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麝過春山草自香
他去拜訪朋友,朋友住在深山里。他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訪客不止他 跟他一起殷勤來訪的,還有春天。
于是,跟春天一起,他們推開柴扉,朋友站在院中一棵梨花樹下等著他們。
那棵樹本來已經(jīng)開了幾朵小白花,但等春天剛一進門,那樹仿佛忽然醒了似的。他當下恍惚聽到似有若無的轟然一聲,接著整棵樹就爆出白紛紛的晶瑩剔透的花瓣,來不及地,一朵擠在另一朵的身旁,一層疊著一層地,綻開起來,樣子純潔認真到有點傻氣,像一營服從命令的小兵。
來客的名字叫許渾,其實,渾字是個好字眼,不過為了不打擾閱讀,此事留待文后再來說它吧!此人是晚唐人(七八八八六○),但對我來說,他是我的房客,住在我家的書柜里,他的戶籍地址是 《全唐詩》五百二十八卷六○三六六一四三頁(中華書局版),他的隔壁房客一邊是杜牧,另一邊是李商隱。
時間還早,山居主人崔處士說,我們先出去走走,回來吃午餐剛好。
呀,太好了!許渾放下褡褳,我剛才一路就想著,這次要怎么多看它幾眼山景,官場久了,眼睛都會翳霧掉!
不過,我?guī)闳,不是為了讓你去看什?hellip;…那,是去聽什么嗎?許渾自作聰明地問道。也不是,別亂猜,跟我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喝下一甌茶,他們便朝門外走去。
那一年春天其實并不特別,山中潮濕而微潤,山里有樹、有花、有草、有鳥。小鳥本不稀罕,但看到春天,他們就一個個都爭著唱了起來,而且有時還是對唱、合唱。當然還有大小石頭,石頭也不稀罕,但此刻的石頭都包著柔柔膩膩的青苔,像絨氈,并且發(fā)出幽微的綠色瑩光……
至于那條由崔處士領頭帶著走的山徑,沿途什么也沒有,因為是辟出來留給人走路用的。
主人甚至刻意修剪了幾根樹枝,免得擋路但在這郁郁山林中的曲折小徑里,如果你低頭仔細往地上看,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在柔軟的黃泥地上倒有些奇特的圖案獸留下蹄痕,鳥留下爪印,蛇留下蹭跡,猴子留下果皮,小飛蟲留下尸體……
等下一個路口,向右上方爬點坡,崔處士說,那條路不容易發(fā)現(xiàn),因為沒人走,兩邊長滿了草,只有住在這座山里的人才知道這條路。
如果沒人走,干嗎開出這條路來?
是我開的,崔處士說,我喜歡有這條路。
看到許渾不解,崔處士只好又解釋一下:我種了些橘子,要去橘子園,開條岔路比較近,路,其實愈小愈好,走的人也愈少愈好。
怎么這么說呢?大路不是比仄徑好嗎?
因為人多了,就擠掉了萬物。你在通衢大道上看過蝴蝶飛嗎?你在長安鬧街上見過小鹿散步嗎?這個世界,人太霸道了,把什么地盤都占盡了。但這里是山,也該為那些獸類、鳥類、蟲類、魚類留點老根底作活路吧!我開辟了橘子園,其實也有點對不起住在山里的這些朋友,所以我不施肥,不除蟲也不剪枝,橘子結得又小又酸,我都任它們?nèi)コ。我有空會常來果園看看,就是看看,看它們居然也喜歡橘子,我很高興,但橘子不甜,我只拿它做橘醬、做酒,等會午餐你就可以吃到了……
哦這這兩人正邊走邊說,許渾忽然神色一變,并且整個人都癡愣住了。
天哪!憋了半天,他終于叫喊出來,這是什么氣味呀?是花嗎?不對,不是花……沒有什么花會香到這么濃!
良久。你見多識廣,我猜,你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什么氣味了。
我現(xiàn)在想起你剛才的話來了,我此刻懂了,你說要帶我出來走走,我以為你要讓我在春山中大開眼界,或者耳界 但原來不是,你要我的皮膚感知到溫暖而又涼颯微潤的風的觸摸,而且,讓我的鼻腔也感受那不知怎么形容的香氣……
其實,說得出或說不出是什么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聞到了,你真真實實聞到了!而且,你已深深體悟并且深深喜悅了!于是你渾渾然變成這香氛的一部分,香在你里,你在香里。
好,我告訴你,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什么香了,只是,因為跟我從前聞的氣味大不相同,所以把我搞糊涂了,但我知道它是麝香。
你說對了,大唐朝的長安城或任何大城里都不缺麝香。你做官,見過大場面,麝香,當然聞過。但在大城里這東西只在三個地方出現(xiàn),一個是皇帝和后宮的寢處,一個是聲色場所,還有一個,是講究的、善于擺派頭的大家閨秀的深閨里。那種麝香,都是人工再制作過的。用的時候要加熱熏蒸,那氣味如果讓母麝聞了,它一定掉頭而去,并且說:搞什么鬼把戲呀,一股子怪味!
我總算聞到真的麝香了!但,奇怪的是并沒見到麝呢!
它如果在,你也看不到,它才不愿意讓人看到它呢!它只要讓母麝知道它在哪里就好了!
