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與這本書的故事

火苗從垃圾桶里躥了出來，學生們哄笑著，把紙團成一團扔進火里。我大聲呼喊求助，門衛(wèi)帶著滅火器沖了進來，雖然他們把火撲滅了，但我還是陷入了絕望之中。我的高中英語課堂竟然如此混亂，比起老師，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維持秩序的警察，學生們大多十五六歲，只能勉強閱讀文字，我卻不知該如何幫助他們。

那是1965 年，我剛在紐約一所公立學校開始教書，二十出頭的我懷揣理想，決心改變年輕人的人生，卻似乎面對著難以逾越的障礙。不只是我，其他很多老師也對此一籌莫展。

有時候，看著這些十幾歲學生憤懣的臉龐，我試著想象他們六歲時的樣子：他們的眼睛璀璨明亮，他們應該還在上幼兒園。我見過的小孩子每一個都熱愛書本，而且等不及要學習認字，為什么他們后來卻失去了熱愛和興奮的學習狀態(tài)呢？那種閱讀的渴望和學習的爆發(fā)力去哪兒了？

這些問題始終盤桓在我的腦海里，一周一周過去了，我試圖引起學生們對閱讀的興趣，但他們的漠不關心甚至是明顯的敵意，讓我無能為力。終于，我逃離了那所市中心的高中，到周邊一個區(qū)的社區(qū)大學里擔任寫作輔導老師。

因為不需要處理課堂紀律的問題了，我希望自己的教學更有成效。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學生們目光呆滯、哈欠連天，作文也只是草草寫就，一切表明這些大學生并沒有接受我。接下來的三個學期，我絞盡腦汁嘗試一切辦法，努力讓他們對發(fā)下去的閱讀作業(yè)產生興趣，就差在教室里放煙花了，但這些似乎都沒有用。學生們僅把上課當成是完成要求，對提高自己的語言能力完全沒有興趣，只求及格。

就在第三個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突然茅塞頓開。學生不喜歡書本，是因為他們面對語言文字只感到挫敗，并不覺得這是一門有益的工具。而我要教授他們閱讀技能唯一的辦法，是先改變他們對閱讀和寫作的感受。他們需要明白，文字也可以很有趣。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一種重要的新方法，于是離開了大學英語系，和一群同樣受挫的老師一起建立了一個針對學校后進生的試驗性項目。上課地點在拖車式的活動教室，它被專門拉進停車場里供我們使用。學生有的是掛科太多即將面臨退學的18 歲大學生，有的進過當?shù)氐墓芙趟�，有的是重返校園的參加過越南戰(zhàn)爭的退役老兵。

一個晴朗秋日的早晨，學生們陸續(xù)進入活動教室，參加我們的第一堂課，他們緊張地坐了下來。我沒有介紹我的姓，而是直接介紹了名字，然后宣布在我這里不存在傳統(tǒng)的師生制教學，我不會自顧自地教，而不管學生有沒有學。我還說，在課堂討論內容涉及寫作之前，我不會布置任何書面作業(yè)。之后我就讓他們介紹自己為什么要上大學。

如此不同尋常的開場白讓學生們對我有些戒備，再加上我梳著長辮子，穿著流蘇牛仔裙和扎染襯衫（要知道那可是20 世紀60 年代），于是他們一個個敷衍我，說些自以為英語老師應該想聽到的話。不過我可不接受這樣的敷衍，一再要求他們誠實些，一邊調侃玩笑，一邊也坦率地談論自己的生活。慢慢地，他們愿意敞開自己的心扉。一個三十出頭、身材魁梧的退役老兵坦言，自己一直鄙視英語課，他的誠實讓眾人非常吃驚，全班陷入了沉默。這時坐在后排的一個外表溫順的女生說：我一直都很討厭英語老師。所有人都從座位上轉過身來打量她。一時間，大家開始交換各種關于老師和學校的可怕傳聞，以及自己失敗和難堪的往事，一直回溯到小學一年級。

