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我構筑我的家園·序》
[法]加布里埃爾·布努爾[1]
埃德蒙·雅貝斯的作品中,詩之意愿承擔起了全部生命的意義與心靈的承諾。對他而言,生活若無詩意,就失去了目標,喪失了空間,斷絕了出路,沒有了空氣,缺少了平靜。在他看來,只有經(jīng)由我們的“語詞處理器”(借用亨利·米肖[2]的說法)生成這些文字后,現(xiàn)實才有價值,才可信。但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正是這位語詞魔術師一樣的詩人在其指尖上“呼喚”、召集和驅(qū)使著這些由字母組成的字詞,正是他讓這些字詞振翅翱翔。
一切都從他愛上馬克斯·雅各布的詩開始。年輕時,萬般苦惱的他感受到了這些詩的魔力,而外行讀者讀到這些漂亮且無序的詩句只會發(fā)笑。他深愛著這些游戲般的詩句,它們雖語句錯亂,卻讓他痛感到某種缺席的真實,而我們本以為這種真實只能棲息水底,棲息靈魂中。除非這位蓋爾人莫爾萬[3]能神奇而嘲諷地把這一“真實”歸還并引薦給排斥真實的意象。心懷凄愴的馬克斯·雅各布心里十分清楚,塵世間的一切無非是諷喻的夸張——自從不再是原人亞當[4]以后,人只能是一出滑稽大戲中無人問津的啞角——因古老的錯誤而從真實中流亡的語詞,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些身掛鈴鐺的木偶。甚至就像我們的笑只能是傻笑一樣,我們的祈禱也無非是東施效顰。于是這位圣-伯努瓦[5]式的懺悔者走入假象,他操著門房和尤素福先生[6]的腔調(diào),勤勉搜集著類似的嘲諷語詞——直至某天他從農(nóng)夫和水手口中聽到了一首至為清純、韻律優(yōu)美的歌,他才如醍醐灌頂,終于領悟到語詞和語言之間的那種不解之緣。因為只有對比有所隱瞞的真實時才會有模仿;只有參照某種尚未毀壞的形式時才會有諷刺;只有對比縈繞著某種真實語詞的語詞時才會有虛幻的語詞——而我們置身于這個狹隘的商業(yè)王國邊緣,在俚俗的街談巷議中,真實的語詞會曲高和寡。
埃德蒙·雅貝斯在這輪懨懨黑日中閱讀著馬克斯·雅各布,這種懨懨之虛無的壓力,奈瓦爾[7]在東方旅行時也曾領教過。他對坎佩爾[8]的吟游詩人們渴望為詩歌“定位”深信不疑,也就是說,他堅信純正與真實的空間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埃德蒙·雅貝斯清醒地意識到,遠行中必須有所為,才能使粗鄙虛幻的詞語蛻變?yōu)檎鎸嵉脑捳Z。他迷戀詩,就像別人迷戀某種孤獨、怪異、漂泊一樣——就像別人迷戀一句獎勵失眠、“滿足汗水”的話語一樣。詩不應僅僅抗議濫用語言,更應通過抑揚頓挫讓某種光影、某種瘋狂滲透進來,并把語言引向智慧那炫目的秀發(fā)。同時,他還必須經(jīng)過漫長的個人苦修并隱忍忘卻無數(shù)的訕笑,方能最終步入超拔于世間萬物自然奇觀的那個神奇之物統(tǒng)治的王國,無人能談及這神奇之物,除非它自己與我們的心靈處于同一高度。馬克斯·雅各布之所以要打破固有的語言邏輯,就是要在這種荒謬的語詞之下發(fā)出真實的吶喊。埃德蒙·雅貝斯早就注意到《世界之殼》[9]尚不足憑,他還必須另辟蹊徑直抵內(nèi)心。在其作品中,精益求精的睿智始終與詩歌創(chuàng)意的純真攜手。他渴望能在“銜哀”的道路盡頭,攀上
知夜的路燈[10]。
從開始邁向現(xiàn)代詩歌語言的仙人掌那幾步起,他就企盼著金色的歡樂中會升騰起某種真實的話語。
熱衷于研究歷史上罕見異同的學人們在看到這些詩人的探索精神與精神分析學家的研究意圖殊途同歸時會深感震撼,因為二者都指望將一團團謬誤和慘遭荼毒的話語改造成可以療疾救命的真實話語。埃德蒙·雅貝斯甚至曾厲聲苛求過要“赤裸著走向那個男人”。按他的理解,詩是一種語言,它徘徊于音素的泥潭、枝葉的思維和貝殼的痛苦中,為的全都是最終能夠“扯牢”那擬人的河岸。詩首先是、應當是獅子的語言、牛的語言和鷹的語言,而最終形成于人的語言。
