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盡人情讀青史
一
在我的家中,各類研讀中國四大古典名著的書籍占了小半個書房。其中最
多的是解讀《水滸傳》的各類專著。這么多年來我對《水滸》情有獨鐘,自有
原由。
《紅樓夢》描述金枝玉葉,才子佳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凡夫俗子畢
竟可望難及;《三國演義》多是充斥機鋒權謀的上層斗爭,歷朝帝王,歷代侯
王,結陣交鋒,建節(jié)封侯,那只是肉食者的叢林世界;《西游記》滿篇都是虛
幻無依的成人童話,神魔鬼怪,羽服仙流,三界五行,變幻恍惚,到底不過博
凡人一笑。
而只有那彌漫人間煙火氣的水滸江湖,宛如一幅會說話的清明上河圖,
其間的江湖羈旅,途路難防,饑寒丐者,鳴冤囚人,無不如耳聞目睹,過目難
忘,誰都可以和他們把酒相逢,悲歡與共,嘻笑怒罵,快意恩仇。讀《三國》
《紅樓》《西游》,無法想象你能擁有一座自己的九重殿闕,貴族樂園,更甭
說什么仙山佛國,寄望來生。而讀《水滸》,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能有一座自己
想象中的梁山。
我心中的那座梁山,如同閱讀歷史的感受,因為年齡閱歷的增長,呈現(xiàn)出
四時迥異的風景。
10 歲時完全帶著一顆童心讀《水滸》,所見皆是人情世趣。從武松打虎,
到楊志賣刀;從李逵探母,到林沖夜奔……昏黃的煤油燈下,我一遍遍滿懷激
情地和梁山好漢們高歌上路,行俠江湖。在那個貧窮封閉的小山村,梁山好漢
們的故事補足了我對貧乏生活的所有想象和期望。宋江可以那樣瀟灑大方地花
銀子,李逵永遠那么任性好玩像個老小孩,智取生辰綱、三打祝家莊又多么像
我們昨天還玩過的游戲?當然,好漢們動輒大叫好酒肉只管將來,噴香爛
熟的大魚大肉擺滿桌子,更讓我一次次流著口水想象那宛在眼前的口福……
10 歲時我臨摹過所有水滸英雄繡像,我能把一百〇八位好漢的姓名、綽號、
排位倒背如流。最幸福驕傲的時刻,是每天放學后給小伙伴們講水滸英雄們的
故事,我站到高處手舞足蹈,如同身處央視百家講壇。那是最單純美好的
讀《水滸》時光,只有頂天立地的英雄,和光環(huán)照耀的梁山。在那些大悲大喜、
大起大落的人間傳奇中,多少江湖夜雨、英豪末路、刀槍箭雨、生死情仇,帶
給我小小心靈最初的命運滄桑之慨,也成為我從此喜歡上歷史文學的最早啟蒙。
20 歲時,我學會帶著一顆凡心去讀《水滸》,去體味其中那么多復雜的
人心世故。只看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回,就知道大
碗吃酒肉,論秤分金銀的一團和氣背后,其實是各個山頭的利益平衡,也是
親疏遠近的關系重組。宋江、吳用、道士何玄通三人暗箱密謀,裝模作樣辨認天
書決定梁山座次,注定了和同道中人方臘的手段并無不同:借口宗教愚弄百
姓,只不過方臘托辭西域摩尼教,而宋江借口則是中國傳統(tǒng)的鬼神學說而已!
一個不講道德只講手段的組織,誰能保證這樣的革命具備真正的正義性?
奇怪的是,盡管我們從理性上批判李逵那種不問青紅皂白只管砍將過去
的野蠻手段,但千百年來真正不喜歡李逵的《水滸》讀者,恐怕少之又少。這
又說明,李逵自有需要李逵的文化土壤,其實在人性深處,誰沒有隱藏著痛快
淋漓只管砍將過去的李逵基因?這就是中國歷史這座梁山引人深思之處。
于是30 之年,我始以一顆悲心去讀《水滸》,居然讀出許多人世滄桑的
苦澀之味。是什么樣的世道把林沖那樣逆來順受的忠臣良民,變成一怒沖天的
鐵桿叛徒?而宋江以私放晁蓋,自亂法度始,以拉上李逵中毒慘死而終,他到
底替天行的哪門子道?讀《水滸》就是讀《二十四史》,天道無常,
誰人可替哉?