那么,你知不知道,那只麝,現(xiàn)在,是不是就在附近不然,怎么這么香?每根草都香,每吸一口氣都香!
哈,哈,這些年你不是迷禪宗嗎?香很神秘,跟宗教一樣,你看不見它,卻又知道它就在那里。你抓不到它,卻知道那是真真實實的,比你手里拿著的那根竹杖還要真實。反正,說不清 而且,你待會回去,你自己也滿身麝香呢!至于麝在哪里,你也就別管了。
許渾一時渾噩起來,嘴里顛顛倒倒不知念叨些什么,然后,他不知不覺吟出一句:麝過春山啊草自香。
是的,大地有山,人很少陽光很多樹很多的山,山里有公麝和母麝,它們都是弱小的賤物,不像孔雀那么漂亮,不像老虎那么狠,甚至連一對可以打斗或抵抗的鹿角都沒有。但公麝會放香,母麝會欣然答允那香味的呼喚。然后,小麝會出生,麝的生命會綿延(只要人類的貪婪沒讓它們滅種)。新的春天來時,山林的荒煙蔓草中,仍然會騰越出被麝臍 1熏染過的令人萬般不舍的香氣。
哎呀!好詩句!崔處士忍不住擊了一下掌,我看,這野草身上有幸沾染到的香氣到冬天自會散淡消失。但,有你這句詩,一千年后的人還能恍惚聞到今天這春陽之中草莖之上的馥馥香氣,并且為之如癡如醉,你信不信?
許渾笑而不答,他并沒有把握這句詩可以流傳多久,當然,也不是全然沒把握……但流傳不流傳關我何事?許渾想,我只要記住今日,今日的這一刻,我只要輕輕聞嗅,深深存貯并在心靈底層留下這在陽光催促下的草莖上偶然凝聚的奇異芬芳。
一千年過去了,一千兩百年過去了,我坐在書桌前,深夜,隔著時空,遙遙感知那座我不知其名的春山。曾經(jīng),有個春天、有座春山、有條小徑、有一帶百轉千回的芳草畫下不可思議的軌跡,曾經(jīng)有對公麝母麝留下它們的愛情印記,那令人肅然凜然的生之悸動,那喚醒某些生命內(nèi)心深處的神界芳香。我,也是小草一莖吧?當巨大的美好經(jīng)過,我甚愿亦因而熏染到一縷馨香。
文后:
一、詩人許渾名字中的渾字是個后起字,也就是說更遠古的甲骨文、鐘鼎文中都沒有它。這兩種文字一般是官方在使用(廣義的官方包括宗教祭祀),所以多半是名詞或動詞性質的字,常負責記載具體事件(例如戰(zhàn)爭或狩獵)。但渾是形容詞(或副詞),因此,古文字中便不容易有它的一席之地了。
它早期在釋字類的書里出現(xiàn),是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那時,已有九千三百五十三個漢字其中有重疊的),渾字原始的解釋是巨川大河之水流聲。
我之所以啰啰唆唆來說此字,是因此字原義少人知。麻煩的是,一般人看到此字只想到罵人的訾語,如渾蛋或你這渾人。唉,其實它是一個很好的字呢!而如果你認定它就是罵人字,這就形成了障,有了這個障,你就看不到渾字之美了。所以,我想要先除障。
二、其實,渾字所描述的是大自然的現(xiàn)象,自然現(xiàn)象無法定其美丑善惡。但在古老的詞匯中它是個好字,因為它的原義是指大水,特別是合流而為一的水,因沖擊而撞出的轟然巨響的那股聲勢。
下面且舉幾個跟渾有關的句子:
1.財貨渾渾如泉涌。(《荀子·富國》)
2.濤如渾金璞玉,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晉書·山濤傳》)
3.上窺姚姒,渾渾無涯。(韓愈《進學解》)
4.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宋史·蘇軾傳》)
三、許渾的生年和卒年研究者分幾派意見,但所差不多,姑從七八八八六〇年之說。他的籍貫也有不同說法,例如江蘇丹陽、河南洛陽、湖北安陸,我個人比較贊成洛陽說。其理由說來很可笑,因為洛陽在地理上比較偏西北,相對于中國東南方,是個干燥地區(qū)。而許渾的詩作中非常愛寫潮濕感覺。這一點,讀者當然很快會發(fā)現(xiàn),許渾于是居然得到一個奇怪的封號許渾千首濕(詩) ,我想是和洛陽的干爽(或干燥)相較,潮濕是一種值得一寫再寫的新鮮經(jīng)驗。
四、最后也提一下,許渾六代以前的先祖許圉師是武則天執(zhí)政時的宰相。所以許渾算是個有根底、有家世的文人,雖然科舉方面一直不太如意。
五、為了作者,我又啰唆多寫了九百多字,原因可以話分兩頭,其一是人老了,常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當然,我的企圖也許會失敗,會遭人譏笑:干嗎寫得如此落落長,煩不煩人呀!其二是我對年輕一輩的耐心不太敢信任。他們中間肯主動去査書去追蹤資料的人不多。我不如干脆做個售后服務,把包括原作者在內(nèi)的故事細節(jié)多交代一下。
(二〇二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