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琳是合法所生的姐姐,許妍是意外超生的妹妹。許妍的意外出生,讓喬琳欣喜,卻讓爸爸丟了工作,讓媽媽背負罵名,讓許妍自己,無家可歸,只得寄養(yǎng)在姥姥家。父母為超生所受的不公平處罰不斷上訪,耗費了大半生卻毫無結(jié)果,反而成了當?shù)氐囊粋笑話。
喬琳真心愛著妹妹,處處維護妹妹,而妹妹的內(nèi)心,卻一直在覬覦姐姐的角色。直到,姐姐因為父母“聲名不好”被退婚,獨自生下未婚女兒后投湖而死,妹妹重新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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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后記
妹妹的心事
在今年的澳門文學節(jié)上有一場活動,是與愛爾蘭的作家克萊爾.吉根對談。
吉根是我一直喜歡的小說家,《南極》和《走在藍色田野上》兩本小說集都讀過不止一遍。
毫無準備地開始發(fā)言,我就談起了這篇叫做《大喬小喬》的小說。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它和吉根的一篇小說存在某種關聯(lián)。李翊云說,她會用小說去和那些她喜歡的作家的作品對話。比如她喜歡威廉.特雷弗,喜歡他的《三人行》,于是寫了《金童玉女》!度诵小肥莻相當神秘和黑暗的小說,講的是一個老人和他的女兒,以及一個愛慕他女兒的年輕男人之間的故事。三個人形成了穩(wěn)定的三角形。因為種種原因(我認為劇透那個精彩的小說里包藏的秘密是不道德的),老人的存在,成為兩個年輕人交往得以維系的前提,如果有一天老人死去,這對男女將無法面對彼此。在《金童玉女》里,李翊云也寫了一組三角形的關系:一個老年女人和她的兒子,以及一個闖入他們生活的女孩。但是背景是九十年代的中國,人物的性格和困境也不同,小說呈現(xiàn)出迥然相異的氣息和質(zhì)地。如果不是她自己提及,沒有人會在讀《金童玉女》的時候想到《三人行》。但是如果知道了再去讀,就會覺得《金童玉女》和《三人行》猶如鏡像一般存在,很有趣。
吉根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姐妹》。在那個小說里,有一對出生于愛爾蘭鄉(xiāng)下的姐妹。妹妹嫁到城里,過上了中產(chǎn)階級的奢侈生活。姐姐則留下照顧年邁的父母,耽誤了婚事,多年來孑然一身,父母死后,她繼承了田地。妹妹每年夏天帶著孩子回來,在姐姐這里住一段。但是這一年不一樣。她來了就一直賴在這里,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姐姐忍耐著,每天伺候她和她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姐姐爆發(fā)了,她揭穿了真相.沒有緞子窗簾,沒有洗碗機,一切都是捏造的,妹妹已經(jīng)被丈夫拋棄了,她回來是想侵占姐姐的土地。但是姐姐告訴她,這里的一切是我用三十年的時光換得的,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把它奪走。故事的最后,姐姐站在鏡子前面為妹妹梳頭,就像小時候那樣,妹妹有一頭姐姐一直羨慕的金色長發(fā),忽然姐姐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妹妹的頭發(fā)。妹妹驚恐地尖叫起來。小說結(jié)束于此。女孩之間,因為妒忌而剪發(fā)的情節(jié),并非吉根原創(chuàng),菲茨杰拉德寫過一篇《伯妮斯剪發(fā)》,好看女孩的頭發(fā)也這樣被惡狠狠地剪掉了!督忝谩肥遣皇窃谂c《伯妮斯剪發(fā)》對話,不得而知。但這絲毫不妨礙《姐妹》成為一篇出色的小說。我喜歡那個孤獨、隱忍和倔強的姐姐,她捍衛(wèi)著她手里僅有的一點東西,那是她的存在于世的憑借。
《姐妹》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南極》里,我大概是在2011年讀到的。雖然重讀過,但也早已忘掉了。我把自己稱作是揮發(fā)型的閱讀者(這個領悟來自喝酒,我喝了酒會臉紅,酒氣濃重,但是幾小時后就完全散盡了,好像根本沒有喝過一樣)——我記不住任何書里的句子,想要在寫文章的時候援引它們幾乎沒可能。大概過一年,我就會忘記小說里的大部分情節(jié),記住的可能只有零星細節(jié),三年后再被問起某本書,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讀過,因為——,嗯,了無痕跡。
