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共收入二十五篇文章,以紀實的筆觸講述發(fā)生在民國時期諸多著名文人身上的史事。本書作者長期鉤稽檔案資料,以及當(dāng)事人的年譜、日記、回憶錄等,從中爬梳剔抉,挖掘真實且鮮為人知的內(nèi)容,不少文章內(nèi)容發(fā)人所未發(fā),有的更屬首次披露。如作為文人的嚴修與民國首任總統(tǒng)袁世凱的恩怨,就是本書作者從流傳極少的《嚴修年譜》中查到史料,發(fā)而為文。而通過嚴修與袁世凱的恩怨故事,讀者可從中了解到民國教育的肇始,以及民國為什么會出那么多名校和大師的淵源之一斑。其他如楊度與孫中山的恩怨、胡適與他諸多學(xué)生、朋友的恩怨等等,皆可映照出民國時期文人的率真性情和社會熱點。甚至像發(fā)生在梁啟超、魯迅、郁達夫、徐志摩、瞿秋白、石評梅等人身上與他人的恩怨,今天讀來,仍能讓人感覺得到一種正能量。本書史料詳實、敘事嚴謹、可讀性強。
2011年起推出的民國文人系列取得了一定的效益,《紙上性情民國文人書法》、《梅花知己民國文人印章》多次登上各種排行榜,口碑不錯(《書法》已經(jīng)第五次印刷)。此類反映民國文人的系列書,有一定的讀者群,每種估計可銷售四千冊。
一切還得從一幅老漫畫說起。
這幅老漫畫有個題目:《文壇茶話圖》。我已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年初遇這幅老漫畫的,只記得一見之下就再也忘不了它,F(xiàn)在想來,漫畫畫得水準如何并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畫中出現(xiàn)的那些人物要知道,他們中許多人的尊姓大名對我來說,可都是如雷貫耳!
這幅老漫畫描繪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壇名流俊杰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在茶話會上聚聊的場景。畫中人物形象堪稱神情畢肖,盡管畫家落筆線條簡練,但不難見出人物喜怒哀樂的音容笑貌極其個性。不夸張地說,如果細細品讀,通過這幅老漫畫中一些人物神態(tài)各異的肢體語言,或還可以讀到當(dāng)年文壇若干重要或不怎么重要的信息。比如發(fā)生在這些作家、藝術(shù)家中某些人之間恩恩怨怨的今事與往事、大事與小事……須知當(dāng)年這幅漫畫甫一問世,即風(fēng)靡漫畫界、文化界,可謂影響深遠。
好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讓我們來認識一下,這幅老漫畫中各色人物的尊容了。
可以看出,因為與會者眾,會議室空間不大,人一多就顯出局促。不過也許因為只是舉行一場茶話會的緣故吧,感覺上似乎少了一些正式會議上多會呈現(xiàn)的拘緊和嚴肅。從圍桌或坐或站者的那種或悠然或淡定或超然物外的神態(tài),也可以想象這場茶話會的氣氛其實不乏松馳。
不言而喻,大凡只要是會,總得有人主持,畫中這場文壇茶話會亦然。坐在文壇茶話會主席座那位正坦然微笑著看著眾人的儒雅之士,便是不差錢,且好客待人的著名記者邵洵美,畫家因此冠其以孟嘗君之譽。邵洵美身后墻上掛著的左為袁中郎像,右為高爾基像。另一側(cè)墻上從左往右掛著的分別是彭家煌、蔣光慈、徐志摩、劉半農(nóng)畫像。坐在邵洵美右邊的是茅盾,左邊是郁達夫。郁達夫左邊口銜雪茄的是林語堂,依次往左是老舍、冰心、張資平、白薇。因為恰好坐在兩位女士中間,有著三角戀愛小說家名聲的張資平,也因此被人不時調(diào)侃了一把。