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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xué)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是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著名的三部自傳體小說。作者通過對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生活和命運的描寫,展現(xiàn)了俄國十月革命前一位進步青年的成長歷程。小主人公阿廖沙在父親去世后,來到了外祖父家,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隨著母親去世、外祖父家道中落,阿廖沙不得不走向社會,靠做學(xué)徒、給人家打工過活。正是在這段時間,阿廖沙接觸了書籍,并從此沉浸在書的世界里。書中的知識開拓了阿廖沙的眼界。懷著對理想的追求,阿廖沙只身來到喀山求學(xué),在俄國革命的激流中,在一群進步人士的熏陶下,他的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
本書看點
影響全世界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高爾基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展現(xiàn)了成長的煩惱、人生的磨難和永不熄滅的希望之光。
名家名譯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副所長、著名翻譯家郭家申經(jīng)典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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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社打造
中央編譯出版社是全國百佳出版社,是一家中央級專業(yè)翻譯出版社。
名家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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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翻譯界大獎“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得主許淵沖
高爾基(1868—1936),蘇聯(lián)作家,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奠基人。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的發(fā)起人和一任主席。除小說、戲劇等外,還寫有大量文藝?yán)碚撝,對多民族蘇聯(lián)文學(xué)的發(fā)展和世界文學(xué)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代表作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母親》等。
譯者簡介:
郭家申,河南南陽人,1935年生。1960年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xué)文學(xué)語言系。歷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副所長、副編審,編審。長期從事外國文學(xué),特別是俄羅斯文學(xué)的研究、編輯和翻譯介紹工作。譯著有赫爾岑的小說《誰之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化身》《女房東》、高爾基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等。
童 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xué)
童年
第一章
在昏暗狹小的房間內(nèi),我父親躺在窗前的地板上,全身素白,顯得身子特別長。他光著雙腳,腳趾頭怪模怪樣地向外翻著,一雙親切的手平靜地放在胸前,手指頭也是彎曲的。他雙目緊閉,可以看見銅錢在上面留下的黑色圓圈;和善的面孔烏青發(fā)黑,齜牙咧嘴,挺嚇人的。
母親半光著上身,穿一條紅裙子,跪在地上,正在用那把我常用來鋸西瓜皮的小黑梳子,將父親那又長又軟的頭發(fā)從前額向腦后梳去。母親一直在訴說著什么,聲音嘶啞而低沉,她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已經(jīng)浮腫,仿佛融化了似的,眼淚大滴大滴地直往下落。
外婆拽著我的手,她長得圓滾滾的,大腦袋、大眼睛和一只滑稽可笑的松弛的鼻子。她穿一身黑衣服,身上軟乎乎的,特別好玩。她也在哭,但哭得有些特別,和母親的哭聲交相呼應(yīng)。她全身都在顫抖,而且老是把我往父親跟前推。我扭動身子,直往她身后躲,我感到害怕,渾身不自在。
我還從沒有見過大人們哭,而且不明白外婆老說的那些話的意思:
“跟你爹告?zhèn)別吧,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他啦,他死了,乖孩子,還不到年紀(jì),不是時候啊……”
我得過一場大病,這時剛剛能下地。生病期間——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父親照看我時顯得很高興,后來他突然就不見了,換成了外婆這個怪里怪氣的人。
“你從哪兒走過來的?”我問她。
她回答說:
“由上頭,從下——下諾夫戈羅德過來的,不過不是走過來的,是坐船來的。水上是不能步行的,小傻瓜!”
這話聽起來很好笑,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屋內(nèi)樓上住著幾個染了發(fā)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住著一個做羊皮生意的黃種人——一個卡爾梅克族老頭。從這兒可以騎著欄桿沿樓梯順勢而下,不過一旦摔下來,便一溜跟斗地往下滾——這事兒我最清楚不過了。這和水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真是亂彈琴,實在可笑。
“干嗎說我是小傻瓜?”
