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命運之詩與詩人的生命之歌
李自國詩集《行走的森林》序
葉延濱
李自國是我結識近三十年的詩友,三十年來,他從一個青年詩人成長為一名在詩壇卓有影響的優(yōu)秀詩人,同時又是一直都在《星星》詩刊竭力為詩人們服務的好編家。讀了李自國的這本詩稿,有機會談談李自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件讓我十分榮幸和高興的事情。
李自國多年筆耕,寫下了不少優(yōu)秀詩作,在詩壇也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李自國為人謙和低調,做事和寫作都認真踏實,不事張揚。他先后獲得第二屆四川省文學獎,還獲得由《四川文學》《星星》《江南》《四川日報》及各地文聯(lián)作協(xié)頒發(fā)的各種文學獲30余次。他已出版《第三只眼睛》《告訴世界》《場一探索詩選》《大海的誕生》《遙向你的花季:配樂愛情詩朗誦盒帶》《水洗的歌謠》《深埋記憶的挽歌》《生命之鹽》《西村詩話》九部作品!缎凶叩纳帧肥抢钭試谑吭娂,這部詩集對于李自國也是一部非常重要值得關注的作品。
李自國少年綴學,曾長期在四川涼山自治州213林場以及川南腹地的龍貫山、青山嶺等林場勞動。這是李自國重要的經歷,譜就了他生命的底色。著名女詩人傅天琳也曾少年綴學,在那個特殊的年月,成為一名果園農工。果園姐妹傅天琳一生寫下許多感人的好詩,我認為少年時期艱難的果園生活,森林和大自然給了她善良的天性,同時也讓她在與大自然相處中,得到了天地賜與的靈性。我對森林是有感情的,對林場也非常了解。我在延安插隊,離開農村后第一份工作,是在延安軍馬場當農工。延安軍馬場在我們去之前是一所林場陜西富縣任家臺林場。我在這個林場里工作了一年,當過基層連隊的農工,當過場部的保管員,在那個冰天雪地深山老林里,留下了我青春的夢想。成名后的李自國,重新回到他悉的林區(qū),寫他青春少年相伴的森林世界。也許這是一次回歸,但他唱的不是歸來的歌,他重新審視自己的青春,也審視他和我們曾經錯誤地對待森林:從木箱里翻遍你213林場/幾張秋天黃葉/又爬上須眉記憶/你是我青春的碑嗎/這么些年過去了/依舊豎置我的手跡里/歲月隔著遠山/隔著流不動的水//那年是森林的節(jié)日/林木向風/改變著自身方向/你說 你留下聲音走吧/黎明伐倒黑夜/還得趕老遠老遠的路/香姑娘涉水而逝/ 父親兩掌熱淚/灑向終日墾荒的土地/我左手的斷指/就這樣 埋掉斧頭的歷史/日子打發(fā)得何其清貧/我將林分的密度/壓進心底/負重而遠行/從那只丟失的砍山鞋里/找回天空的位置/站在雪線下的木質煙囪/又開始作靈魂的深呼吸/登山的舊途/使我重放一次/步履艱辛的平生……這首《我的斷指留下你的記憶》,是解讀這部詩集的鑰匙,可以打開我們走進詩人內心的大門。青春與斷指的暗示,斧頭與森林的歷史,離別與重返的心靈,都告訴我,這不只是一次回歸,一次青春回放,更是一次主人公的轉身和對森林生活的重新審視。
說到寫森林的詩人,我們不能不提到傅仇。傅仇是四川優(yōu)秀的詩人,早年深入林區(qū),寫了大量林業(yè)工人的詩篇,晚年的傅仇受嚴重肺氣腫折磨,他那痛苦的身影,我至今難忘。但讓我更遺憾痛苦的是,這位優(yōu)秀的詩人幾乎沒有留下可以傳世的作品,因為他一生都在寫伐木者,他的詩就是伐木聲聲。時代會造就一個詩人,一個時代的錯誤也會湮滅一個原本優(yōu)秀的詩人。他歌唱伐木和斧頭,直到最后連氣都喘不上來,他的歌聲沒有能唱下去了。幸運的是傅天琳與森林的關系不是斧頭與鋸子,她在果園種樹也收獲詩與人生的果實。幸運的是李自國結束了斧頭的歷史,重新看待曾經相守相伴的森林與自己:他是老伐木工扔下的/一把沉默的斧頭/為愚昧叢生的歲月所銹蝕/來不及回憶的森林呵/像匹烈馬的狂嘯/像所有古老的源頭/帶來星河的陣陣喧響/帶來遙遠的伐木聲聲/天空同樹一起伐倒了/星星掉下來/林濤的歌謠掉下來/樹臉的刀疤像裂開的嘴唇/嘲笑倒下的父親依然是樹/依然像樹發(fā)芽像月光生滿樹根/他不愿再作父親的墓碑了/他是伐木工的兒子/不愿過落葉的人生/望著那片冷色叢林那些先祖遺跡/他將舉起吳剛伐桂的斧子/砍伐枯死的自己/砍伐愈活的父親……李自國在這里完成了一個角色的轉化,從伐木者,不是轉化成傅天琳那樣的種植者,而是轉化成森林人,轉化為森林家族的一個成員,與大森林同命運的大自然歌唱者!
