1963年10月9日22點39分:2億零7千立方米的土石從托克山崩裂,墜入當時號稱世上zuigao庫瓦瓊水壩內(nèi)的人工湖,引發(fā)海嘯般的效應。激起的驚濤駭浪,高達200多米,席卷了整座山谷,淹沒谷中的森林、房舍,奪去寶貴的生命。那一度存在的一片天地,本已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而現(xiàn)在竟奇跡般地在本書中復活。
作者毛羅·科羅納在悲劇發(fā)生時只有13歲。他留守家鄉(xiāng),與巖石緊相依偎,與動物情同手足,成為森林之子。他將昔日的影像珍藏在記憶寶庫中,正如他在本書中所言:“有時,當思緒回溯過往的時光,我會憶起那些臉孔,重新看到他們天真無邪、充滿希望的笑容!
本書收錄26則短篇,描繪他的家鄉(xiāng)厄多,也描繪生活的辛勞、人生的苦難,與生命的曙光,字里行間,更不時披露出他對自然界所懷抱的特殊而神祕的情感。其史詩般的悲壯色彩,揉合傳奇、寓言、寫實的文風,在自然散文中獨樹一幟。
簡單而深邃〈原序〉
文/克勞迪奧·馬格里斯(Claudio Magris)[1]
真不知道毛羅下一回將帶給我怎樣的驚喜。
他首次令我訝異,是在我們初見面后不久。我當時和妻子瑪麗莎以及保羅·博齊、瑪格麗塔夫婦正在安德烈斯這個地方。我想利用到瓦且利內(nèi)一帶游歷的機會,多認識一下老祖宗的故土。此外,我曾經(jīng)和同樣的同伴一起旅行過幾回,總能寫出一篇游記,希望這回也不例外。
出發(fā)前兩三天,毛羅打電話到馬尼修找我,表示很想和我見個面。我當時并不曉得他是何方神圣。出于無知,我對當代造型藝術(shù)的認識,一如對當代文化的種種現(xiàn)象,十分膚淺,需要填補的地方太多了。
因此,我對他沒有任何概念。我們約在安德烈斯碰面。那是個下雨天,他從厄多[2]徒步跑來,全身濕透,滿頭大汗,披頭散發(fā),頭上綁著一條海盜頭巾,看來屬于人口眾多的“怪人族”。我原以為我們喝杯咖啡就會揮手道別、分道揚鑣。兩人握了手,還沒走進咖啡館,毛羅從夾在腋下的一本畫冊抽出一張紙。我至今仍記得和同行三人看了紙上的素描之后所交換的眼光:我們看到彼此的眼中露出驚愕與震撼,有如著魔似的。保羅·博齊的眼鏡后面那雙擅于嘲諷的近視眼——既吃驚又會意,似乎在對這世界的不可預料表示感激,感激它雖然如此怪誕、如此無情,偶爾竟也會施予這樣的恩惠。
那是一幅描繪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釘刑圖:簡潔、遒勁的筆觸,將畫中人物的劇痛刻畫入微。我們推翻了原有的所有計劃,跟著毛羅爬上厄多,參觀了他的書房和雕刻作品。這是一次影響深遠且令人永難忘懷的經(jīng)歷。毛羅是位杰出的雕刻家,而他本人可能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他是一位需要好好深入分析的藝術(shù)家。他的木雕人物在撼人的氣勢中,夾雜著生命的脆弱與痛苦。女性的軀體、老人的臉龐、動物、戀人、釘刑圖……橄欖樹干變形成悲愴的人體,或是山谷中的勝利女神。他的雕刻是那么古樸,又是那么現(xiàn)代,猶如一首簡單而深邃的詩,涌自生命的核心。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首詩將與我的人生密不可分。其中幾尊人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移位到舍下。我和瑪麗莎對它們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們在它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毛羅很清楚這點,他決定將這幾件送給我們,可不是隨便挑的。
那天,我們之間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共鳴。由于意氣相投,他成為我和瑪麗莎情同手足且不可或缺的友人。我們一起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條提供對話與競爭的道路,也是一條容我們息息相通的道路。我們的友誼或有趨于平淡或疏于聯(lián)系的時候,只因為我們有著篤厚的情誼與高度的默契,所以即使處于松弛時刻,亦覺甘甜、愉悅。
毛羅在平日生活中也與動物、植物——在他眼中有生命、會痛苦的植物——乃至于世間萬物情同手足。他與它們進行親切的對話,這些對話使他們之間不再有距離,變得水乳交融,也彰顯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毛羅會傾聽萬物神秘的聲音,也懂得讓他們說話,不論是他的藝術(shù)還是他本人,都充滿了這樣的趣味;谶@個原因,他的友誼也以簡要、干脆為原則,一如他的作品。
不過,這初次的訝異撼動我的程度,畢竟不若第二次來得大,只因為人有惰性,對事情的看法,習于落入窠臼。是以,當毛羅要我閱讀他寫的幾篇短篇故事時,我以存疑的態(tài)度收了下來。我有正當?shù)睦碛,甚至證據(jù)確鑿。術(shù)業(yè)有專攻,在某一行出類拔萃,不見得能擅長另一行。卡夫卡或托馬斯·曼要是做起雕刻,成品想必很平庸,也不敢公開展示。熟練某一門藝術(shù),可能會構(gòu)成另一門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障礙,理由在于,這可能導致某一門藝術(shù)所虛構(gòu)出來的世界,與賦予它形象的表現(xiàn)手法分離,但事實上這兩者是一體兩面,不可分的;藝術(shù)家于是以為可以變換另一種形象來復制這個世界,以另一種手法來表現(xiàn)。結(jié)果可能很悲哀:一位作家所虛構(gòu)出的一個生動而深刻的世界,如改用水彩來描繪,也許會變得平淡無奇、毫無深度。