“因為你的話太多了!蓖馄耪f著,也在笑。
外婆說話親切、快樂、有條不紊、順理成章。從見面頭一天起,我就跟她好上了,現(xiàn)在我只想讓她趕快帶我離開這個房間。
母親使我的心情感到壓抑。她的眼淚和哭號使我心里有一種新的惶惑不安的感覺。我頭一次看見她這副樣子——她一向很嚴(yán)厲,很少說話;她清潔、整齊、人高馬大、身體結(jié)實強壯、兩只手非常有力?墒遣恢趺锤愕,現(xiàn)在她整個人好像都浮腫了,頭發(fā)披散著,衣服凌亂不堪;平時端端正正盤在頭上,像戴了一頂漂亮大帽子似的滿頭秀發(fā),如今卻披散在裸露的肩頭,遮住了面孔,而她的另一半頭發(fā)則編成了辮子,在父親沉睡的臉前一直搖來擺去。我在屋子里已經(jīng)站了很長時間,但母親甚至一次都沒有看我——她一直在給父親梳頭,邊梳邊哭,泣不成聲。
幾個粗壯的農(nóng)民和一名巡警在向門內(nèi)張望。巡警氣鼓鼓地嚷道:
“趕緊抬走!”
窗上掛著一塊深顏色的披肩,被風(fēng)一吹,很像是一面揚起的風(fēng)帆。有一次,父親帶我去劃一條帶帆的船。忽然一聲雷響,父親笑了,他用腿緊緊地把我夾住,喊道:
“沒關(guān)系,洋蔥頭,不用怕!”
這時母親忽然從地上艱難地站起來,但立馬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面朝天地倒下,頭發(fā)披散在地板上。她雙目緊閉,煞白的面孔開始變青,而且像父親那樣齜著牙,用可怕的聲音說:
“把門關(guān)上……讓阿列克謝——走開!”
外婆一把將我推開,直奔到門口,喊道:
“鄉(xiāng)親們,不用害怕,看在基督的份上,不要瞎動!這不是霍亂,是要生孩子了1,鄉(xiāng)親們,你們請便吧!”
我躲進一個黑暗的角落,藏在柜子后面,只見母親一面在地上打滾,一面叫個不停,牙齒咬得嘎嘎響,而外婆則圍著她爬來爬去,親切、高興地對她說:
“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你忍一忍!……圣母會保佑的……”
我非常害怕。她們在父親身邊的地上忙個不停,把她拖來拖去,一面唉聲嘆氣,大呼小叫,可父親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還在笑呢。這樣過了很長時間——一直在地上忙活。母親不止一次地站起來,又倒下去;外婆像一只又大又黑的軟皮球,從屋子里滾了出來,隨后從黑暗中突然傳出了嬰兒的哭聲。
“托上帝的福!”外婆說,“是個男孩!”
于是她點上了蠟燭。
我大概在屋角睡著了——后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記憶中的第二個印象是一個陰雨天,在一個墓地的荒涼的角落,我站在打滑的黏土堆上,望著放置父親棺木的墓穴。墓穴底部有許多水,還有幾只青蛙——有兩只已經(jīng)爬到發(fā)黃的棺木頂上了。
墳?zāi)古杂形、外婆、一名渾身濕透的巡警和兩個沉著臉、手持鐵鍬的農(nóng)民。溫暖的雨點像細(xì)小的珠子灑落在每個人的身上。
“埋吧。”巡警說著,開始離去。
外婆哭了起來,用頭巾的一角捂著臉。兩個農(nóng)民彎著腰,急忙往墓坑里填土,墓坑里的積水被土塊砸得啪啪作響。兩只青蛙從棺材上跳下來,剛要往墓穴壁上爬,馬上便被土掩埋在底下了。
“離遠(yuǎn)點兒,廖尼亞。”外婆說著,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從她手里掙脫出來,不想離開。
“天哪,你這孩子。”外婆抱怨說,不知是在抱怨我,還是在抱怨上帝。她低著頭,一聲不響地站了很久。墓坑已經(jīng)填平,可她仍舊站在那里。
兩個農(nóng)民用鐵鍬輕輕拍打著墳地的泥土。這時候起風(fēng)了,接著雨也被吹沒了。外婆拉起我一只手,領(lǐng)我去遠(yuǎn)處的一座教堂,那里有許多顏色發(fā)黑的十字架。
“你怎么不哭呢?”一走出墓地圍欄,她就問我,“應(yīng)該哭!”
“不想哭!蔽艺f。
“喏,不想哭,不想哭就別哭!彼÷曊f了一句。
事情說來也怪:平時我很少哭,哭也是因為受了委屈,從未因為疼痛哭過。父親總笑我愛抹眼淚,而母親則大聲叫嚷:
“不許哭!”
后來我們坐車沿著一條寬闊但非常臟的大街急駛而去,從許多暗紅色的房子中間穿過。我問外婆:
“那幾只青蛙爬不出來了嗎?”
“沒錯兒,爬不出來了,”她回答說,“愿上帝保佑它們!”