這樣倒是也有好處,從來不用擔心所謂“影響的焦慮”,只要時間夠久,不怕有什么大師的杰作是不能忘記的。
寫《大喬小喬》的時候,我早已把《姐妹》忘得一干二凈。我唯一記得是剪發(fā)的細節(jié),那是讀了菲茨杰拉德之后,產(chǎn)生的重疊印象。但是菲茨杰拉德和吉根已經(jīng)糾纏到一起,到底是誰先寫的,我已經(jīng)搞不清!洞髥绦獭返脑搭^,是我在豆瓣認識的一個朋友R,她在瑞典讀經(jīng)濟學博士,到波士頓做交換學生一年。我們在冬天的波士頓碰面。她拘謹害羞,但又閃耀出某種深邃的智慧。她把瑪麗蓮.羅賓遜的《管家》推薦給我,帶著我在下過雪的哈佛大學游逛,指給我看她平時看歐洲藝術(shù)電影的小劇場(當天有一部我忘記名字的大師的電影在上映,但我還是更樂于去附近的小店購買滑雪衫和馬克杯)。后來她回國,我們又見了一面。她講給我聽一些她研究的課題,比如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以后,把土豆帶到歐洲。而土豆的引入,對歐洲總體人口的增長和城市化有很大的影響。然后她隨口說起剛從一個研究計劃生育的學者那里聽來的故事:一對姐妹,合法出生的姐姐終于不堪家庭壓力,在多年后自殺,不合法的妹妹卻好像沒有受到影響,健康地活著。在她的引薦之下,我見了這位學者,他送給我兩本無法公開出版的關于計劃生育的書。我再次詢問了那對姐妹的故事。我想知道妹妹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的,——妹妹考取了大學,正在湖南讀書。她現(xiàn)在過得開心嗎,我問。學者聳聳肩說,哦,那孩子啊,有點沒心沒肺。
我并沒有寫,甚至沒有做任何筆記。揮發(fā)性人格導致,我把這件事很快也忘記了。直到2016年春天,我生病在家,有了大把空閑的時間,于是想起了那對姐妹。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惦記著那個妹妹。按照時間來說,她應該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步入了社會。我想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是否走到了陽光底下。當然,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她一直活在陰影底下,那只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里,她有在都市生活里漸漸強壯起來的身體和意志,也有不斷妥協(xié)和失去的自我。她和城市生活搏斗,失去很多,流了不少血,但是她得活下去,因為她是她,她也是她全家。生病時候的白天總是很長,我就放任自己散漫地寫下去。不知不覺寫了四萬多字。病好了,我拋棄了這個和我患難與共的小說,看都沒再看它一眼。夏天以后變得忙碌起來,然后寫了別的東西。直到年末,才又把它拿出來。
小說里有一段,姐姐和妹妹站在河邊,看到一個放風箏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姐姐感覺自己看到了水怪,拉著妹妹趕快跑。妹妹不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等到人群都散去,妹妹爬到樹上,把死掉的那個小孩的風箏摘下來,拿回家去了。很多年后,姐姐對妹妹的男朋友說,這就是我妹妹,她想要什么是不會說的。妹妹想要什么呢?想要代替姐姐,成為合法存在的、爸媽唯一的孩子。她一直站在陰影里,像所有照不到太陽的植物一樣,心里長出幽曲的枝蔓。
如果說吉根的《姐妹》寫的是姐姐的心事,那么《大喬小喬》寫的是妹妹的心事。但是發(fā)生在愛爾蘭鄉(xiāng)間的故事,和發(fā)生在中國的故事,顯然不會一樣。我沒有姐妹,我周圍的朋友也沒有。在我們的童年里,有姐姐妹妹是不對的事。就好像馬蹄蓮莖上開了兩朵花,沒人會覺得好看,只會覺得畸形。小說中,妹妹的內(nèi)心有一場善惡的角力。說成是善惡也許有點粗暴,確切地說,是顧念親情還是保護自己。童年里的資源匱乏,導致她格外小心翼翼地捍衛(wèi)著自己贏得的那一點東西。但她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許并沒有真正贏得什么,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無法把握。