這個角色的轉變,有歲月和時代的影響,更是一個從大森林走出的少年,用一生的經歷和體驗所產生的奇跡。反思,追問,覺悟與心靈的透澈,讓我們讀到的是森林的命運之詩與詩人的生命之歌,那就是《眾樹的歌唱》:殘冬的積雪壓過頭頂/沿著一棵樹走進去/那么多垂下雙臂的女人/ 裹著清悠的松籟之音/使蓄滿綠意的漢子 /在山野之巔 /不停地扭動著季節(jié)的風鈴//我將心事密植如林 /又將渾身落葉輕輕揚起/懷抱一顆紫色魂靈 /飛翔使森林多情又漫無邊際/而朦朧鳥聲留下來的春痕呵/從枝頭伸出那么多歌曲手指/像眼前舉起珍貴的禮品/輕拂我遠在塵世的心 //喧囂吧 紫羅蘭 木犀草/連同萌動山野的眾樹之神 /那些被寒風長時間接吻的粗唇/ 早該唱了 早該唱了/等待 已顯得膚淺/叢林里已透現(xiàn)出光明//何需彈撥月光的口弦/何需像撩開傷疤 /又急急插入青瓶的歌女/ 只要是根忠實于泥土真實/就會有千萬種聲音伸向你/淌不盡的晨露和汗液 /使一圈圈年輪記憶或清晰/ 當春陽已使用不同的葉綠素組成/來自生命深處的天籟之聲呵 /自眾樹的一個個舞蹈中 /聚集著在闊葉上奔波的人群……這是一首非常值得細讀的好詩,這是一個詩人用自己一生的覺悟,為大森林獻上的歡樂之歌。當人們?yōu)樵妷涑庵艾嵉退椎碾u零狗碎及其碎片化的小資情調而沮喪時,讀到這樣氣宇軒昂的好詩,實在讓人高興。這是對大自然的禮贊,森林中的萬物都是美的化身。這是詩歌精神的張揚,詩人以關愛和真誠的歌唱呼喚人性與自然和諧。這是詩人內心陽光與自然色譜的互相輝映,暢亮的意象和寬闊的氣場呈現(xiàn)森林自然之大美。這也是人類大愛之心在詩人筆下的復蘇,整首詩充滿激動人心的旋律和豐富的意象!
有了這樣的華麗轉身,曾經在苦難中與森林相廝守的少年,成為這座森林的歌者和代言。與此同時,森林所有的生命力源和靈性氣場,也賦與詩人新的視野和靈感的泉眼。詩人重新用樹林《抽枝的語言》說話:穿越森林腹地/ 萬象的臉浮現(xiàn)我眼前/ 我還能生根還能讓腳趾發(fā)勞嗎/ 一種令人困惑與超越的飛翔于林中/如同記憶的聲響 /遍及腦海的湖面……/無聲的語言無形的語言無穢的語言/ 我從艾略特巨木似的語言中學會真善/ 我從聶魯達充滿汁液的語言中吸取智慧/我從惠特曼草葉的語言中 /學會愛人類愛自己/也愛活生生的自然 ……這就是詩歌精神的源頭,這也讓李自國找到了從惠特曼到聶魯達、艾略特的精神之路,一種充滿善良和高尚氣息的詩歌精神。沒有這樣的精神,只是在語言上進行技術和革新,讓我們在眼前詩壇看到了許多聰明的詩歌匠人,卻聽不到啟迪靈魂的繆斯的聲音。李自國的身份轉化,也是靈魂的升華與涅槃。與森林一體,也就有了新的視野和新的思想。人生的道路,不僅僅是印在地上的足跡,還可以像鳥兒一樣飛入《鳥道》:你的枝條/ 是一條狹窄的鳥道/芒刺伸過來 /世界已經彌漫 /鳥清楚落葉下山的時候/脫落的羽毛在你頭頂啼叫//飛翔的姿態(tài) /是鳥翅擦破蒼天的感嘆/鮮血流出來 /紅太陽躲在一邊/鳥的位置 /該留給發(fā)怒的森林了/看見東方紅得動人/枯藤四面逃竄 //世界象一株待伐的橡樹/掛在樹上的小屋 /懼怕攀援又怕黑暗/一聲金質鳥叫 /將人磋砣成冷箭/鳥語是盾牌 /布滿血跡的人道/從天空里站起來……當詩人在鳥道上飛翔的時候,詩人有了更為高遠而遼闊的視野,世界不再和以前一樣了,曾經認為理所當然的獵捕行為和充滿血跡的故事,讓我們驚醒。同樣當詩人成為森林家族一員的時候,詩人的頭腦不再只屬于一個行走的人體,他像高高的云杉那樣,極目天地萬物,他的頭腦也思考著《云杉之思》:森林沉思的時候/我不再有思想/樹呵 你的偉岸你的常青/ 所有森林王國的典故 /都被你記載被你的靈性 /復述給粗野的山風聽//林海深處的魚兒游弋/綠色的波濤翻山而來/越嶺而去 一次鳥變/林間就有飛翔的靈魂/紫色鳥催開的黎明中/啁啾的日子在滴血//忘掉斧子的愚昧 /忘掉最后一聲槍響吧/三百六十五個綠月亮/已從樹的年輪里升起 /從我們頭頂升起/伴隨祖先的圖騰……這是詩人的新思想,也是詩歌精神的又一次回歸。 在不算漫長的詩歌歷史中,與自然結伴而行,是詩歌保持茂繁生命的秘訣,同時,也是詩歌不斷吐蕊、發(fā)芽、抽技而長成參天大樹的生命原動力。