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如此親切地經(jīng)常把上帝的名字掛在嘴邊。
幾天后,我同外婆和母親登上輪船,坐在一間小艙里。我的新出生的弟弟馬克西姆死了,就躺在船艙角落的桌子上,身上裹著白布,外面扎了條紅帶子。
我在眾多包袱和箱子中間找了個地方,向窗外張望。窗口朝外凸出,圓鼓鼓的,很像馬的眼睛;混濁的、泛著泡沫的河水在濕潤的玻璃窗外沒完沒了地流過。河水不時地濺起浪花,舔著窗上的玻璃。我不由地跳了下來。
“別怕!蓖馄耪f,她用柔軟的雙手輕輕把我托起,又放回到行李上。
河面上一片灰蒙蒙的霧氣,遠(yuǎn)處呈現(xiàn)出黑壓壓的陸地,隨后,陸地在大霧和河水中重又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在顫動,只有母親雙手放在腦后,背貼墻壁,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臉色陰暗、冷峻、木然,雙目緊閉,始終一言不發(fā),她整個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新人,甚至她身上的衣服,從前我都沒有看見過。
外婆不止一次地小聲跟她說:
“瓦里婭,你吃點東西吧,少吃點,啊?”
她一聲不吭,紋絲不動。
外婆跟我說話的聲音很小,跟母親說話聲音要大一些,但不知為什么,總是小心翼翼,怯聲怯氣,而且話語很少。我覺得,她害怕我母親。這一點我心里明白,這使我和外婆的關(guān)系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冷不丁地大聲說道,而且顯得很生氣,“水手到哪兒去了?”
她的話簡直莫名其妙,讓人摸不著頭腦:薩拉托夫,水手。
一個肩膀?qū)拰、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穿一件藍衣服,帶來一只小木匣子。外婆接過匣子,開始將弟弟的尸體往木匣子里裝,裝殮完畢,她便張開雙臂,捧著木匣子,向艙門口走去。但外婆的身體太胖了,要通過狹小的艙門,她只能將身子側(cè)過來,因而在艙門口前,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上去非常可笑。
“哎呀,媽媽。”母親喊了一聲,從外婆手里接過小棺材,兩人一塊兒便不見了。我一個人留在艙內(nèi),打量著那位穿藍衣服的男人。
“怎么,是小弟弟死了嗎?”他俯身對我說。
“你是誰?”
“水手!
“那薩拉托夫——是誰?”
“是一座城市。你往窗外看,那就是薩拉托夫!”
窗外是一片移動著的土地,黑壓壓的一片,有許多懸崖陡壁,上面霧氣騰騰,像是剛從大圓面包上切下來似的。
“我外婆去哪兒了?”
“掩埋外孫子去了!
“要埋到地下嗎?”
“還能怎么樣?會掩埋的!
我告訴水手,埋葬我父親的時候,有幾只活的青蛙也被埋進去了。他將我抱起來,緊緊把我摟到胸前,吻了吻我。
“唉,小老弟,你現(xiàn)在還不懂事,”他說,“那些青蛙用不著可憐,上帝會保佑它們的,該可憐的是你母親——瞧她那傷心的樣子!”
我們頭頂上的汽笛響了,發(fā)出一陣陣的長鳴。我已經(jīng)知道這就是輪船,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可是水手急忙將我放到地板上,邊跑邊說:
“我得趕緊跑!”
我也想往外跑。我走出艙門,幽暗狹窄的過道里空無一人。距艙門不遠(yuǎn)處,舷梯上鑲嵌的銅踏板閃閃發(fā)光。往上一瞧,只見有許多人手里拿著大包小包的。顯然,大家在等著下船了——這就是說,我也該下船啦。
但當(dāng)我和一群男人剛走到輪船碼頭上岸踏板旁邊時,大家沖我直嚷嚷:
“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
人們好一通地推我,撫摸我。最后,那位頭發(fā)花白的水手來了,他一把抓住我,解釋說:
“他由阿斯特拉罕來,從船艙里跑了出來……”
他抱起我,跑回船艙,把我往行李上一放便走了,走時還伸出一個指頭威脅我說:
“當(dāng)心我收拾你!”
