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沒錯，早上我們還在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漫步了一個小時，可是打從吃午飯起（只要沒有客人，里德太太總是很早吃午飯），就刮起了冬日凜冽的寒風(fēng)，隨之而來的是陰沉的烏云和透骨的冷雨，這一來，自然也就沒法再到戶外去活動了。

　　這倒讓我高興，我一向不喜歡遠(yuǎn)出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我覺得，在陰冷的黃昏時分回家實(shí)在可怕，手指腳趾凍僵了不說，還要挨保姆貝茜的責(zé)罵，弄得心里挺不痛快的。再說，自己覺得身體又比里德家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安娜都纖弱，也感到低人一等。

　　我剛才提到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安娜，這時都在客廳里，正團(tuán)團(tuán)圍在他們的媽媽身邊。里德太太斜靠在爐邊的一張沙發(fā)上，讓幾個寶貝兒女簇?fù)碇�（這會兒既沒爭吵，也沒哭鬧），看上去非�？旎�。我嘛，她是不讓和他們這樣聚在一起的。她說，她很遺憾，不得不叫我離他們遠(yuǎn)一點(diǎn)，除非她從貝茜口中聽到而且自己親眼目睹，我確實(shí)是在認(rèn)認(rèn)真真地努力養(yǎng)成一種更加天真隨和的性情，更加活潑可愛的舉止——也就是說，更加輕松、坦率、自然一些——要不，她說什么也不能讓我享受到只有那些知足快樂的小孩才配享受的待遇的。

　　“貝茜說我干了什么啦？”我問。

　　“簡，我可不喜歡愛找岔子和尋根究底的人；再說，一個小孩子家竟敢這樣對大人回嘴，實(shí)在有點(diǎn)不應(yīng)該。找個地方坐著去。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就別作聲�！�

　　客廳隔壁是一間小小的早餐室。我溜進(jìn)那間屋子。那兒有個書架。我很快就找了一本書，特意挑了一本有很多插圖的。我爬上窗座，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著，把波紋厚呢的紅窗簾拉得差不多合攏，于是我就像供奉在這神龕似的雙倍隱蔽的地方。

　　褶裥重重的猩紅窗簾擋住了我右邊的視線，左邊卻是明亮的玻璃窗，它保護(hù)著我，使我免受這十一月陰冷天氣的侵襲，又不把我跟它完全隔絕。在翻書頁的當(dāng)兒，我偶爾眺望一下冬日午后的景色。遠(yuǎn)處，只見一片白茫茫的云霧，近處，是濕漉漉的草地和風(fēng)雨摧打下的樹叢。連綿不斷的冷雨，在一陣陣凄厲寒風(fēng)的驅(qū)趕下橫掃而過。

　　我重又低頭看我的書——我看的是比尤伊克插圖的《英國禽鳥史》。一般來說，我對這本書的文字部分不大感興趣，但是有幾頁導(dǎo)言，雖說我還是個孩子，倒也不能當(dāng)作空頁一翻而過。其中講到海鳥經(jīng)常棲息的地方，講到只有海鳥居住的“孤寂的巖石和海岬”，講到挪威的海岸，從最南端的林訥斯內(nèi)斯角到最北的北角，星羅棋布著無數(shù)島嶼——

　　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旋渦，

　　在極地荒涼的島嶼周圍咆哮，

　　還有大西洋洶涌澎湃的波濤，

　　注入風(fēng)狂雨暴的赫布里底群島。

　　不能不加注意就一翻而過的，還有講到拉普蘭、西伯利亞、斯匹次卑爾根、新地島、冰島和格陵蘭的荒涼海岸的地方，還有“那遼闊無垠的北極地帶，那些一片冷寂、渺無人煙的地區(qū)，那兒常年雪積冰封，經(jīng)過千百個嚴(yán)冬的積聚，已經(jīng)成了一片堅實(shí)的冰原，晶瑩光亮，就像阿爾卑斯山上層層疊疊的高峰，環(huán)繞地極，使得嚴(yán)寒更加集中起它的無窮威力”。對這些一片慘白的區(qū)域，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它雖然朦朦朧朧，像所有依稀浮現(xiàn)在孩子腦海中那些似懂非懂的概念，但又出奇生動。這幾頁導(dǎo)言里的文字，和后面的插圖有著密切關(guān)系，使得那些屹立在波濤洶涌、浪花飛濺的大海中的礁石，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還有那從云縫間俯視著沉舟的幽靈般的冷月，都變得更加意味深長了。