聽到他們傾瀉而出的痛苦，我很震驚。我意識到，雖然大部分學生在年齡、膚色、民族、收入和背景上有著天壤之別，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兒童時期就存在閱讀問題。他們從上小學起就無法熟練順暢地閱讀，這嚴重損害了他們的自尊心，破壞了他們對書本的興趣，進而影響學業(yè)，并影響生活的其他方面。一個學生這樣說道：我覺得自己太笨了，學不會閱讀，所以課本變成了敵人。我覺得自己在學校很失敗，想盡快退學，而我之后的人生一直在為此付出代價。

我和學生們分享了我的觀點，即語言文字讓他們產生挫敗感，然后開始探尋為什么他們會在學習識字上遇到困難。父母在家是說標準英語、方言，還是另一種語言？他們在學校有沒有接受過閱讀專家的輔導和幫助？家里有沒有書籍雜志？家中是否有其他人也不太識字？小時候有沒有被帶去過圖書館？慢慢地，學生們開始認識到，閱讀問題的存在不是因為他們智商不夠，而是源于一系列綜合原因。學生們在課堂上漸漸活躍起來，就像大腦里的某個開關被我開啟了。能夠在課堂上自由表達自己，這讓他們興奮不已。

自此，我找到了解開謎題的第一片拼圖。從小學低年級開始的閱讀問題帶來的焦慮感，使學生對書本不再感興趣，上課也不注意聽講�，F(xiàn)在他們在教室里覺得更加自在，于是卸去防備，加入課堂討論。

很快，我和學生們的交流和探討變得天馬行空，氛圍熱烈，有時候我們還得扯著嗓子說話。我們一起探討掌握標準英語帶來的社會和經濟效益，探討語言和思維的關系，語言和個人身份的關系，語言和社會階級的關系，語言和種族的關系，以及語言和權利的關系。

唉，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閱讀和寫作是關于思考的，而思考是這么有趣的事情呢？某天一個學生這樣脫口而出。

這句話引出了我的另外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孩子剛上一年級時，會將書本和快樂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學習識字是一個長期緩慢且困難的過程，于是閱讀開始和努力用功、家庭作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也漸漸忘了閱讀是一種樂趣。為了扭轉這種局面，我選擇了一些詩歌或小說節(jié)選段落，在每堂課開始的時候大聲朗讀，文字內容或扣人心弦，或讓人惱怒，或詼諧睿智，或驚心動魄，或令人捧腹大笑。

然后，我讓學生開始寫作。不用擔心結構什么的，我告訴他們，只要試著在作文里真實表達你的心聲就可以了。這時，語言開始被視為一種表達工具，而不是敵人，學生們認真地完成作業(yè)，并且在人生中第一次品嘗到了專注于自我表達所帶來的喜悅。一旦他們想要在作文里傾訴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我就可以幫助他們改正那些影響課業(yè)成績的語法和拼寫問題。

接下來的一個學期，我繼續(xù)完善這個思路，基本方法還是一樣：減少學生對閱讀和寫作的焦慮，增強他們在課堂上的自信，使他們全心投入其中；朗讀精彩的文字材料，并鼓勵他們在作文中盡情表達自己，使他們重新享受文字和書籍；當他們有了提升的意愿，我再幫助他們改進薄弱的語言技能。

這樣的教學體驗帶給我莫大的鼓勵。我目睹了學生的轉變，他們一開始抗拒、厭煩、敵對的情緒，變成了積極學習的熱情，他們明白了語言能力可以帶來愉悅和動力。

接下來讓我們快進到20 世紀80 年代，我當媽媽了。我對嬰兒幾乎一無所知，但決心不讓兒子像我之前的學生一樣被閱讀問題困擾，尤其我的家族中還有失讀癥的先例。盡管缺乏嬰幼兒的養(yǎng)育經驗，我很有信心自己能成功，因為關于孩子有兩件事我是知道的：