回頭去看,《大喬小喬》也和《姐妹》構(gòu)成了某種鏡像的關系。一如《姐妹》里妹妹的回歸,擾亂了姐姐的生活,在《大喬小喬》里,姐姐的出現(xiàn),打破了妹妹維系的平靜,構(gòu)成了某種威脅。而且非常詭異的是,這個小說里的姐姐也有一頭美麗而傲慢的長頭發(fā),在夏天的夜晚飄啊飄,散出香波的氣味。謝天謝地,妹妹最后沒有去剪姐姐的頭發(fā)。因為她不需要這么做了。殘酷的現(xiàn)實就會鉸去姐姐的長發(fā),根本不用妹妹去做什么。她只要看著就好了。然而看著姐姐消失,就是與隱形的兇手合謀吧。這是中國和愛爾蘭的不同。和女性處境的卑微相比,這里有更大的卑微存在。關于階級,關于律法所決定的被詛咒的生命。同樣的姐妹故事,發(fā)生在這片土地,絕對不可能結(jié)束于剪掉一縷秀發(fā)。
《大喬小喬》這個名字是后來取的,有個樂隊就叫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他們的歌。在一首歌里,他們唱道,忘記的不會消失,它們躲在樹后面。所以很多看似被忘記的東西,并不會真的消失。我們總會再次相逢,在春天里的某一棵大樹后面。
張悅?cè),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2012年起任教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著有長篇小說《繭》《誓鳥》《水仙已乘鯉魚去》《櫻桃之遠》,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日語、韓語、德語等多國文字。曾獲得“華語傳媒文學獎·年度小說家獎”、“人民文學散文獎”、“新加坡大專文學獎”、《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青年領袖”。短篇小說集《十愛》入圍“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繭》被評為“2016年《亞洲周刊》十大好書”。
上瑜伽課前,許妍接到喬琳的電話。聽說她到北京來了,許妍有些驚訝,就約她晚上碰面。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喬琳用哀求的聲音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能過去找你嗎?
她們兩年沒見面了。上次是姥姥去世的時候,許妍回了一趟泰安,帶走了一些小時候的東西。走的時候喬琳問,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許妍說,你可以到北京來看我。喬琳問,我難過的時候能給你打電話嗎?當然,許妍說。喬琳總是在晚上打來電話,有時候哭很久。但她最近五個月沒有打過電話。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她們坐進車里。照明燈的光打在喬琳的側(cè)臉上,顴骨和嘴角有兩塊淤青。許妍問她想吃什么。她轉(zhuǎn)過頭來,沖著許妍露出微笑,辣一點的就行,我嘴里沒味兒。她坐直身體,把安全帶從肚子上拉起來,說能不系嗎,勒得難受。系著吧,許妍說,我剛會開,車還是借的。喬琳向前探了探身子,說開快一點吧,帶我兜兜風。
那段路很堵。車子好容易才挪了幾百米,停在一個路口。許妍轉(zhuǎn)過頭去問,爸媽什么時候走?喬琳說,明天一早。許妍問,你跟他們怎么說的?喬琳說,我說去找高中同學,他們才顧不上呢。許妍說,要是他們問起我,就說我出差了。喬琳點點頭,知道,我知道。
車子開入商場的地下車庫。許妍拉下手剎,告訴喬琳到了。喬琳靠在椅背上,說我都不想動彈了,這個座位還能加熱,真舒服啊。她閉著眼睛,好像要睡著了。許妍搖了搖她。她抓起許妍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低聲說,孩子,這是你的姨媽喬妍,來,認識一下。
在黑暗中,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許妍好像真的感覺到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像朵浪花,輕輕地撞在她的手心上。她把手抽了回來,對喬琳說,走吧。