而更令人深思的是,李逵只顧喊叫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然則奪了鳥
位又如何?說到歷史上所有梁山起義的病灶癥結,大多數(shù)人往往只以一句籠統(tǒng)
的農民的階級局限性作為總結。但是如何真正去反思發(fā)生農民戰(zhàn)爭的原因,
以及歷次農民戰(zhàn)爭失敗的悲劇根源,這才是告別梁山的正途,也是從頭反省歷
史的正途。
歲月流轉,一遍遍重讀《水滸》,從好漢們風云際會威震江湖,讀到最后
兄弟飄零悲涼浸骨;從英雄們慷慨悲歌的個人命運,讀到萬劫不復的黑暗社會
體制,我忍不住想起宋代詞人陳與義那首傷時感世的《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
漁唱起三更。
梁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中國歷史的出路在哪里?對比17 世紀中葉的東
西方,中國的李自成和英國的克倫威爾在同一時代振臂高呼,拔劍而起,各自
成就了一番驚天偉業(yè)。但為何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最終演變?yōu)橹袊鴼v史上又
一次以暴易暴的怪圈式循環(huán),而克倫威爾則帶領英國步入了波浪式上升的發(fā)
展軌道,成為人類社會近代化歷程中的領跑者?這背后不同的文化心理和價
值取向,難道不值得我們反省深思?中國歷史難道注定將是一部魔咒般的治
亂輪回?
二
人們無論做什么都有兩個理由,一個是好聽的理由,另一個是真正的理
由。對我而言,想抄一條更崎嶇艱險的小路,去攀登歷史這座高入云端的珠
穆朗瑪峰。
我認為,今天中國現(xiàn)實的復雜和深刻,已經(jīng)遠遠把作家們虛構的想象力拋
到了身后。激變時代需要深度解讀,媒體競爭帶來閱讀危機,傳統(tǒng)文學受到空
前挑戰(zhàn)。當中國人的腳步已經(jīng)跨出外太空,并到達深不可及的海洋時,作家們
是否有信心敢用世界共同的文明尺度和精神標準來檢驗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否敢于
做那個跋山涉水不畏艱險去向人民報告真相的唯一信使?當中國人天天高喊要
與國際接軌時,很多人忘記了任何一個掩耳盜鈴的民族絕不會有真正的文化繁
榮。中國正在逐步走向真正的大國,而一個真正的大國需要獨立清醒的思辨能
力。光明與黑暗、進步與落后,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客觀歷史。五千年的光明偉
大已經(jīng)有太多人在反復歌唱了,那么對于歷史暗角那些鮮為人知的灰色地帶,
是否應該更理性深刻地加以剖析,擠出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精神膿瘡,以期引起
療救的注意?