　　我說不出在那片冷冷清清的墓地上，籠罩著一種什么情調(diào)，那里有刻有碑文的墓碑，一扇大門，兩棵樹，破墻圍著的低矮地面，還有一彎初升的新月，表明已是黃昏時分。

　　兩艘船停泊在滯凝不動的海面上，我相信那準(zhǔn)是海上的幽靈。

　　魔鬼從后面按住竊賊背上的包裹，我趕緊把這一頁翻了過去。這情景太可怕了。

　　這一幅也一樣，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高坐在巖頂上，望著遠(yuǎn)處一群圍著絞架的人。

　　每幅畫都在講述一個故事。對我這個理解力還不強(qiáng)、鑒賞力也不夠的孩子來說，常覺得它們神秘莫測，不過也感到十分有趣，就跟貝茜有時候講的故事一樣。在冬天的夜晚，碰上她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把熨衣桌搬到兒童室的壁爐旁，讓我們坐在周圍。她一邊熨平里德太太的挑花褶邊，把睡帽帽檐熨出褶裥，一邊就講些愛情和冒險的小故事，來滿足我們這些全神貫注、急著要聽故事的小聽眾。這些小故事大多來自古老的神話和更古老的謠曲，或者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來自《帕美拉》和《莫蘭伯爵亨利》。

　　在我的膝頭攤著比尤伊克的書時，那會兒我真快活，至少在我是如此。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人來打擾我，可偏偏這么快就有人來打擾了。早餐室的門給打開了。

　　“嘿！憂郁小姐！”約翰·里德的聲音在叫喚。接著他突然停下不作聲了，發(fā)現(xiàn)房間里顯然沒有人。

　　“見鬼，她上哪兒去了？”他接著說：“麗茜！喬琪�。ㄋ�在叫他的姐妹）瓊不在這兒。告訴媽媽，她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這個壞東西！”

　　“幸虧我拉上了窗簾�！蔽倚睦锵�，同時急切地希望他不會發(fā)現(xiàn)我藏身的地方。靠約翰·里德自己是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的，他這人眼睛不尖，頭腦也欠靈�？墒且聋惿瘎偼�門里一探頭，就馬上說道：

　　“她在窗座上呢。準(zhǔn)是的，杰克�！�

　　我趕緊跑了出來，我一想到會讓這個杰克給硬拖出來就嚇得發(fā)抖。

　　“你有什么事嗎？”我局促不安地問道。

　　“應(yīng)該說‘你有什么事嗎，里德少爺？’”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過來。”說著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做了個手勢，示意要我過去站在他面前。

　　約翰·里德是個十四歲的學(xué)生，比我大四歲，我才十歲。按他的年齡來說，他長得可以說過于高大肥胖，膚色灰暗，顯得不健康，他臉盤寬大，粗眉大眼，腿肥臂壯，手腳都很大。他吃起飯來總是狼吞虎咽的，結(jié)果弄得肝火很旺，兩眼昏花，雙頰松垂。眼下，他本該在學(xué)校里，可是他媽媽把他接回家來已住了一兩個月，說是“因?yàn)樗�身體不好”。他的老師邁爾斯先生斷言，只要他家里少給他送點(diǎn)糕餅甜食去，他準(zhǔn)能過得很好�？墒亲瞿赣H的卻聽不進(jìn)這種刺耳的意見，寧愿抱著比較高雅的看法，把約翰的臉色不好歸因于用功過度，或許還歸因于想家。