當李自國回歸森林,為林間的所有生靈歌唱的時候,他也回歸了先賢的詩歌道路,重新展示詩歌的人文精神,比方說竹,就是中國文人的生命符號,在李自國筆下又一次呈現(xiàn)風采:從古詩里探出頭來/以高風亮節(jié)自居/現(xiàn)代人寫詩常因砍竹子遇節(jié)/竹在千里心在竹下/無詩可寫才瘋狂吻你潔身自好的童養(yǎng)媳//其實山風也有灼灼閃閃的眼睛/既是衣帶漸寬終不悔隱士隱居籬笆內/一片悠哉悠哉的竹葉繽紛/也能占卜滿朝落葉的歷史//朋友們愛給你開玩笑/愛拉扯住房 老婆 就業(yè)/五斗米折腰之內的話題/面對一座假山公園一盆塑料竹/又會節(jié)外生枝一串串/嘴尖皮厚的情緒……自然與塵世,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文人風骨與俗事無奈,在亦莊亦諧的詩行中,次第出場。如何處理山水自然的高雅與塵世俗事的瑣碎零亂,這確實是當下詩人們面臨的課題,那些津津樂道于展示卑鄙、低賤、丑惡、殘忍所產生痛感刺激的寫作者,他們真的離詩歌越來越遠了。正因為如此,李自國森林命運之詩和詩人自身的生命之歌的二重奏,是十分值得關注和肯定的努力!
三更既過 古人打著燈籠上路/總是擔憂仕途坎坷/怕丟在啟明星身后/其實更古更古的人/還在月亮里睡懶覺/過去一些時候/街上已沒有古人/懷才不遇的現(xiàn)代樹圍過來/自流動的更聲里尋到了什么/古人消失之前/從捻胡須的矜持中/又象悟出些什么/古人的頭很快從月亮里縮回來了/即使古人把胡須捻白了/也沒有把它數(shù)清過/現(xiàn)代人卻在尋發(fā)根與腳根的時候/丟了自己的手腳……這首《尋根夢》和開篇的斷指互相呼應,讓我們進一步理解詩人尋找生命之根與詩歌之根的苦心與真誠。這種努力使詩人在繁榮而混沌的當下詩歌寫作中找到一條回歸之路,在回歸自然與森林的同時,找到詩歌精神的源泉。盡管這本集子中也有一些略感倉促之作,但詩人寫作的姿態(tài)難能可貴,詩人真誠地面對大森林給人們的啟示更有現(xiàn)實的意義,詩人呼喚詩歌精神之筆,也寫下了閃爍人文情懷的佳作,我感到詩人正在更加開放和高遠的視野里,尋找新的生命高度!
祝賀詩人,也希望看到詩人更多的佳作問世。
是為序。
2017年元旦
葉延濱,當代詩人、散文雜文家、批評家,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
曾先后任《星星》主編及《詩刊》主編。迄今已出版?zhèn)人文學專著47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后被收入了國內外500余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作品曾先后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優(yōu)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年1986年),以及四川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50余種文學獎。
李自國,四川富順人。少年輟學后,曾在四川涼山雷波森工局213林場以及川南腹地的龍貫山、青山嶺等林場勞動,其后考入四川省宜賓地區(qū)衛(wèi)校中醫(yī)士專業(yè)。畢業(yè)后作過醫(yī)生、秘書、宣傳干部、編輯等職。
1980年開始棄醫(yī)從文,已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解放軍文藝》《詩刊》等國內外各大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等近千件,出版有專著《第三只眼睛》《告訴世界》《場探索詩選》《生命之鹽》《西村詩話》等12部。作品獲第二屆四川省文學獎(19881998)等重要獎項多次,并入選40余種選集。1998年就讀于第四屆魯迅文學院作家班。現(xiàn)為《星星》詩刊副主編、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國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