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娜似乎完全喪失了意志，老使女每次同她商量事兒，向她提個問題，問她有什么想法，她總是回答：“我的孩子，你看著辦吧。”
　　她這一生連續(xù)遭難，認(rèn)為自己交了厄運，也像東方人那樣相信人生禍福自有前定了。她目睹自己的美夢一個個化為泡影，自己的希望一個個落空，就不敢再有所企望了，現(xiàn)在碰到最簡單的一件事，她都要整天整天地猶豫不決，覺得自己一動就出錯，得不到好結(jié)果。
　　她動不動就咕噥道：
　　“我這一輩子，就是命不好。”
　　羅莎莉一聽就嚷起來：
　　“您還沒有去干活兒糊口呢，還沒有早晨6點必須起來去上工呢，您若是到那種地步又怎么說呢？世上有多少女人都不得不過那種窮日子，等到人老了，就要在窮困中死去�！�
　　雅娜卻答道：
　　“你也不想想，我孤苦伶仃啊，兒子拋下我不管啦！”
　　羅莎莉就大發(fā)雷霆：
　　“這也算個事兒！哼！多少孩子應(yīng)征去當(dāng)了兵！多少孩子到美洲去謀生�。　�
　　在羅莎莉的心目中，美洲是個虛無縹緲的地方，想發(fā)財?shù)娜伺艿侥莾喝�，卻再也不見回來。
　　羅莎莉又說道：
　　“到時候總要分開的，老年人和年輕人，就不適合待在一起�！�
　　最后，她惡狠狠地結(jié)束爭辯：
　　“他若是死了，您又怎么辦呢？”
　　話講到這個地步，雅娜就不再吭聲了。
　　開春天氣漸漸轉(zhuǎn)暖，雅娜身上也稍微有了氣力，然而她剛恢復(fù)點活力，就又投入憂慮苦思中，越陷越深了。
　　一天早晨，她上閣樓找點東西，隨手打開一只木箱，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舊日歷，看來這是按照鄉(xiāng)下人的習(xí)慣，把逐年用過的日歷保存下來了。
　　她仿佛找回了自己過去的歲月，面對這一大摞方形硬紙板，她不禁感慨萬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把舊日歷搬到樓下的客廳里。這些舊日歷規(guī)格不一，有大有小，她按年份排列在桌子上，忽然找到最早的年份，就是她帶到白楊田莊的那份日歷。
　　她久久注視這份日歷，上面畫掉的日期，還是她出修道院的第二天，即從魯昂動身的那天早晨用鉛筆畫掉的。想起那情景，她止不住哭了。這是一個老婦人面對展現(xiàn)在桌上的自己悲慘的一生，緩緩流下的凄涼的眼淚，可憐的眼淚。
　　她要把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幾乎一天不落地找回來。這個念頭剛一萌生，就很快變得無比強烈，頑固地困擾她了。
　　她把發(fā)黃的紙板排好，一份一份釘在墻壁的掛毯上。然后，她對著一份日歷，可以看上幾小時，心中暗道：“這個月，我都有什么事兒呢？”
　　她一生值得紀(jì)念的日期全部標(biāo)了記號，這樣，圍繞一件重大事情，前前后后的具體情況就能一點點復(fù)現(xiàn)，再集中銜接起來，有時整整一個月的情景都能弄得一清二楚。
　　她能集中意念，凝神專注，極力搜索記憶，終于把她回到白楊田莊頭兩年的情景幾乎全部清理出來。她那段生活的遙遠(yuǎn)往事，竟然如此容易、如此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
　　后來幾年的情景卻一片模糊，有時混淆糾纏不清，有時跳躍留下空白。往往有這種情形，她探頭注視一份日歷，不知待了多長時間，神思在追思“舊日”，就是想不起來一件事情是否發(fā)生在這一年份。
　　逝去時日的這些歷表，在客廳圍了一圈，就好像耶穌受難的版畫，雅娜從一份走到另一份，忽然，她把椅子移到一份日歷前，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觀看，神思悠然前往追尋，一直坐到夜幕降臨。
　　等到萬物汁液在溫暖的陽光下復(fù)蘇，田里的作物開始生長，樹木發(fā)綠了，園子里的蘋果樹盛開粉紅色的花球，芳香彌漫平野，雅娜也忽然躁動不安了。
　　現(xiàn)在她坐立不定，一天總是走來走去，出出進進，有時經(jīng)過一座座莊院，游蕩很遠(yuǎn)，仿佛因為巨大的遺憾而特別亢奮似的。
　　看到一朵雛菊從一簇青草中探出頭來，看到一束陽光滑進樹葉之間，看到車溝積水映現(xiàn)一抹藍(lán)天，雅娜就怦然心動，觸景生情，立刻百感交集；這些都在她身上喚起遙遠(yuǎn)時期的感覺，猶如當(dāng)初她這少女在鄉(xiāng)間幻想中激動心情的回聲。
　　那時候，她企盼著未來，心中產(chǎn)生過同樣的悸動，也品嘗過春暖花開時節(jié)的這種溫馨和撩人的醉意�，F(xiàn)在，她重新發(fā)現(xiàn)這一切，然而未來已經(jīng)成為陳跡。面對這種景物，她心中又喜悅又悲傷，就好像大地復(fù)蘇的永恒歡樂，如今透進她干枯的肌膚、冷卻的血液和頹喪的心靈里，只能投下一點淡淡的痛苦的美意。
　　不過，她也覺得周圍萬物都多少有些變化。太陽不如她年輕時那么溫暖了，天空不那么藍(lán)，青草不那么綠，鮮花不那么艷麗芳香，也不那么醉人了。
　　然而也有些日子，她內(nèi)心又充滿了生活的舒適感，重新開始遐想、希望和期待；因為，不管命運多么嚴(yán)酷，在天氣晴和的時候，人怎么能不產(chǎn)生一點希望呢？
　　仿佛受她心靈沖動的鞭策，她徑直往前走，一氣走幾小時。可是有時，她又戛然止步，坐到路邊，考慮起傷心的事情。為什么她沒像別的女人那樣獲得愛呢？為什么她連最普通的幸福都沒得到，過上平靜的生活呢？
　　還有的時候，她一時忘記自己已經(jīng)衰老，忘記這一生的路就要走完，前景再也無所希冀，僅僅剩下幾年孤獨凄涼的生活，她忘記這一切，竟然又像從前十六歲時那樣，心中產(chǎn)生種種甜美的憧憬，安排余年的美好未來。繼而，殘酷現(xiàn)實的沉重感又砸在她身上，仿佛腰被壓斷了似的，她支撐著站起來，腳步遲緩地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咕噥：“唉！真是個老瘋婆！真是個老瘋婆！”
　　現(xiàn)在，倒是羅莎莉時刻提醒她：
　　“哎！夫人，您還是安穩(wěn)點兒，干嗎這么亂往外跑？”
　　雅娜則憂傷地答道：
　　“有什么辦法呢，我就像‘殺殺’快要死的時候那樣了�！�
　　有一天早晨，老使女提前一點時間走進她的臥室，端給她一杯牛奶咖啡，放到床頭柜上便說：
　　“哎，快喝了吧，德尼在門口等著我們呢。我要到白楊田莊辦點事兒，我們一起去吧。”
　　雅娜非常激動，好像要暈過去了，穿衣裳時手都發(fā)抖，一想到又能看見那可愛的故居，她就感到心里發(fā)慌，渾身綿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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