　　約翰對他的母親和姐妹沒有多少感情，對我則抱有一種惡感。他欺侮我，虐待我，一星期絕不是兩三次，也不止一天一兩回，而是連續(xù)不斷。我身上的每根神經(jīng)都怕他，只要他一走近我，我骨頭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會嚇得直抽搐。有時候我都被他給嚇呆了，因?yàn)闊o論他恫嚇也罷，折磨也罷，我都無處申訴。仆人們都不愿意為幫我對付他而得罪了他們的小主人。里德太太對此則完全裝聾作啞，她從來看不見他打我，也從來聽不見他罵我，雖然他經(jīng)常當(dāng)著她的面打我罵我。不用說，他背著她打我罵我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

　　我已經(jīng)對約翰順從慣了，于是便走到他椅子的跟前。他朝我伸出了舌頭，足足有三分鐘之久，就差沒伸斷舌根。我知道他就要動手打我了，一邊心里擔(dān)心著挨打，一邊凝神打量著這就要動手打我的人那副丑陋可厭的嘴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因?yàn)樗�二話沒說，突然狠狠地給了我一拳。我一個踉蹌，從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兩步才站穩(wěn)身子。

　　“我這是因?yàn)槟銊偛沤o我媽回話時竟敢那么無禮�！彼�說，“是因?yàn)槟愎砉硭钏疃阍诖昂熀竺�，還因?yàn)閮煞昼娗澳阊劬�里露出的那副鬼神氣，你這耗子！”

　　我已聽?wèi)T了約翰·里德的謾罵，從來不想回嘴，我心里想的只是怎么來挨過謾罵以后的這頓毒打。

　　“你躲在窗簾后面干什么？”他問。

　　“我在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口，把書拿了過來。

　　“你沒資格動我們家的書。我媽說了，你是個靠別人養(yǎng)活的人。你沒錢，你爸一分錢也沒給你留下。你該去討飯，不該在這兒跟我們這樣上等人的孩子一起過活，跟我們吃一樣的飯菜，穿我媽花錢買來的衣服。今天，我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你竟敢亂翻我的書架。這些書全是我的。這整幢房子都是我的，或者說，過不了幾年都是我的。滾！站到門口去，別挨著鏡子和窗子�！�

　　我照著做了，起初還不明白他這是什么用意，可是當(dāng)我看到他舉起那本書，掂了掂，站起身來，看樣子要朝我扔過來時，我驚叫一聲，本能地往旁邊一閃，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書扔了過來，打在我的身上，我跌倒在地，頭撞在門上，磕破了，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厲害。這時，我的恐懼已經(jīng)超過了極限，另外的心理緊接著占了上風(fēng)。

　　“你這個狠毒的壞孩子！”我說，“你簡直像個殺人犯……你是個管奴隸的監(jiān)工……你像那班羅馬暴君！”

　　我看過哥爾德斯密斯的《羅馬史》，對尼祿和卡利古拉一類人，已經(jīng)有我自己的看法。我曾在心里暗暗拿約翰和他們作過比較，可是從沒想到會這樣大聲地說出來。

　　“什么！什么！”他嚷了起來，“你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伊麗莎，喬治安娜，你們聽見沒有？我還能不去告訴媽媽？不過我先要……”

　　他朝我直撲過來。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頭發(fā)，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已經(jīng)在跟一個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肉搏了。我看他真是個暴君，殺人犯。我覺出有幾滴血從我頭上一直順著脖子流下，還感到有些劇痛難當(dāng)。這些感覺一時壓倒了我的恐懼，我發(fā)瘋似的和他對打起來。我的雙手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聽到他罵我“耗子！耗子”，還大聲地吼叫著。幫手就在他身旁，伊麗莎和喬治安娜急忙跑去叫已經(jīng)上樓的里德太太，這會兒她已趕來現(xiàn)場，后面還跟著貝茜和使女阿博特。我們給拉開了。只聽得她們在說：

　　“哎呀！哎呀！這樣撒潑，竟敢打起約翰少爺來了！”

　　“誰見過這樣的壞脾氣！”