許妍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明晃晃的太陽,那些人的腿在擺動,一個個翻越了橫桿。跳啊,快跳啊,有人沖著她喊。她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橫桿在眼前,越來越近,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她覺得自己是在車里,喬琳的聲音掠過頭頂,師傅,開快點。她感到安心,閉上了眼睛。
許妍已經(jīng)忘記自己曾經(jīng)姓喬了。其實這個姓一直用了十五年。辦身份證的時候,她改成了姥姥的姓。姥姥說,也許我明年就死了,你還得回去找你爸媽,要是那樣,你再改成姓喬吧。從她記事開始,姥姥就總說自己要死了,可她又活了很多年,直到許妍在北京上完大學。
許妍一出生,所有人聽到她的啼哭聲,都嚇壞了。應該是靜悄悄的才對,也不用洗,裝進小壇子,埋在郊外的山上。地方她爸爸已經(jīng)選好了,和祖墳隔著一段距離,因為死嬰有怨氣,會影響風水。
懷孕七個月,他們給她媽媽做了引產(chǎn)。據(jù)說是注射一種有毒的藥水,穿過羊水打進胎兒的腦袋。可是醫(yī)生也許打偏了,或者打少了,她生下來是活的,而且哭得特別響。整個醫(yī)院的孩子加起來,也沒有她一個人聲大。姥姥說,自己是循著哭聲找到她的。手術(shù)室沒有人,她被擱在操作臺上。也許他們對毒藥水還抱有幻想,覺得晚一點會起作用,就省得往囟門上再打一針。
姥姥給了護士一些錢,用一張?zhí)鹤影阉吡恕D鞘莻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沖進另一家醫(yī)院,看著醫(yī)生把她放進了暖箱。別哭了,你睡一會兒,我也睡一會兒,行嗎,姥姥說。她在監(jiān)護室門外的椅子上,度過了許妍出生后的第一個夜晚。
許妍點了鴛鴦鍋,把辣的一面轉(zhuǎn)到喬琳面前。喬琳只吃了一點蘑菇,她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嘴角的淤青變紫了。
怎么就打起來了呢,許妍問。喬琳說,爸在計生辦的辦公樓里大吼大叫,保安趕他走,就扭在一塊了,不知道誰推了我一把,撞到了門上。許妍嘆了口氣,你們跑到北京來到底有什么用呢?喬琳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許妍問,那他們呢,你為什么就不勸一下?喬琳說,來北京一趟,他倆情緒能好點,在家里成天打,爸上回差點把房子點了。而且有個汪律師,對咱們的案子感興趣,還說幫著聯(lián)系“法律聚焦”欄目組,看看能不能做個采訪。許妍說,采訪做得還少嗎,有什么用?喬琳說,那個節(jié)目影響大,好幾個像咱們家這樣的案子,后來都解決了。許妍問,你也接受采訪嗎,挺著個大肚子,不覺得丟人嗎?喬琳垂著眼睛,抓起浸在血水里的羊肉撲通撲通扔進鍋里。
過了一會兒,喬琳小聲問,你在電視臺,能找到什么熟人幫著說句話嗎?許妍說,我連我們頻道的人都認不全,臺里最近在裁員,沒準明天我就失業(yè)了,她看著喬琳,是爸媽讓你來的吧?喬琳搖了搖頭,我真的只想來看看你。
許妍沒說話。越過喬琳的肩膀,她又看到了過去很多年追趕著她的那個噩夢。上訪,討說法。爸爸那雙昆蟲標本般風干的眼睛,還有媽媽磨得越來越尖的嗓子。當然,許妍沒資格嫌棄他們,因為她才是他們的噩夢。
她爸爸喬建斌本來是個中學老師,因為超生被單位開除了。他覺得很冤,老婆王亞珍是上環(huán)后意外懷孕,有風濕性心臟病,好幾家醫(yī)院都不敢動手術(shù),推來推去推到七個月,才被中心醫(yī)院接收。他們?nèi)フ矣嬌,希望能恢復喬建斌的工作。計生委說,只要孩子活下來,超生的事實就成立。孩子是活了,可那不是他們讓她活的啊。夫妻倆開始上訪,找了各種人,送了不少禮,到頭來連點撫恤金也沒要到。