埃德蒙·雅貝斯在充滿厭倦的沉默中徘徊。他在目力可及的地平線盡頭迷失于苦惱的荒丘,他尋覓著某個陌生的、或更逼肖本人的人,他追蹤著某個雙重不確定的事物,那是有關他這個人唯一和真實的文本。
我在尋找
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從我開始找尋他
他便再也絕不是我自己。[11]
他在人煙最稠密且蕪雜的都市中追尋依舊,而這些荒漠的空間早已延展到他家門口。作為“賣給了風”的漂泊者和陌生人,周遭都令他痛苦不堪。入夜,死去的荒漠騎士們在城市寬闊的街道上疾馳而過,而這位詩人也氣喘吁吁地跟隨在
一個活著就有錯的世界里。[12]
世界之外,如此多的孤獨和奔波迫使他去探索那些隱形之物;但這些隱形之物變幻無常,“以退為進”;于是,經(jīng)過加工、組合和相互置換的語詞便顯現(xiàn)為唯一的解決方案和唯一的途徑。書寫可以被理解,也可以超然物外。至少會有詩的語言帶來感知的對象,盡管這語言是在冒險且可能因失掉羅盤而迷路或只能屢屢在誤解中逆流而上。雅貝斯正是在遲緩而憂傷的面具下進行著這種卓絕的探索。他邁著蒼鷺般的腳步徘徊在迅速消亡的湖畔,而這些湖畔的蜃景曾被我們?yōu)E用。奇幻的荒漠讓他著迷,讓他酷愛的語詞著迷,他竟想用此種神奇來構筑他的家園。有如沙塵暴帶來的幻象,他的狂熱令鮮血之花飛舞,化作女人和少女們的著裝。疲憊的記憶中,形式消散了。在古老東方上千年修煉出來的微妙厭倦面前,現(xiàn)實中某種尚待定型的虛幻景觀正在生成。
在此生死之境中處于離奇的中間狀態(tài)的都市里,埃德蒙·雅貝斯的熟人不時會看到他冗長的沉默被瞬間爆發(fā)的滑稽模仿打破,在那兒,詼諧的食人妖夸張而挑釁地模仿著人類可笑的生存狀況。但很快一切又重歸岑寂,再也無從觸摸,摯愛的女人又重歸秀發(fā)中,她的秀發(fā)又重歸粟粒中,重歸沙礫中,只有詩人與他的歌獨存,在那兒,語詞進行著個體冒險,它們同為意象之仆,是狂熱擴張或謎般解體的奴隸。
因為有如此堅忍的耐力和天生謹嚴的廉恥心,埃德蒙·雅貝斯覺得自己始終能與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坦誠相對:他從痛苦的元素和萬物臉上描摹的死亡中所提取之物被他的肅穆所遮掩。他請求水“為絕望這位羸瘦的、讓屋頂和街道喋血的王子解渴”。正因為有如此“脆弱的心”,敏感之上再加之始終箭傷之痕累累,埃德蒙·雅貝斯自認為與馬多萊爾修士[13]的詼諧風格相去甚遠,就像與挑戰(zhàn)或歇斯底里的超現(xiàn)實主義格格不入一樣。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某物始終有待贖回,而詩就是其救贖!叭藗儗σ恢昝倒鍩o能為力!钡可以為這株玫瑰做許多事:把它從暴風雨中贖回,從時光的摧殘中贖回,從黑夜中贖回。詩人的使命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迫不得已時,為不言說而言說并非為了打破沉默的宿命,也不是為了營建溝通的磁場——只為了能夠言說出知識所迷惘之事,言說出重于一切、又與一切同樣重要的事情。語言的這種悖論就在于,趁每個語詞造成的點滴虛無之機,它早已為人類抵御虛無準備就緒。
我認為喀巴拉[14]的天使們就棲身在埃德蒙·雅貝斯意欲在荒漠邊緣構筑的那個詩的家園里;鹧嫣焓古锇柡凸饷魈焓篂趵锇栕≡谀莾海麄冋趥魇谠娙耸褂玫恼Z詞,即便是詩人從他們自己的時代里借用的也未嘗不可,因為那些語詞的神秘涵義正是安德烈·布勒東[15]要求在超現(xiàn)實主義意象中使用的。在這所家園的空氣門檻上,我還見過純潔天使塔哈里埃爾,見過拯救天使帕塔埃爾,尤其見過那位秘密天使和智慧的最高使者拉齊埃爾進進出出。詩性的智慧是隱性的智慧,在沉默的回聲中應該讓這種智慧完全釋放。