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就有什么樣的歷史觀。如果我們真正要在文化上與
國際接軌,那么在對歷史的書寫和批判上也必須有一種更深廣寬闊的人類意
識。知人論世不可掩耳盜鈴,讀史閱世更應有全球眼光。近代中國的滄桑歲
月,纏繞著太多揮之不去的疑云和夢魘。泛黃的歷史冊頁交織著奮爭和苦難、
激情與夢想。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轉型過程之艱難,時間之漫長,代價之沉重,
堪稱世界之最。而在這個過程中,西方列強在近代中國既是引路的先生,又
是打劫的強盜。但很多人只看到洋人的狼子野心,而很少反思清政府的
庸碌無能。苦難不僅來自外來侵略者,更來自自己的封閉和落后。于是我試
圖從晚清中國開始,把天朝上國放在世界大棋局中審視分析,以理性眼
光反思東西文明的成敗得失,通過中西對比痛揭中華文化的千年之弊。我試
圖在歷史長河經(jīng)歷冰山激流、越過沉船暗礁、穿越滾滾煙塵,去完成一次令
人深思浩嘆的歷史探險。
這些年來,我大多數(shù)時間致力于中西歷史文化的對比研究。通過那些主導
國運民生的著名人物,在國家興衰存亡的十字路口不同的政治作為、人生選擇
和命運結局,透視近代中國迷失落伍的深層原因,剖析大國興衰的關鍵節(jié)點。
我想搞清楚為何慈禧太后獨攬大權卻越幫越忙,而維多利亞女王全身而退
悠游林下,大英帝國卻能蒸蒸日上高速發(fā)展?最后答案是不同的政治文化建設,
造就了不同的治國模式;而同樣作為醉心西學的帝王,康熙研習西學不是為了
經(jīng)世濟民改造中國,而是為了當科學問題的最高法官,彼得大帝遠走天涯
尋師問道,則把對西方科技的興趣轉化從而鑄就俄羅斯的霸業(yè)利器。對于
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的成敗得失,我則從他們的個人出身、知識結構、時代背景
等多方面進行對比分析,從而得出其事業(yè)興衰的必然規(guī)律。
正是這抽絲剝繭層層深入的剖析,讓我看清中西英豪的風云對決、大國浮
沉的拍案驚奇。那些歷史人物的焦灼與悲歡、智慧與迷茫、勇敢與無奈,都無
不體現(xiàn)出一個時代的側影。
歷史題材佳作的風景就在于史料的開荒,在于獨一份的精彩。我寫歷史人
物,重在自己獨特發(fā)現(xiàn)的角度,出其不意而用之。著名作家王樹增先生曾給予
這種寫作真誠的鼓勵,可以說是洞察到我由來已久的良苦用心:王龍選擇這
個領域寫作頗需要些勇敢無畏……隨著時光的流逝和全球化的進展,東西方的
沖突和融合勢必更加凸顯,這種針對中西方比較的歷史文化探討也必將在我們
的社會進步中顯得更為重要。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會妄自尊大,也不會妄自菲
薄。這一系列創(chuàng)作能在海外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翻譯發(fā)行各種版本,贏得許多專
家和讀者的熱烈回響,說明這個主題正如王樹增先生所預料,還是較有意義。
迅速發(fā)展的中國如何與世界對視自處,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引起廣泛關注的時
代命題。
三
江山好處渾如夢,一塔秋燈影六朝。每當我捧起一本本厚厚的史書,
面對多少天地民物之變、兵火紛亂之跡、機鋒權謀之爭、興衰榮辱之慨、山川
風物之趣、詩酒花夢之愁……血總是忍不住一點點沸騰起來、激蕩起來。在我
眼里,人類所能演繹出的一切悲歡巨變,最后哪里不是落腳到文化與文明這個
最后的精神紐帶之上?
我真切地期望通過自己對某一段歷史的獨立思考,對某一位歷史人物的獨
到觀察,給今天的人打開一個新的思想空間,提供一種新的讀史理念,把史實
精神與當代意識有機融合起來。假如歷史創(chuàng)作失卻或淡化了自身的社會性、批
判性及強烈的公眾意識,甚至對歷史矛盾與民眾疾苦,對國家與民族的前途漠
不關心,那就等于丟棄了靈魂,成為一種過眼云煙的無骨狀態(tài),一種惡搞
嘻皮的文字游戲。因此在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中,總有那么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天憫
人之心,在夜深人靜之時縈繞在我心頭。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雨果在《九三
年》里那句震撼人心的名言: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正確的人道
主義!
近代中國一幕幕歷史活劇令人浩嘆深思。每一頁歷史都浸透著血淚,每一
行文字都如錐刺骨,直到把人胸口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但無論帝王將相還是末
路英雄,無論是世界文豪還是一代梟雄,我都不想把他們抬高到云中的仙臺焚
香膜拜,也不打算將之丟棄在歷史的暗角任唾沫掩埋。比如探索畢生鼓民力,
開民智,新民德的偉大思想家嚴復,為何自己居然深陷鴉片無法自拔,我嘗
試去小心觸摸嚴復一生深邃而隱秘的精神黑洞:當他望到大街上蹣跚而行、
衣衫襤褸的數(shù)十百小兒那空洞無望的眼神,他提筆的手在顫抖,心如針扎。他
無法想象三十年后,這些孩子將成為怎樣的國民,這個國家能依靠他們變得更
好嗎?我無法想象,一邊寫下開天辟地的驚世之作《天演論》,一邊吸著鴉
片憂國憂民的嚴復先生,內心充滿了怎樣痛苦糾葛的人生悖論?