喬建斌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喝了酒就砸東西,還傷到自己,必須得有人看著才行。雖然他嚷著回去上班,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王亞珍的父母都是老中醫(yī),自己也懂一點醫(yī)術(shù),就找了個鋪面開了間診所。那是個低矮的二層樓,她在樓下看病,全家人住在樓上,這樣她能隨時看著喬建斌。喬琳是在那幢房子里長大的。許妍則一直跟著姥姥住。在她心里,喬琳和爸媽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而她是多余的。喬建斌看見她,眼睛里就會有種悲涼的東西。她是他用工作換來的,不僅僅是工作,她毀了他的一切。王亞珍的臉色也不好看,總是有很多怨氣,她除了養(yǎng)家,還要忍受奶奶的刁難。奶奶覺得要不是她有心臟病,沒法順利流產(chǎn),也不會變成這樣。每次她來,都會跟王亞珍吵起來。她走了以后,王亞珍又和喬建斌吵。這個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沒有人怨喬琳。她是合情合理的存在,而且總在化解其他人之間的恩怨。那些年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勸架和安撫。她在爸媽面前夸許妍聰明懂事,又在許妍這里說爸媽多么惦記她。她一直希望許妍能搬回來住?墒巧铣踔心悄,許妍和喬建斌大吵了一架,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家門。
許妍騎著她那輛鳳凰牌自行車經(jīng)過診所門前的石板路。喬琳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朝她招手。快點蹬,要遲到了,喬琳笑著說。許妍讀初中,她讀高中,高中離家比較近,所以她總是等看到了許妍才出發(fā)。有時候,她會在門口等她,塞給她一個洗干凈的蘋果。
許妍的手機響了。是沈皓明,他正和幾個朋友吃飯,讓她一會兒趕過去。許妍掛了電話。面前的火鍋沸騰了,羊肉在紅湯里翻滾,油星濺在喬琳的手背上。但她毫無知覺,專心地擺弄著碟子里的蘑菇,把它們從一邊運到另一邊,一片一片挨著擺好。她耐心地調(diào)整著位置,讓它們不要壓到彼此。然后她放下筷子,又露出那種空空的微笑,說剛才是你男朋友嗎?許妍嗯了一聲。喬琳說,你還沒跟我說過呢。你什么都不跟我說,從小就這樣。他是干什么的?許妍說,公司上班的白領。喬琳又問,對你好嗎?許妍說,還行吧,你到底還吃嗎?喬琳說,有個人讓你惦記著,那種感覺很好吧?
餐廳外面是個熱鬧的商場。賣冰淇淋的柜臺前圍著幾個高中女生。許妍問,想吃嗎?喬琳摸了摸肚子,好像在詢問意見。她趴在冰柜前,逐個看著那些冰淇淋桶。覆盆子是種水果嗎,她問,你說我要覆盆子的好,還是堅果的好呢?那就都要,許妍說。我不要紙杯,我想要蛋筒,喬琳笑著告訴柜臺里的女孩。
那是九月的一個早晨,許妍升入高中的第一天。喬琳撐著傘,站在校門口。見到她就笑著走上來,你怎么不把雨衣的帽子戴上,頭發(fā)都濕了。她伸出手,撩了一下許妍前額的頭發(fā)說,真好,咱們在一個學校了,以后每天都能見到。放學以后別走,我?guī)闳コ员苛,香芋味的?br />
路過童裝店,喬琳的腳步慢下來。許妍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亮晶晶的櫥窗里,懸掛著一件白色連衣裙。發(fā)光的塔夫綢,胸前有很多刺繡的藍粉色小花,鑲嵌著珍珠,裙擺捏著細小的荷葉邊。喬琳把臉貼在玻璃上,說小姑娘的衣服真好看啊。許妍問,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吧,喬琳說,如果是男孩,說不定林濤家里能改變主意。許妍問,他后來又跟你聯(lián)系過嗎?喬琳搖了搖頭。
汽車駛出地下車庫。商業(yè)街燈火通明,櫥窗里掛著紅色圣誕襪和花花綠綠的禮物盒。街邊的樹上纏了很多冰藍色的串燈。廣告燈箱里的男明星在微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齒。喬琳指著他問,你覺得他長得像于一鳴嗎?許妍問,你這次來聯(lián)系他了嗎?喬琳說,我沒有他的手機號碼了。許妍沉默了一會兒,說快到了,我給你訂了個酒店,離我家不遠。喬琳點點頭,雙手抓著肚子上的安全帶。
于一鳴走過來,坐在了她和喬琳的對面。他T恤外面的襯衫敞著,兜進來很多雨的氣味?諝鉂皲蹁醯模饷娴奶炜旌诹。于一鳴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沖她們笑了。他的下巴上有個好看的小窩。
到了酒店門口,喬琳忽然不肯下車。她小心翼翼地蜷縮起身體,好像生怕會把車里的東西弄臟。許妍問,到底怎么了?喬琳用很小的聲音說,別讓我一個人睡旅館好嗎,我想跟你一起睡……她抬起發(fā)紅的眼睛,說求你了,好嗎?