上面的嘈雜聲逐漸平靜下來,船體已不再顫動,也不再發(fā)出拍擊河水的聲音了。船艙窗口被一堵潮濕的墻面擋住了。艙內(nèi)黑暗、悶氣,行李仿佛都膨脹了起來,一直在擠壓著我,一切都叫人感到難受。說不定我就這樣永遠(yuǎn)被單獨留在這空空蕩蕩的輪船上了。
我來到艙門口。艙門打不開,門上的銅把手怎么也擰不動。我拿起一瓶牛奶,使勁朝門把手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濺了我滿腿,順勢流進了我的靴子。
因失敗而苦惱的我,躺在行李上小聲哭了起來,后來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醒來后,輪船重又響起拍打水面的聲音,船體也顫動起來,船艙的窗子明亮得像一輪紅日。外婆坐在我的身邊,一面梳頭,一面皺著眉頭小聲在說些什么。她的頭發(fā)多得出奇,密密麻麻地蓋住了她的雙肩、胸口和雙膝,一直拖到地面,烏黑烏黑的,透著藍光。她用一只手將頭發(fā)從地面上托起,使勁將一把稀齒的木梳梳進濃密的發(fā)綹里。她撇著嘴唇,兩只黑眼睛氣鼓鼓的,閃閃發(fā)光,而她那張臉,在濃密頭發(fā)的襯托下顯得既小巧,又滑稽可笑。
今天她的樣子看上去很兇,但當(dāng)我問她為什么她有這么長的頭發(fā)時,她用昨天那樣溫暖柔和的聲音對我說:
“顯然是上帝要懲罰我——讓她梳去吧,這該死的頭發(fā)!年輕時我為這滿頭秀發(fā)著實驕傲過,現(xiàn)在老了,我要詛咒它!睡你的覺!時間還早著呢——太陽經(jīng)過一夜,剛剛露頭……”
“我已經(jīng)不想再睡了!
“喏,不想睡就別睡啦,”她當(dāng)即表示同意,同時一面編著辮子,一面朝沙發(fā)看了一眼,母親正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上面,“你昨天是怎么把牛奶瓶摔碎的?悄悄跟我說!
外婆說的話,不知怎么的,就跟唱出來似的,特別好聽,而且一下子就牢牢記住了。她說的話像盛開的鮮花,是那樣的親切、鮮艷、生動活潑。她微笑時,一對黑眸子睜得大大的,像兩顆櫻桃似的,閃耀著難以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她的微笑使她高興地露出堅固潔白的牙齒,盡管她雙頰的皮膚有些灰暗,臉上已有不少的皺紋,但她的整個面孔,仍然顯得非常年輕,神采飛揚?上撬绍浀谋亲印埓蟮谋强缀图t紅的鼻頭頗有些煞風(fēng)景。她用一只黑色鑲銀的鼻煙壺嗅鼻煙,全身都著黑裝,但是她的內(nèi)心里卻在光芒四射——透過一雙眼睛——放射出永不熄滅的、歡快、溫暖的光芒。她有點駝背,幾乎成了羅鍋,人又非常胖,可是活動起來倒輕便靈活,像一只大靈貓——加上她又是那么輕柔溫和,太像這種可愛的動物了。
外婆來之前,我好像一直在睡覺,躲進黑暗之中;但是她來到后,喚醒了我,將我引向光明。她把周圍的一切連接成一根沒完沒了的長線,把它編成一條五彩繽紛的花邊。她一下子變成了我畢生的朋友,成了我最貼心、最理解和最珍愛的人——她這種對世界的無私的愛,豐富了我的心靈,使我在面對艱難的人生時充滿了毅力。
四十年前,輪船航行得很慢;我們到下諾夫戈羅德要走很長時間,我清楚記得頭幾天沿途所看到的綺麗景色。
天氣很晴朗,我和外婆從早到晚一直都待在甲板上,頭上是明朗的天空,金秋時分,伏爾加河兩岸仿佛全都鋪上了絲綢錦緞。一艘黃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船兩側(cè)的輪槳葉片輕輕地拍打著藍灰色的河水,不慌不忙,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船尾有一條長長的纜繩,拖著一艘駁船。駁船呈藍灰色,看上去很像一條潮蟲。太陽在伏爾加河上空悄悄地移動著,周圍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變化,令人耳目一新。綠色的群山,宛如大地盛裝上的華麗的褶皺。兩岸的城市和村落,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是一塊塊的甜食點心。金色的秋葉在河面上順流漂動。
“瞧,多漂亮呀!”外婆不停地說著。她興奮地在甲板上來回走動,興高采烈地瞪大了眼睛。
她常常只顧自己往岸上看了,把我給忘得一干二凈。她佇立在甲板一側(cè),雙手抱胸,面帶微笑,默默無語,但兩眼卻飽含淚水。我拽了拽她那條深色的印花裙子。
“干什么呀?”她不覺一愣,“剛才我好像打了個盹,還做夢來著!