游走于古今中西之間,我有時恨則深入骨髓,愛則眼含淚水,如同一位天
人交戰(zhàn)的歷史穿越者,時而推窗見海,時而游園驚夢,時而撫劍長歌。在
冷清孤寂的歷史劇場里,我是最后那位淚流滿面的看客,目睹江山興亡,人來
人往。在一篇探索瞿秋白為何沒有參加長征的文章中,我難忘的一個畫面,是
瞿秋白這位書生革命家站在蕭瑟風雨中,目送紅軍戰(zhàn)友們長征遠去時的孤獨身
影。那時瞿秋白明知這一留下來,就只有聽任命運的擺布了,但他還是把自己
身邊一位身強力壯的馬夫換給了年邁的徐特立,同時將自己最后一件長衫留給
馮雪峰作紀念。瞿秋白深深知道,自己留下這些東西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可即使對革命有再多的迷茫痛苦,他依然如泰山黃河般忠于自己的信仰選
擇。瞿秋白先生從容赴死前那張最后的照片,曾無數(shù)次令我怦然心動,肅然起
敬。歷史除了是非黑白,更有靈魂風骨。宇宙蒼茫,天地洪荒,中國人為何那
么看重粉身碎骨渾不怕,留取丹心照汗青?每當看到瞿秋白先生臨刑前的
那張照片,我似乎總感到歲月深處的千年雄風撲面而來,隱隱聽聞到歷史暗角
的虎嘯之氣。
四
比起登頂歷史的巔峰極目蒼茫,橫看中西,我更喜歡從人性的角度去書寫
充滿同情、真情、溫情的作品。對歷史事件要有史識、史鑒、史膽,更必須在
歷史敘述中做到言之有據(jù)、言之有益、言之有趣。在這一點上,我特別佩服被
愛迪生稱贊為科學詩人的偉大發(fā)明家特斯拉。作為堪與達·芬奇比肩的偉
大天才,即便是闡述科學發(fā)明,特斯拉的文筆也極其優(yōu)美,充滿詩意;而另一
位作為小說家的舒爾茨則常常置故事于不顧,不厭其煩地去描述宇宙、星空的
深邃復雜變化。特斯拉與舒爾茨宛如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弟,時刻提醒我在歷史
創(chuàng)作中追求當一名科學詩人:既要有科學的嚴謹邏輯,也要有詩人的澎湃
激情。
因此在所有車水馬龍的康莊大道上,永遠不會找到我的身影。作為一名寫
作者,我總是遠遠地避開眾人,獨自一人默默穿行在那些人跡罕至的蠻荒荊棘
之地。一本好的歷史著作對歷史的解釋不應是以觀念為主體而是以事實為主體;
好的歷史學者,不應以激情的道德批判代替理性的精神探討。我向來要求自己
筆下不要出現(xiàn)一位完全執(zhí)迷不悟的壞人,更不要有一位情不得已的好人,
爭取以冷靜細致的筆法,把人性的復雜深奧、匪夷所思出人意料而又新鮮迷人
地表達出來。我有時甚至抱著悲憫溫情之心,替筆下的人物設身處地,悲歡與
共,去還原他們在歷史夾縫中被擠壓扭曲的痛苦靈魂,和內心那些微妙復雜的
默然的不安。對于他們的解讀就如同解讀自己,既小心翼翼又深入徹骨,
既借重理性批判又不可缺少理解之同情。
中國是一個歷史的國度,一部浩瀚無邊的中國歷史無不曲盡精微,讓人嘆
為觀止。我只希望自己的文字照射到那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暗角,在天人交
戰(zhàn)的情感穿越背后,和讀者一起去體會那些觸目驚心、欲言又止的歷史痛點。
在這種歷史書寫面前,無論喧囂不斷,無論關山萬重,相信你和我其實一樣,
此刻感同身受,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