　　里德太太又補(bǔ)了一句：

　　“把她拖到紅房子里去關(guān)起來�！绷⒖叹陀兴闹皇肿プ×宋�，把我拖上樓去。

　　第二章

　　我一路反抗著，這在我是從來沒有過的，可是這么一來，大大增加了貝茜和阿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事實(shí)上，我確實(shí)有點(diǎn)失常，或者像法國人常說的那樣，有點(diǎn)兒不能自制了。我意識到，一時的反抗已難免會使我遭受種種別出心裁的懲罰，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隸一樣，在絕望中決定豁出去了。

　　“抓住她的胳臂，阿博特小姐。她簡直像只瘋貓�！�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嚇人的舉動哪，愛小姐，居然動手打一位年輕紳士，打起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來了！”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難道我是仆人？”

　　“不，你還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光靠別人來養(yǎng)活。得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氣�！�

　　這時，她們已把我拖進(jìn)里德太太指定的那個房間，把我按在一張凳子上。我猛地像彈簧似的蹦起來，她們的兩雙手立即抓住了我。

　　“要是你不肯乖乖地坐著，就把你綁起來�！必愜缯f，“阿博特小姐，借你的吊襪帶用用，我的那副準(zhǔn)會給她一下就掙斷的。”

　　阿博特小姐動手從粗壯的腿上解下要用的帶子。她們的這番捆綁前的準(zhǔn)備，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新的恥辱，使我的激憤情緒稍稍有所減弱。

　　“別解啦�！蔽液暗�，“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雙手緊緊抓住了凳子。

　　“留神別動�！必愜缯f。她確信我真的安靜下來了，才松開抓住我的手。然后，她和阿博特小姐就都抱著胳臂站在那兒，板著臉，不放心地朝我打量著，好像還不相信我的神志完全正常似的。

　　“她以前從來沒這樣過。”臨了，貝茜終于轉(zhuǎn)過頭去對那個阿比蓋爾說。

　　“可她那小心眼里一直就是這樣的�！睂Ψ交卮鹫f，“我常跟太太說起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她是個詭計很多的小東西，我從沒見過，像她這么點(diǎn)年紀(jì)的小女孩竟會這樣狡猾�！�

　　貝茜沒有接腔，但稍過一會兒她就沖著我說道：

　　“你得放明白點(diǎn)，小姐，你受著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養(yǎng)活你；她要是把你攆出去，你就只好進(jìn)貧民院了。”

　　對此我無話可說。這些話對我來說并不新鮮，打從我小時有記憶時起，我就聽?wèi)T了諸如此類的暗示。這種指責(zé)我靠人養(yǎng)活的話，在我耳朵里已經(jīng)成了意思含糊的老生常談了。盡管聽了讓人非常痛苦，非常難受，卻又讓人有點(diǎn)似懂非懂。阿博特小姐也附和說：

　　“你別因?yàn)樘�太好心，把你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爺放在一起撫養(yǎng)，就自以為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他們將來都會有很多錢，可你連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應(yīng)該低聲下氣，盡量順著他們，這才是你的本分。”

　　“我們跟你說這些，全是為了你好，”貝茜接著說，口氣溫和了些，“你應(yīng)該學(xué)得乖一些，多討他們喜歡，那樣也許你還能在這個家里待下去。要是你再粗暴無禮，愛使性子，我敢說，太太準(zhǔn)會把你攆出去的�！�

　　“再說，”阿博特小姐說，“上帝也會懲罰她的，會讓她在使性子時突然死去。到那時，看她會去哪兒？行了，貝茜，咱們走吧，隨她去，反正說什么她都不會對我有好感的。愛小姐，等剩你一個人的時候，好好做做禱告吧。你要是再不懺悔，說不定會有什么怪物從煙囪里鉆進(jìn)來把你抓走哩。”