“那你哭什么呀?”
“親愛的,那是因為我高興,也是因為我年紀(jì)大了,”她微笑著說,“要知道,我已經(jīng)老了,我已經(jīng)活了六十個春秋了!
她嗅過鼻煙,開始給我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綠林好漢,有先賢圣徒,還有各種猛禽走獸和妖魔鬼怪。
她講故事時聲音不高,樣子很神秘,緊貼著我的臉,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盯著我的兩眼,仿佛要往我心里灌輸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她說起話來就像唱歌,越說越帶勁,出口成章,頭頭是道。聽她講故事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我一面聽,一面求她:
“再講一個!”
“喏!那就再講一個:一位家神爺坐在灶臺下面,被面條燙傷了腳,他一瘸一拐的,叫個不停:‘哎喲喲,小耗子們,疼死我啦,哎喲喲,小耗子們,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腳,雙手抱定,左右搖來晃去,滑稽地皺起眉頭,好像她真的感到很疼似的。
周圍站著許多水手——有的留著大胡子,有的和藹可親——他們一邊聽、一邊笑,直夸外婆講得好,他們也求她說:
“老婆婆,再給講一個吧!”
后來,他們說:
“干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吃飯時他們招待外婆喝伏特加酒,給我吃的是西瓜和黃瓜。這都是背地里干的,因為船上有一個人禁止吃瓜果,他會把這類東西抓起來扔進河里。他的穿著很像一名巡警——衣服上釘著銅紐扣——總是醉醺醺的。人們都躲著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去,總是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她一直不說話。她修長勻稱的身材、陰郁冷峻的面孔,還有她那將一頭靚發(fā)梳成發(fā)辮后盤成的莊重的王冠——整個她,看上去既威嚴(yán),又剛強;叵肫饋,總覺得她和我好像是隔著一層迷霧或者是薄薄的云層。她那雙和外婆一樣的淺灰色的大眼睛總是從遠(yuǎn)處在冷冷地打量著什么。
有一次,她疾言厲色地說:
“人家在笑您呢,媽媽!”
“隨他們的便!”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說,“讓他們?nèi)バ昧,只要他們開心就好!”
我記得外婆一看見下諾夫戈羅德市就高興得像小孩子的樣子。她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船舷邊上,嚷著說:
“瞧呀,瞧呀,多么漂亮!我的天,這就是下諾夫戈羅德市呀!瞧它有多棒,簡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你瞧瞧那些教堂,好像都在飛起來似的!
于是,她呼喊著母親,幾乎哭出聲來:
“瓦留莎,你快來看呀,啊?快,難道你都忘了,應(yīng)該高興才是!”
母親沉著臉,露出一絲微笑。
輪船在一座漂亮城市的對面停下了,河面上的船只摩肩接踵,千百只桅桿直插云天。一條滿載乘客的大木船慢慢地靠近了輪船,有人用一根帶鉤子的長竿將放下的舷梯鉤了過來,人們從木船上一個接一個地沿著舷梯登上了輪船的甲板。飛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干癟的小老頭,他穿一件黑色的長袍,留著金黃色的小胡子,長著一個鷹鉤鼻和兩只綠色的小眼睛。
“爸爸!”母親深沉而響亮地喊道,一頭便撲到他身上,他則一下子抱住她的腦袋,用他那發(fā)紅的雙手急忙撫摸著她的臉頰,尖聲叫道:
“傻孩子,是你呀?。∵@就好……我說,你們呀……”
不知為什么,外婆忙得像陀螺似的,一直轉(zhuǎn)個不停,轉(zhuǎn)眼工夫,她把所有的人都擁抱和親吻個遍。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忙不迭地說:
“喏,快過來!這是你米哈伊洛舅舅,這是雅科夫……納塔利婭舅媽,這兩個,是你的表哥,都叫薩沙,這是你表姐卡捷琳娜,他們?nèi)俏覀円患易,瞧,一共有多少人!?
外公對她說:
“身體好嗎,老婆子?”
他們相互吻了三下。
外公把我從人群里拉出來,摸著我的頭,問道: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阿斯特拉罕的,從船艙里出來的……”
“他說什么來著?”外公對母親說,沒等母親回話,他便把我推向一邊,說:
“顴骨長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到木船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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