繼續(xù)往左便是洪深,他的神情似乎有點嚴肅得不合氛圍,也因此有人解讀他這是在構(gòu)思電影劇本;他左邊那位以手扶腮,不知是在深思、偷聽還是在瞌睡的是傅東華。不過在理解上我也許會更多地偏向前一種猜測,因為在他身后站立著娓娓交談的,正是魯迅和巴金。魯迅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巴金則一臉認真地聆聽著。顯然是他倆談的內(nèi)容引起了傅東華的興趣。
坐在傅東華左邊的是周作人,一眼看去,他仿佛心事重重,一臉若有所思狀。知堂老人此時此刻在想什么呢,寫作、翻譯抑或出版問題?坐在他左邊的是鄭振鐸,同樣是一臉的若有所思,我倒更愿意相信鄭振鐸此時所思更多的是正在寫作中的著作。鄭振鐸下首正轉(zhuǎn)臉面對畫面鏡頭的是沈從文;然后依次是杜衡、張?zhí)煲、魯彥。看來這場茶話會或許有點名實不相符,因為在這幾位面前擱著的并不是茶壺而是酒壺。察諸全桌,除了林語堂、老舍面前那只疑似酒瓶外,就只有一只酒瓶,而且張、魯二人即使回首看著什么,也是手不離杯,那應(yīng)該不是茶杯而更像是酒杯。有意思的是,更有解讀者就像身臨其境的當(dāng)事人,直言他們喝的是五茄皮。
視線轉(zhuǎn)到另一邊。茅盾下首持杯回望者便是施蟄存,鄰邊背對鏡頭坐的是凌叔華。畫面右下角站立的五人從右起分別是現(xiàn)代主義的徐霞村、穆時英、劉吶鷗;手上持書的是葉靈鳳,他伸出的右手似乎是想去拉正欲離席的高明。有人解讀手插褲袋、一臉怒容的高明,恰是因為看到魯迅而要拂袖離去。
這場茶話會不管是否已經(jīng)開始,但我們畢竟看到有人端坐(比如邵洵美、茅盾),有人走動(比如魯迅、巴金),有人正欲離開(比如高明)……請注意,這時候也正有幾位姍姍來遲?吹铰嬌戏搅税桑堑,就在林語堂、老舍身后推門而入,已現(xiàn)出半個身子和腦袋的便是田漢,緊跟在他后面的是丁玲,只是不知跟在丁玲身后的是誰。
從網(wǎng)上查閱得知,這幅老漫畫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六藝》雜志創(chuàng)刊號。六藝者,文學(xué)、戲劇、電影、音樂、繪畫、雕塑之謂也。高明、姚蘇鳳、葉靈鳳、穆時英、劉吶鷗均為該刊編輯。漫畫作者署名魯少飛,系著名漫畫家。當(dāng)我們認識了畫中這些文壇名人以后,是否也意識到了在他們中一些人身上出現(xiàn)的恩恩怨怨信息的蛛絲馬跡呢?這里暫且不說其他,有一個故事就頗令人覺得有點撲朔迷離,那就是據(jù)說魯少飛本人生前曾否認自己是這幅漫畫的作者。于是對此也就有了各種猜測,比如有人猜想這是魯少飛擔(dān)心有入畫作家對畫感到不滿意;也有人覺得這是魯少飛怕得罪了哪位當(dāng)事人因而選擇失憶;或者覺得他就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當(dāng)然也有持異議者,比如當(dāng)年的老漫畫家季小波就覺得從畫技和畫風(fēng)看,《文壇茶話圖》更像出自漫畫家汪子美的手筆,并認為該畫署名魯少飛,一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有意無意的失誤。不過由此亦可見,《文壇茶話圖》呈現(xiàn)的并非全是一派祥和盛況,背后也是有著一些不諧之音,一如我們理解恩怨這個詞,它除了恩,同時又與怨相涉。恩本無礙,而怨的出現(xiàn),對于文壇健康發(fā)展而言,畢竟不值得稱道;哪怕是抱怨、埋怨,那也是一種怨。也正是由一些撲朔迷離的大小情狀,我或清晰或依稀感覺到了當(dāng)時文壇那種風(fēng)急雨驟、天色昏暗、大雨欲來的情狀。