　　她們走了，關(guān)上門，還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備用臥室，難得有人在里面過夜；真的，可說從來不見有人住過，除非偶爾有大批客人涌到蓋茨海德府來，不得不動用府里的所有房間時。不過，紅房子卻是這個府邸里最寬敞最堂皇的一間臥室。一張有粗大紅木架子的床，掛著深紅錦緞帳幔，像個神龕似的擺在房間正中；兩個大窗子，百葉窗總是垂下，用同樣料子的窗飾和窗簾半掩著；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也鋪著深紅的桌布；墻是淡淡的黃褐色，稍微帶點(diǎn)紅色；衣櫥、梳妝臺、椅子全是烏黑油亮的老紅木做的；床上的墊褥和枕頭墊得高高的，上面蒙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的深色陳設(shè)中顯得耀眼而突出。同樣招眼的是床頭邊一張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也是白色的，跟前還放著一張腳凳，我覺得，它看上去就像是個蒼白的寶座。

　　因?yàn)殡y得生火，這屋子很冷；由于離兒童室和廚房都很遠(yuǎn)，這兒也很靜；還因人人知道極少有人進(jìn)來，它顯得莊嚴(yán)肅穆。只有女仆每逢星期六來擦抹一下鏡子和家具，擦去一星期來積上的那點(diǎn)灰塵。里德太太自己則要隔好久才進(jìn)來一次，查看一下大櫥里一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那里面存放著各種羊皮紙文書契約，她的首飾盒，還有她亡夫的一幀小像，而紅房子的秘密就在她的這位亡夫身上——也正是這一魔力，使得這間房子盡管富麗堂皇，卻如此荒涼冷落。

　　里德先生去世已經(jīng)九年，他就是在這間臥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他的靈堂也設(shè)在這兒，殯儀館的人就是從這兒抬走他的棺材的，從那天起，這房子就有了一種哀傷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這兒來了。

　　貝茜和惡毒的阿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是放在大理石壁爐架旁的一張軟墊矮凳。那張大床就聳立在我的面前；我右邊是那口黑魆魆的高大衣櫥，微弱、散亂的反光使櫥壁的光澤變得斑駁變幻；左邊是遮掩住的窗戶，在兩個窗戶中間，有一面大鏡子，它重現(xiàn)了大床和房間里空寂肅穆的景象。我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她們是不是真的把門鎖上了，因而待我稍敢動彈時，我就起身過去看了看。天哪，真的鎖上了！連牢房也不會關(guān)得這么嚴(yán)實(shí)。我返身往回走時，不得不從那面鏡子前面經(jīng)過。我的目光給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探究起鏡中映出的深景來。在那片虛幻的深景中，一切都顯得比現(xiàn)實(shí)中的更為冷漠，更為陰暗。里面那個瞪眼盯著我的古怪的小家伙，在昏暗朦朧中露出蒼白的臉龐和胳臂，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那對驚惶發(fā)亮的眼睛在不停地轉(zhuǎn)動，看上去真像是個幽靈。我心里思忖，這小家伙就像一個半神半妖的小鬼，貝茜在晚上講故事的時候說過，說它們常從荒野中雜草叢生的幽谷中鉆出，出現(xiàn)在夜行旅人的面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那時候我很迷信，不過這會兒它還沒有到完全占上風(fēng)的時候。我的火氣正旺，起而反抗的奴隸那種怨恨情緒還在激勵著我，要我向可怕的現(xiàn)實(shí)低頭，那就得先堵住我回顧往事的急流。

　　約翰·里德的兇暴專橫，他姐妹的傲慢冷漠，他母親的憎厭、仆人們的偏心，所有這一切，就像污井里的淤泥沉渣，在我亂糟糟的腦海里翻騰了起來。我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是挨罵，老是有錯呢？為什么我總是不討人喜歡？為什么我竭力想贏得別人好感卻總是白費(fèi)力氣呢？伊麗莎既任性又自私，卻受人尊敬。喬治安娜脾氣已慣壞，刻薄惡毒，老愛尋事生非，蠻橫無理，可大家都縱容她。她的美貌，她紅紅的雙頰和金黃的鬈發(fā)，似乎能讓每個見了她的人都喜歡，都能因此原諒她的任何一個缺點(diǎn)。至于約翰，誰也不會去違拗他，更不會去懲罰他，盡管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溫室中葡萄藤上的葡萄，掰下花房里珍貴花木的幼芽；他還管他母親叫“老姑娘”，有時還因她跟他有一樣的黑皮膚而辱罵她，對她的話全然不聽，不止一次撕破和弄壞她的綢衣服，可他仍然是她的“心肝寶貝”。而我，雖說小心翼翼不敢犯一點(diǎn)錯，竭力把該做的事做好，可是從早到晚，依然成天被說成淘氣、討厭、陰險、鬼頭鬼腦。