當時接下毛羅的頭幾篇短篇,我的預期是:他的書寫必然充滿人性與尊嚴,也必然吸引人,但只能淪為其造型藝術(shù)的附庸,缺乏文學的自主性。我并不后悔當初的質(zhì)疑。我認為存疑有如篩子,可以篩出作品的特質(zhì),總比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動輒一頭熱,光憑與作品的實質(zhì)內(nèi)容無關(guān)的感覺,就事先準備好加以褒揚來得好。唯有拒絕這樣的誘惑,才能洞察出作品的真正意義;唯有經(jīng)過批評與否定的篩子,才能體現(xiàn)出作品的真正價值。這個道理也可適用于其他事物。評論的對象如果是朋友,就更有道理了,因為其作品可能由于感情因素或兩人志同道合的緣故而被高估。
于是,我?guī)е@有用的成見,閱讀了毛羅的短篇故事。我被征服了:誠然,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不若造型藝術(shù)那么突出,但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有自主性的作家。他的文風質(zhì)樸無華,精簡中自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奇幻的世界與粗鄙、淳樸的現(xiàn)實交錯。他的短篇具有童話的特色,往往在全然的率真與日常的平淡中,鋪陳出令人驚嘆的情節(jié)。這其中,有與大自然、與生命中不斷消逝的潛流的交誼,也有漫漫無垠的孤寂感。全都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人物從幽渺的海角與古昔甚至夢境登場,對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他們只是短暫而執(zhí)著的過客,宛若在村莊邊緣徘徊。但另一方面,老家、祖國、根源這些似乎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元素,卻又不時緊隨在旁:在老樹的枝干和根須中,我們看到了這些元素。老樹是人生旅途中熟悉的伙伴,其對事物的濫觴之新鮮感,對困頓、哀慟的體驗之深刻,絕不輸給人類。
一個精彩而豐富、永不枯竭的世界,卻也是個悲情的世界。它向四面八方展開,發(fā)出既友好又險惡的聲音,露出令人無法捉摸、變化多端的臉孔,時而笑容滿面,時而愁眉不展。萬物皆有生命,皆有自身的性情,毫不矯飾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真面目,其中尤以樹木為然;科羅納在這些短篇中的表現(xiàn)也猶如樹木的詩人,深諳其痛苦與激情之謎。不過,他的書寫魅力,主要來自文字風格:直截了當,毫不做作,以熟練的手,如雕刻人像般來雕刻文字,剔除無用、多余的部分,最后只保存了人物的特質(zhì)、臉龐、身體,以及他們的故事。
在這些短短的故事中,時間往后倒退,空間往外伸展,綿延到亙久之前、遙遠之處。故事中的人物有如《奧德賽》中顛沛流離的主角,他們個性鮮明、不落俗套,神游四海,對某處地方、某件小事、某個動作、某種感覺的回憶卻至忠到底。一次經(jīng)歷,就成為永恒的回憶。愁緒彌漫,人物各有各的孤寂,卻又強烈地凸顯出休戚與共之感。故事的背景往往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卻有著十分遼闊的視野;事件無非是一些小人物不起眼、浮沉于世的人生,卻籠罩著一層不朽的意義。
這些故事同時也是一位誠懇而深刻的藝術(shù)家的心聲,帶給人們一種合宜的生活態(tài)度。毛羅有既剛硬又纖細的軀體、古怪而天真的外表掩飾不了的機敏,以及一顆真正的詩人的心。
但他有時會禁不起誘惑,裝模作樣、標新立異,以至于有短視之虞,對他自己也不公平。他有如《圣經(jīng)·馬太福音》所言:馴良像鴿子;同一節(jié)經(jīng)文教人要靈巧像蛇,要懂得分辨世間的邪惡,要知道耍幾分詐以免被消滅。塑造出這些人物并寫出這些故事的那顆腦袋、那顆心、那雙手,能否舍棄蛇一般的謹慎與機巧呢?只有天曉得。
[1] 克勞迪奧·馬格里斯為意大利著名作家、日耳曼學專家,也是意大利舉足輕重的文學評論家。1939年出生于的里雅斯特(Trieste),代表作有《多瑙河之旅》(Danubio,1986)、《微型世界》(Microcosmi,1996)等。著作屢獲歐洲重要文學大獎,如西班牙的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意大利最重要的斯特萊加文學獎,以及捷克的卡夫卡文學獎,近年來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之一。
[2] 厄多(erto)又譯為埃爾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