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的面孔（自序）

雨后，我弟弟興奮地跑出了家門，等他滿臉泥濘地回來，手里捧著收獲：幾個知了猴。這是男孩們普遍熱衷的游戲：用手指和小鐵鏟挖開洞口；地下，一個正朝著洞口邁進的知了猴面對突然敞開的光亮猶疑地止住腳步，然后開始緊張地后退，但是，手指以更快的掘進速度阻擋了它。整個夏天，我不斷看到蟬在紗窗上脫殼，嫩綠色的身體一次次驚心動魄地后仰，倒懸于又輕又薄半透明的蟬衣上。當(dāng)揉搓成一團的潮濕翅膀被陽光和風(fēng)熨得平整，蟬向高處爬去……奇怪，好像它們都清楚自己的命運，我從沒見過弟弟捉回的任何一只蟬運用過翅膀在房間里盤旋。它們固定在紗窗的某個位置，遙望外面的樹，直到幾天后，渴死。沒有誰察覺蟬是什么時候變得僵硬的，太低微的死根本觸及不到悲喜，弟弟會有新的知了，我會看到另一只蟬表演脫殼時高難的體操動作。我很晚才從科普讀物上知道蟬的悲劇，為了幾個星期的歌唱與飛翔，它付出過數(shù)年黑暗而孤獨的地下生活。童年的那些蟬，我們?yōu)榱巳�樂加重指端壓力迫使蟬的震動膜發(fā)出聲音，除此之外，我們不曾傾聽它們。在我們?nèi)胨�的時候，蟬絕望地?zé)o聲死去它們沒有迎來甚至是短得經(jīng)不起回憶的幸福。

無知使孩子免于內(nèi)心的自懲，隨著成長，人們懷戀童年樂趣時容易忽視隱蔽其中的殘忍。感謝生活和文學(xué)，把我從麻木中挽救。

那些片段，我會終生記取。從麻雀窩里掏出的雛鳥，緊閉眼睛大張著幼黃的喙，它們小得不懂警惕和懷疑，對仇人送到嘴邊的糧食也報以信賴。在某個景區(qū)飯店，一個女服務(wù)員在活剝兔子皮，皮與肉驟然分離發(fā)出撕裂聲兔子的頭顱無力地枕靠在石板上，它的前半身覆蓋著柔軟的淺灰皮毛，后半身已是裸現(xiàn)的肉身，深水晶的眼睛在劇痛中逐漸暗淡。這個服務(wù)員有出眾的青春和美色，但我對她永懷不能原諒的敵意。大學(xué)時代我買了兩只寵物金絲熊：瓜子和花生豆。我知道它們是善于生養(yǎng)的平凡鼠類善于生養(yǎng)的不會被當(dāng)作高級的，往往因為旺盛的繁殖力被貶為低賤，但我多愛它們鼻尖上不時抽搐的短胡須。后來花生豆由于取暖不足死在我手心，我記得它困難的緩慢喘息……花生豆沒有留下自己的后代，它死的時候還是個小小童男。

書里那些妙趣橫生的敘述，給我?guī)�來美好的閱讀時光。儒勒·列那爾以這樣任性的口氣描寫蝸牛：在感冒流行的季節(jié)，他總是深居簡出。蝸�？s起他那長頸鹿似的脖子，激動得像個圓鼓鼓的大鼻頭。一到晴天，他常常漫步，不過他只會用舌頭走路。他還說蟑螂漆黑的，扁扁的，像個鎖洞。驢子小銀多么乖巧，希梅內(nèi)斯寫道：它像一個多情的少女那樣把自己奉獻給我。它從不抗議什么。我知道，我就是它的幸福。它甚至逃避其他的驢子和人。我喜歡納塔莉·安吉爾的《野獸之美》，這本書中譯者李斯的貢獻也不應(yīng)忽略有關(guān)動物的內(nèi)容幾乎是我唯一敢于接近并體驗到閱讀享受的科普類讀物。

我不是聰明的海力布，無法破譯出鳥兒的歌唱；就在那美妙的音階中，讓我開始微笑中的猜測�！栋呒y》收集了我近年來以動物為主題的作品，這十篇或長或短的散文，動用了我心底的那部分溫存。

嗜肉本性使人類中的大多數(shù)難以變成素食主義者，包括我自己。但僅從自私的角度出發(fā)，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對于動物，欣賞它們的歌聲或動態(tài)常常遠比侵犯它們的肉體更能帶來愉悅。我想念散文作家葦岸，那個樸素的、執(zhí)拗的、話語遲緩的高個子兄長，想起他溫暖而高貴的抒寫。我選擇動物題材可能潛移默化地受到他的影響，他在最后的病床上曾給予我鼓勵。2001年葦岸過世兩年的祭日，我們再次來到他的書房。眺望窗外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屋檐一角，在被葦岸形容為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盤或一頂農(nóng)民的褪色草帽的舊巢邊，胡蜂出于強烈的感情慣性，筑建著一只新的蜂巢。愿葦岸得知這種想念。愿他從《斑紋》里得知我的問候和謝意。

感謝秦艾為本書提供插圖。把美耐心地推廣到最微小的細部，這些繪畫使我相信，那些叢林中的面孔，像鑲嵌在這個世界的寶石，攜帶著神精湛而秘密的工藝……靜寂中，它們閃閃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