　　因?yàn)榘ち舜�，又跌倒在地，我的頭仍非常疼痛，傷口還在流血。約翰粗暴地打了我，沒有人責(zé)備他，而我為了讓他以后不再干出這種沒有理性的暴行，卻受到了眾人的責(zé)難。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訴我說。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心智早熟了，一時變得堅強(qiáng)有力。同時，被激起的決心，也在慫恿我采取某種不同尋常的方法，來逃脫這難以忍受的迫害——譬如像逃跑，或者，萬一逃跑不成，從此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在那個凄慘的下午，我的心靈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腦子里是多么混亂，我的心中是多么憤憤不平��！然而這場心靈上的搏斗，又是多么盲目無知��！我無法回答內(nèi)心不斷提出的這個問題：為什么我會活得這么苦。如今，隔了——我不愿說隔了多少年——我才看清這是怎么一回事。

　　在蓋茨海德府，我和誰都合不來，我和那兒的人都不相像。我跟里德太太，或者她的兒女，或者她寵愛的仆人，沒有一點(diǎn)一致的地方。如果說他們不喜歡我，那么老實(shí)說，我也一樣不喜歡他們。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異類，無論在脾氣、能力或愛好上，都跟他們相反；我是個沒用的人，既不會給他們帶來好處，也不能為他們增添樂趣；我是個害人精，渾身全是憤恨他們的對待、鄙視他們的見解的毒菌；對我這樣一個跟他們中間哪個人都沒法和好相處的人，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去關(guān)心愛護(hù)。我知道，如果我是個聰明開朗、無憂無慮、美麗活潑的小女孩——哪怕同樣是寄人籬下，無依無靠——里德太太就會滿意一點(diǎn)，會對我比較容忍，她的孩子們也會待我真誠友好一些，仆人們也就不會在兒童室里動不動把我當(dāng)成替罪羊了。

　　紅房子里的光線開始漸漸變暗，已經(jīng)過四點(diǎn)了，陰沉的下午正逐漸變?yōu)槠鄾龅狞S昏。只聽得雨點(diǎn)仍在不斷地敲打著樓梯間的窗戶，風(fēng)還在宅子后面的林子里呼嘯。我漸漸地變得像塊石頭一般冰涼，我的勇氣也隨之消失了。我慣常的那種感到自卑、缺乏自信、灰心沮喪的情緒，像冰水一樣澆在我那行將熄滅的怒火上。人人都說我壞，也許我真的很壞。剛才我起了什么念頭呀，竟想要讓我自己餓死？這當(dāng)然是個罪過。而且，我是真的想死么？難道蓋茨海德教堂圣壇下的墓穴真的那么誘人？聽說里德先生就葬在那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又引得我想起他來，我越想越害怕。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了，不過我知道他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哥哥——是他在我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后收養(yǎng)了我，在他臨終時，還要求里德太太答應(yīng)一定要像親生兒女那樣把我撫養(yǎng)成人。里德太太也許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遵守了這一諾言。我覺得，就她生性能做到的范圍講，確實(shí)也是如此。我畢竟不是她家的人，她丈夫死后我和她更無關(guān)系，我只是一個礙手礙腳的外人，怎么能讓她真正喜歡呢？由一個勉強(qiáng)許下的諾言束縛著，被迫做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闖進(jìn)自己的家庭小圈子，而且還要一直賴下去，這準(zhǔn)是一樁讓人最厭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