嬰兒天生會使用語言（或語言的聲音）自娛自樂，而且渴望學習的心幾乎永不滿足。他們邊玩邊學，邊學邊玩。

閱讀對于初學者來說是有一定困難的，只有掌握基本技能，并熟練運用至無障礙閱讀，閱讀才會成為一種樂趣。

因此，我有兩個目標：一是加強兒子與生俱來的對于語言學習的興趣；二是等他上學后，幫助他不斷練習以達到無障礙地閱讀。

帶著這樣的目標，以及讓自己也享受其中的想法，我把課堂上使用的方法簡單地加以改進，在家中應用，其實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添加了幾件簡單的小事。第一，利用各種機會把文字變成玩具，比如聊天、玩鬧、唱歌、朗讀、編一些兒歌和詩。第二，鼓勵兒子玩耍、探索周邊的環(huán)境，以此培養(yǎng)他的學習熱情。第三，兒子上學以后，我繼續(xù)讀書給他聽，提高他對書籍的熱情。第四，營造一個盡可能輕松舒適的氛圍，讓他不斷練習。第五，保護兒子不過分沉溺于電視和電腦（書本同樣可以帶來放松娛樂），幫助他保持良好的休閑習慣。

接下來的兩個兒子出生以后，我還是使用同樣的五個步驟。效果如何呢？雖然兩個弟弟上小學的時候在閱讀方面遇到了困難，成績落后一些，但是三個孩子對于書本都是如饑似渴，讓老師稱贊不已。

你是怎么培養(yǎng)孩子的？其他家長發(fā)現(xiàn)我的兒子竟然熱愛讀書時，都會這么問我。

呃，我們就是像開派對玩一樣。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是吧，說真的，南希，你的秘訣是什么？

我的秘訣就是有意識地和兒子們分享文字的樂趣。但每當我這么回答時，大家都會表示懷疑。

這個時代沒法讓孩子專心讀書，她們會這么說，書本競爭不過電子產品。

不管我怎么說，總會有人堅持培養(yǎng)孩子讀書是不可能的事。

據(jù)我所知，事情并非如此。但我的方法來源于自己作為老師和母親的經驗，能不能普遍適用，還缺少客觀的證據(jù)證實。

事實證明，在我苦苦思索、從書中尋找答案的時候，有一群神經科學家、心理學家、生物學家和學習專家，他們已經開始在美國各地的課堂和實驗室里分析閱讀這種行為。20 世紀80 年代，神經學家借助新發(fā)明的醫(yī)學成像工具，如計算機斷層掃描（CT）和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大腦活動，發(fā)現(xiàn)了兒童學習閱讀的過程。研究人員根據(jù)這個發(fā)現(xiàn)，提出了精準而簡單的步驟，幫助繁忙的家長培養(yǎng)孩子的閱讀習慣。

據(jù)科學家闡明閱讀步驟至今，已經過了30 年，然而大多數(shù)人依然對閱讀一無所知。美國全國范圍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觸目驚心，說明了這一點。美國國家教育進展評估組織（National Assessment of Educational Progress）的報告顯示，37%的四年級學生的閱讀技能不達標，不達標的學生更多出現(xiàn)在少數(shù)族裔群體、低收入家庭和在美國讀書的母語不是英語的學生中。美國國家閱讀權利基金會（National Right to Read Foundation）稱，大約20%的高中應屆畢業(yè)生屬于半文盲。根據(jù)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的調查，在能夠熟練閱讀的17 歲青少年中，只有20%左右的青少年表示自己經常在閑暇時間閱讀，閱讀內容包括報紙、雜志和漫畫書。

總而言之，文盲（illiteracy）和識字文盲（aliteracy，有能力閱讀卻不讀書）現(xiàn)象，正對這些人自身和我們整個社會造成嚴重的不良影響。

我寫此書，便是希望將兒童和閱讀課題的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見解，與其他家長分享。我相信，培養(yǎng)孩子熱愛閱讀，將在社交、情感和智力方面對他們有所幫助，也會幫助孩子取得學業(yè)和人生的成功，讓他們擁有廣闊的未來。這將是一份令他們受益終生的珍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