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納夫人雖已年過30，但依舊漂亮動人。這天，她看見大門口有一張年輕的鄉(xiāng)下人的臉，于是便從客廳通向花園的落地長窗走出來，活潑而優(yōu)雅，沒有絲毫的做作，像她平常遠離男人的目光時一樣。那鄉(xiāng)下人幾乎還是個孩子，臉色極為蒼白，剛剛哭過。
　　他身著雪白的襯衫，臂下挾著一件很干凈的紫色平紋格子花呢上衣。
　　這個年輕的鄉(xiāng)下人臉色那么白，眼神那么溫柔，有點浪漫精神的德·萊納夫人開始還以為他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來向市長先生求什么恩典的。她同情這個可憐的小家伙，他站在門口不動，顯然是不敢抬手按門鈴。她走過去，暫時排解了家庭教師的到來所引起的悲傷和憂愁。鄉(xiāng)下人面對著大門，沒有看見她走過來。他聽見耳畔有溫柔的話音響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您到這來干什么，我的孩子？”鄉(xiāng)下人猛地轉(zhuǎn)過身，德·萊納夫人溫情脈脈的目光打動了他，他不那么膽怯了。很快，他驚異于她的美，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他來干什么也忘了。德·萊納夫人又問了一遍。
　　“我是來當家庭教師的，夫人�！彼�說，他似乎對自己的眼淚感到很不好意思，盡量擦干凈。
　　德·萊納夫人愣住了，他們互相望著，離得很近。鄉(xiāng)下人從未見過穿得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個如此光艷照人的女人，而且還用一種溫柔的口氣跟他說話。
　　德·萊納夫人望著他頰上的大顆淚珠，這年輕的鄉(xiāng)下人的臉剛才還那么蒼白，現(xiàn)在卻變得那么紅潤。
　　“怎么，先生，”她終于開口，“您會拉丁文？”“先生”這個詞使鄉(xiāng)下人大為驚訝，他想了片刻。
　　“是的，夫人�！彼�怯生生地回答。
　　德·萊納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問鄉(xiāng)下人：“您不會過分地責(zé)罵我那些可憐的孩子吧？”“我，責(zé)罵他們？”鄉(xiāng)下人感到奇隆，“為什么？”“您會對他們很溫和，是嗎，先生？”她停了一會兒，說話聲越來越激動，“您能答應(yīng)我嗎？”聽見又一次被鄭重其事地稱作先生，而且出自一位穿得如此講究的夫人之口，這是鄉(xiāng)下人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少年時想入非非，時常對自己說，只有穿上漂亮的軍裝，體面的太太才肯跟他說話。
　　“我們進去吧，先生�！彼龑λ�說，神色尷尬。
　　從未有一種純粹的愉快感如此深地打動過德·萊納夫人的心，也從未有一種如此親切的景象連接著揪心的恐懼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下好了，她精心照料的這些漂亮孩子不會落人一個骯臟陰郁的教士之手了。剛一進前廳，她回頭看了看于連，他正怯生生地跟著呢。鄉(xiāng)下人看見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時，那驚訝的表情，在德·萊納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個可愛之處。
　　“可是，這是真的嗎，先生？”她停下來問他，“您真會拉丁文嗎？”這句話刺傷了鄉(xiāng)下人的自尊心，之前的陶醉頓時煙消云散。
　　“是的，夫人�！彼�說，竭力做出冷冰冰的樣子，“我的拉丁文和神父先生的一樣好，甚至有時候他還承認我比他強呢�！钡隆とR納夫人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的表情很兇惡，他早就在距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聲說：“剛開始的幾天，您能不能別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哪怕他們的功課不好。”德·萊納夫人的臉挨近他的臉，他聞到了一個女人身上的香氣，這對一個窮鄉(xiāng)下人來說并非一件尋常的事。鄉(xiāng)下人的臉漲得通紅，嘆了口氣，呻吟似地說：“您別害怕，夫人，我一切都聽您吩咐�！钡隆とR納夫人對孩子們的擔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于連不尋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態(tài)，對一個本就十分靦腆的女人來說，并不顯得可笑。一般人認為男性美所必備的那種陽剛之氣反倒令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問。
　　“很快就19歲了�！薄拔业拇髢鹤�11歲�！钡隆とR納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講道理。
　　有一次他父親要打他，其實只是輕輕地打了一卜，他就整整病了一個星期�！编l(xiāng)下人心想，“昨天我父親還打了我呢，而我只能忍受，這些有錢人多幸福��！”德·萊納夫人已經(jīng)看出了這位家庭教師內(nèi)心中所發(fā)生的細微變化，她把這種突然的悲傷當成了膽怯，想給他一點兒勇氣。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問。
　　“我叫于連‘索萊爾，夫人。我生平第一次進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護，剛開始的幾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諒。我從未進過學(xué)校，我太窮了。除了我的表親外科軍醫(yī)和謝朗神父之外，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話。神父先生可以向您證明我的人品。
　　我的哥哥們經(jīng)常打我，如果他們跟您說我的壞話，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錯了事，請您原諒，夫人，我不會心懷叵測的。
　　“夫人，我絕不會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發(fā)誓。”他一邊說，一邊大著膽子抓住德·萊納夫人的手，拉到唇邊。她對這舉動吃了一驚，想了想，又覺得受到了冒犯。天氣很熱，她的胳膊光光的，只披著披肩，于連把她的手拉到唇邊的動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來，過了一會兒，她責(zé)備起自己來了，她覺得她的氣憤來得不夠快。
　　德。萊納先生聽見有人說話，就從工作間里出來，用他在市政廳主持婚禮時的那種既莊嚴又慈祥的語氣對于連說：“我必須在孩子們見到您之前跟您談一談。”他帶著于連進入一個房間，他的妻子想讓他們單獨談話，但被他留住了。
　　“本堂神父先生對我說您是一個品行端正的人，這里的人都會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滿意，我會幫助您謀個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親戚以及朋友見面，他們的舉止談吐對我的孩子是不適宜的。這是第一個月的薪金，36個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證不會給您父親送一分錢�！薄艾F(xiàn)在，先生，我已經(jīng)命令這所房子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要稱您為‘先生’，您將感受到進入一個體面人家的好處。現(xiàn)在，先生，您還穿著短上衣。這讓孩子們看見是很不成體統(tǒng)的。仆人們看見他了嗎？”德·萊納先生問妻子。
　　“還沒有�！彼�答道，她還沉浸在冥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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