車子開回到大路上。喬琳仍舊蜷縮著身體,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看許妍。她小聲問,旅館的房間還能退嗎,他們會罰錢嗎?許妍說,我只是覺得住旅館挺舒服的,早上還有早餐。喬琳說,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
車窗起霧了,喬琳用手抹了幾下,望著外面的霓虹燈,用很小的聲音念出廣告牌上的字。直到車子開上高架橋,周圍黑了下去。她靠在座椅上,拍了拍肚子,說小家伙,以后你到北京來找姨媽好不好?許妍沒有說話,她望著前方,擋風玻璃上也起霧了,被近光燈照亮的一小段路,蒼白而昏暗。
喬琳盯著于一鳴,說你的發(fā)型真難看。于一鳴說,我知道你剪得好,可我回去兩個月不能不剪頭啊。喬琳攬了一下許妍說,來,認識一下,這是我妹妹,親妹妹。于一鳴對喬琳說,走吧,該回去上晚自習了。喬琳說,你先去,我跟我妹妹坐一會兒,好久沒見她了。于一鳴說,咱倆也好久沒見了,說好去濟南找我也沒有去。喬琳笑了,明年暑假吧,我跟我妹妹一起去。于一鳴走了。許妍說,別跟人說我是你妹妹行嗎,非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家里超生的事嗎?喬琳垂下眼睛,說知道了。許妍問,你們在談戀愛?喬琳說沒有。許妍說,別騙我了。喬琳說,真的,他來泰安借讀,高考完了就走了。許妍說,你也可以走啊。
喬琳笑了一下,沒說話。
2
許妍找到一個空車位,停下了車。剛下來,一輛車橫在她們面前,車上走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說,又是你,你又停在我的車位上了。許妍認出他就住在自己對門,好像姓湯。有一次他的快遞送到了她家,里面是一盒迷你樂高玩具。她晚上送過去,他開門的時候眼睛很紅。她瞄了一眼電視,正在放《甜蜜蜜》。張曼玉坐在黎明的后車座上。
許妍說,我不知道這個車位是你的,上面沒掛牌子。她要把車開走,男人擺了擺手,說算了,還是我開走吧。他鉆進車里發(fā)動引擎。
喬琳笑著說,他一定看我是孕婦吧。現(xiàn)在我到哪里都不用排隊,一上公交車就有人讓座,等孩子生下來,我都不習慣了。
許妍打開公寓的門。她的確沒打算把喬琳帶回家。房子很大,裝修也非常奢侈,就算對北京缺乏了解,恐怕也猜得出這里的租金一般人很難負擔。但是喬琳沒有露出驚訝,也沒有發(fā)表評論。她站在客廳中間,低著頭瞇起眼睛,好像在適應頭頂那盞水晶吊燈發(fā)出的亮光。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問許妍,你主持的節(jié)目幾點播?許妍說,播完了,沒什么可看的。喬琳問,有人在街上認出你,讓你給他們簽名嗎?許妍說,一個做菜的節(jié)目,誰記得主持人長什么樣啊。她找了一件新浴袍,領喬琳來到浴室。喬琳指著巨大的圓形浴缸問,我能試一下嗎?許妍說,孕婦不能泡澡。喬琳說,好吧,真想到水里待一會兒啊。她伸起胳膊脫毛衣,露出半張臉笑著說,能把你的節(jié)目拷到光盤里,讓我?guī)Щ厝?放心,不告訴爸媽,我自己偷偷看。
喬琳的毛衣里是一件深藍色的秋衣,勒出凸起的肚子。圓得簡直不可思議。她變了形的身體,那條被生命撐開的曲線,蘊藏著某種神秘的美感。許妍感覺心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
電話響了。沈皓明讓她快點過去。聽說她要出門,喬琳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懼。許妍向她保證一會兒就回來,然后拿起外套出了門。
許妍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病房里。墻是白的,桌子是白的,桌上的缸子也是白的。喬琳坐在床邊,用一種憂傷的目光看著她。許妍坐起來,問喬琳,告訴我吧,我到底怎么了。喬琳垂下眼睛,說你子宮里長了個瘤子,要動手術(shù)。子宮?許妍把手放在肚子上,這個器官在哪里,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喬琳說,你才17歲,不該生這個病,醫(yī)生說是激素的問題,可能和出生時他們給你打的毒針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