詩人構筑家園所用的那些有生命的石頭取自面向心靈的多地帶、多緯度開放的礦山。這位行家里手首先在那些民間的、抒情的、流行的和疊句范式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有韻律的歌,這些飛翔中的歌讓孤傲的詩人懂得了詩應當面向所有的人,因為它是普世的邏各斯之女。其次是那些螺旋狀或循環(huán)狀的詩,這些詩不時地環(huán)繞著一個晦澀、復雜、回環(huán)的題材,但讓我們明顯感受到其完美性,即詩意的表達具象化了。還有那些不斷生發(fā)于自身的推論,它們在眾多聲音中盤旋——這些論述藉詞匯自我繁殖的能力彼此相連又接力傳播。事實上,語詞具有隱性自我繁殖的特異功能;它們像根一樣依照其非凡的趨向性向四處蔓延并“留痕”,而詩人本人在其中并非總是關鍵。語詞就是這樣在心靈的沃土上耕耘,如苜蓿的根深深扎進板結(jié)的土壤。思想聽憑詞語所為:它認可語詞的主動性及其辛勤耕耘,并對語詞充滿期待。因為那正是詩的農(nóng)事詩。
埃德蒙·雅貝斯對語詞的態(tài)度是奇特的。這個穩(wěn)重、沉默的人對語詞的放肆、厚顏和輕率抱有戒心,可又松開了語詞脖子上的鏈子。語詞出現(xiàn)的地方,荒漠終結(jié)了,迦南地[16]開始了。于是,詩人允諾讓它們“獲得權利”。但他時刻提防語言崇拜的風險。詩歸屬于《圣經(jīng)》,無論形象如何,無論言語有何結(jié)構,都必須縱深直入其傳統(tǒng)的軸向,因為漂泊中同樣需要我們注重外在形式。埃德蒙·雅貝斯對語詞的形態(tài)、音節(jié)的匹配、文字臃腫或優(yōu)雅與否以及語詞受困而畸形等都極為敏感!昂⒆觽兊牧曌植緷M是奇形怪狀的創(chuàng)造物,這種殘疾大多起因于拼寫的錯誤!狈N種意外可能會影響語詞的外觀,卻動搖不了詩人對這些語詞深層生命的觀察。據(jù)說古老的東方關于文字及其能量的思辨(使用毛筆乃其神奇且虔敬之術)始終駐留在《墨之聲》[17]的作者那疑惑且苦澀的意識中。他知道書寫和發(fā)音伊始,某種瘋狂、叛逆、性感、神秘的生命便隨之而來。在輔音構思出的陽剛字詞結(jié)構中糅入陰柔元音那精致善變和細膩入微的色彩。于是語詞有若我們有了性別,也像我們一樣成了邏各斯的一部分。像我們一樣,它們尋找著能夠體現(xiàn)自我的真實王國;它們的叛逆,它們的憂傷,它們的親和力以及它們的意愿被像我們一樣的雌雄同體的原始意象所磁化。它們?yōu)橐环N更高尚的愛所驅(qū)使,而詩人則強化了所有這些選擇和反彈,并為其提供了戲劇化和音樂化的解決方案:詩為它們開啟了冒險和奇跡之旅。
“我虧欠語詞我的不安。對它們的問題我有問必答,那些問題也是我正在燃燒的追問!毙叛龅目释,求真的意志,化作了這位詩人前行的內(nèi)在動力。他的詩彌散出他特有的智慧,特有的風格。格言化的語句構成了他的寫作特色,那是他在下潛影翳洞窟和登頂光明山脊并修正意象軌跡后的重新回歸。
火陷落幢幢屋宇為他自己
人可沒有要求如許多暖熱[18]
意象經(jīng)歷了驟然降溫后,清晰的思想會努力回暖。真實的心靈將明亮的中心點與智慧置于同一水平,它永遠不會披上抽象觀念的空洞外衣:因為這些抽象的觀念總依從于故弄玄虛的程序或粗淺的邏輯。同時,詩的世界在秘密勞作中總會驀然現(xiàn)身,藉此詩的世界,“語詞”在元素畸變的區(qū)域內(nèi)“留痕”。解救之光有如夜的女兒:它來自黑夜又回歸黑夜!皬囊沟揭埂!倍斠庀竽切切堑男惆l(fā)掠過、瞬間撕開“絲絨的帷幔那奧秘的眼皮”時,窗牖雖在,卻已不同舊時。埃德蒙·雅貝斯說過,“我總是誤將自己的指尖當作她秀發(fā)的起點”。幽幽微光在“符號之夜”里閃爍,使其揭示出的一切又盡顯朦朧。
一九五七年
[1] 加布里埃爾·布努爾(Gabriel Bounoure,1886—1969)法國詩人、哲學家,雅貝斯的好友。
[2] 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1899—1984),法國詩人、畫家,原籍比利時,1955年成為法國公民。亨利·米肖的詩歌和繪畫直接呈現(xiàn)出個體的潛意識與神話原型,語言不再是表達或修飾的工具,而成為映射另一種維度存在的鏡子。1965年他獲得法國國家文學大獎,但拒絕領獎。
[3] 蓋爾人莫爾萬(Morven le Gaëlique),馬克斯·雅各布的筆名之一。