于是就下意識地想起了風(fēng)瀟雨晦這句成語。該成語出自《詩經(jīng)·鄭風(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瘳有病愈之義,對應(yīng)下一句的喜字,應(yīng)該象征有云開霧散、風(fēng)雨過后的寓意。因此是否可以說,盡管外面透著風(fēng)急雨驟、天色昏暗,但縱觀文壇,總還不至于怎么冷落、蕭條。所以透過風(fēng)瀟雨晦的霧障,一定會漸次開朗,從而得以于風(fēng)雨過后見彩虹,讓人們領(lǐng)悟到另一番別有意趣的文壇新面貌也未可知。豈不聞梁啟超當(dāng)年在《政府大政方針宣言書》一文中就曾道出:當(dāng)此國基甫定,風(fēng)瀟雨晦之時,正全體國民臥薪嘗膽之日。臥薪嘗膽圖的就是來日勝況。誰能說《文壇茶話圖》中,魯迅和巴金交談的就一定不是這些話題?!不僅如是,我甚至覺得邵洵美于端坐中露出的一臉微笑后面,他亟想表達的,也分明是對那個年代文壇、抑或出版前景的一種自信。再看其他那些文壇大家,如茅盾、郁達夫、林語堂、老舍、冰心、包括周作人等等,在他們臉上也沒有那種話不投機半句多,因此意欲拂袖而去的意思。他們中有些人的彼此關(guān)系也許確實說不上怎么融洽,但這里也絕對沒有絲毫劍拔弩張、水火不容的況味。相反,這里更多透露出的是一種大家平心靜氣,期待共商當(dāng)前或今后中國出版乃至文壇大事的迫切之情。這一點,從這些當(dāng)年的文壇大佬能在這里相聚茶話,尤其是從這場文壇茶話會簡單樸素的招待規(guī)格看,想必作為東道主的邵洵美,也不會特意給大家發(fā)什么車馬費或會議紅包,或會后留以高檔宴席之類待遇的吧!
當(dāng)然,其實我在這里還想說的是,希望讀者能允許我在看待恩怨一詞上,或可拓寬一下視野,即跳出傳統(tǒng)意義上對恩怨一詞狹義解讀的窠臼。舉例言之,比如恩怨一詞還讓我想到可與德組詞。恩德者,恩惠之謂也。在這里,恩惠的授者與受者既糾纏又交集。正是這種糾纏和交集,讓我們看到了恩怨之外,尚有恩德。正如怨字同樣可以組詞抱怨、埋怨一樣。
事實上不少人世間的恩怨故事,一般來說,實在是逸出我們理解上的通常經(jīng)驗的。因為除了不難看到的世俗恩怨,其間不論是其中的恩也好,怨也罷,讀來分明讓人感到往往還有怎一個情字了得!殊不知,這情既包含了恩恩愛之情,也蘊藏著怨離人之怨!這樣的恩怨,于今看來,或許與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理解會有所相悖乃至顛覆。只是這樣的相悖和顛覆,其實不也正好從另一個側(cè)面,昭示且印證著人心的叵測和世事的復(fù)雜嗎!
還是以《文壇茶話圖》來說事。不差錢的邵洵美不乏一顆俠義心腸,比如他常接濟窮學(xué)生徐悲鴻,但他對散金濟人的事從不掛在嘴上,可是他對徐悲鴻發(fā)表看法時,卻會不知是激將還是真這么以為地說上一句沒才氣、國外三流畫家云云,其恃才傲物于此也可見一斑。而想來徐悲鴻聽到這話,即使嘴上沒有什么怨,至少心里不會舒服?杀娝苤氖牵聦嵣闲毂櫟那趭^和日后所取得的學(xué)術(shù)成就,絕對不遜色甚至遠超過邵洵美。由此觀之,我們是否可以對恩怨大可不必咬文嚼字,某些時候僅僅將它視作一種象征抑或符號也無不可。一如帕斯卡爾《思想錄》論象征篇所寫的:象征具備了出現(xiàn)的和不出現(xiàn)的,歡樂的和不歡樂的。符號具有雙重意義:一重是明顯的,另一重則據(jù)說其意義是隱蔽的。
陸其國
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