[4] 原人亞當(Adam Kadmon),按照希伯來圣經(jīng)和猶太教神秘教義“喀巴拉”的解釋,亞當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塵土造出的有靈的活人,因此在人尚未墮落以前,神與人原本是同體的!霸藖啴敗奔粗溉藟櫬湟郧暗囊环N完滿境界。
[5] 圣-伯努瓦(Saint-Benoît,約480—547),即圣本篤(Saint Benoît de Nursie,拉丁語為Sanctus Benedictus de Nursia),著名的天主教教士、圣徒,本篤會的創(chuàng)建者,被天主教和東正教視為西方修道院制度的創(chuàng)立者。
[6] 尤素福先生(M. Youssouf),人名,對應法語中的“約瑟夫”(Joseph),源自希伯來語的??????,意即“上帝會考慮增加的”。此處泛指普通百姓。
[7] 奈瓦爾(Gérard de Nerval,1808—1855),法國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作家,本名錢拉·拉布呂尼(GérardLabrunie),曾遠游埃及和君士坦丁堡等地,于1851年寫成《東方游記》。
[8] 坎佩爾(Quimper),法國西北部布列塔尼大區(qū)的一個市鎮(zhèn)。
[9] 《世界之殼》(L’écorce du monde)是《我構筑我的家園》中的一輯詩,作于1953—1954年。
[10] 語出《世界之殼》輯之《悼亡詩二首——懷念保羅·艾呂雅》(Deux poèmes de l’amitiéendeuil: À Paul Éluard In Memoriam):“道路銜哀/路燈知夜……”。
[11] 詩句出自《為食人妖的盛筵而歌》輯之《陌生男人之歌》(Chanson de l’étranger)。
[12] 語出《拱頂門》輯之《隱形的我們》(Nous sommes invisibles),“我睡在一個活著/就有錯的世界里……”。
[13] 馬多萊爾修士(Frère Matorel),馬克斯·雅各布于1911年創(chuàng)作并題獻給畢加索的小說《圣馬多萊爾》(Saint Matorel)中的人物。
[14] 喀巴拉(La Kabbale),希伯來文“????”的音譯,意為“接受傳授之教義”,表示接受根據(jù)傳說傳遞下來的重要知識。自13世紀以后泛指一切猶太教神秘主義體系及其派別與傳統(tǒng)。
[15] 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國詩人、評論家,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追求自由想象,擺脫傳統(tǒng)美學的束縛,將夢幻和沖動引入日常生活,以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現(xiàn)實。弗洛伊德關于潛意識的理論對布勒東的創(chuàng)作有重要影響。
[16] 迦南地(Chanaan),古代地區(qū)名,大致相當于今以色列、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區(qū)及臨近的黎巴嫩和敘利亞的臨海部分。據(jù)說亞伯拉罕得到上帝耶和華的指示,率其部族由原聚居地美索不達米亞的烏爾遷入當時地中海東岸一塊叫作“迦南”的地方。據(jù)《圣經(jīng)·舊約》記載,這是一塊“流著奶和蜜”的土地。迦南原來的居民稱這批從東邊越河而來的人為“希伯來”,意即“越河者”。
[17] 《墨之聲》(La Voixd’encre)是《我構筑我的家園》中的一輯詩,作于1949年。
[18] 詩句出自《世界之殼》輯之《世界的變形》(La métamorphose du mo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