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雙人:納蘭容若的詞與孤獨(dú)》是關(guān)于納蘭容若的評傳,作者以清麗親切的語言,將納蘭容若的生平與他的詩詞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講述了一個真實(shí)而又深情的納蘭容若,為我們呈現(xiàn)了這位千古傷心詞人的悠悠身世、漢學(xué)機(jī)緣、仕宦功名和凄美的愛情故事,并以納蘭容若為中心輻射出一幅清初政治博弈、文化交流、民族融合、世情風(fēng)俗的全景圖。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一
無論是惺惺相惜抑或故人心去,當(dāng)詩酒交游的白晝被霞光掩去,小夫妻的溫存夜晚永遠(yuǎn)是納蘭容若最快樂的時刻。盧氏的一顰一笑,生活中的每一個哪怕再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在容若的眼里都是那樣的風(fēng)情萬種,讓他忍不住去憐惜。
有時他會把一些細(xì)節(jié)寫在詞里,如那首《鬢云松令·詠浴》:
鬢云松,紅玉瑩。
早月多情,送過梨花影。
半晌斜釵慵未整。
暈入輕潮,剛愛微風(fēng)醒。
露華清,人語靜。
怕被郎窺,移卻青鸞鏡。
羅襪凌波波不定。
小扇單衣,可耐星前冷。
詞意是說:[上闋]她發(fā)髻松散,肌膚瑩潤,一副慵懶模樣。月亮多情,將梨花秀美的影子投送過來。頭上發(fā)釵歪斜,半晌她也沒有整理一下。她愛這微風(fēng)的天氣,臉頰泛著紅暈。[下闋]月光孤清,人聲全無,她怕被他窺見,特地移走了鏡子。她踏出沐浴的水,水波仍在緩緩蕩漾。披上單衣,手持小扇,不知道可否擋得住這微薄的夜寒?
在他的眼里,妻子似是曹植當(dāng)初偶遇的那位洛水神女,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在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里,幾乎沒有哪個文人會為妻子寫這樣的詩詞。哪怕他們真心相愛,也必須在禮制的規(guī)范中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哪怕他們真的有這樣的情趣,也只會秘而不宣,誰會如容若這般呢?“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見地,果然切中了肯綮。
二
愛情是人心的放大鏡,哪怕是三兩日的別離也會使人執(zhí)手凝噎,也會籠起愁云慘霧。那首《南鄉(xiāng)子》講的就是這樣的分別,這樣的心情: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
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
說著分?jǐn)y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
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
一種煙波各自愁。
詞意是說:[上闋]煙靄暖融融,雨剛停歇,小院里繁花落盡,一片清幽。摘得一雙象征相思的紅豆,微微低頭。說起分離時候的情景,止不住暗自淚流。[下闋]戀人離去,那感受如同春天結(jié)束了。也曾對天祈禱戀人一路順風(fēng),向地灑酒。看別的愛侶歡快地渡河相聚,而茫茫煙波卻將我們懸隔兩地,任我們各自感傷哀愁。
詞中所謂石尤,亦即石尤風(fēng),背后有一則很感人的故事:傳聞有石氏女子嫁入尤家,夫妻感情甚好,丈夫不聽石氏勸阻,執(zhí)意遠(yuǎn)行經(jīng)商,結(jié)果一去不歸,石氏思念成疾,一病而亡,臨死之前長嘆道:“只恨當(dāng)初沒攔住他,一至于此。從此凡有商旅遠(yuǎn)行,我當(dāng)興起大風(fēng),為天下的女人攔阻她們的丈夫!焙髞砣藗儽惆研写龅降拇蝾^風(fēng)稱為石尤風(fēng)。此女子以丈夫之姓為名,故稱石尤。近來有人自稱有奇術(shù),說是只要有人給他一百錢,他就可以止住石尤風(fēng)。有人當(dāng)真給了他錢,風(fēng)果然止住了。后來有人說,所謂奇術(shù),不過是秘密寫下“我為石娘喚尤郎歸也,須放我舟行”十四個字,沉入水中。
三
他為她填詞,亦代她填詞,想象她也如自己念著她一般在念著自己,如那首《天仙子》:
夢里蘼蕪青一翦。
玉郎經(jīng)歲音書遠(yuǎn)。
暗鐘明月不歸來,梁上燕。輕羅扇。
好風(fēng)又落桃花片。
詞意是說:夢見青青蘼蕪香草,想到愛人久別不歸,音信全無。低沉的鐘聲里,明月一去不返。梁上燕子棲宿,輕羅小扇陪伴著伊人獨(dú)眠,看微風(fēng)又將桃花吹落。
歷代文人們寫過太多閨怨主題的詩詞,這在今天看來頗有幾分怪誕。其實(shí),其原委也不難理解:在那個男權(quán)社會里,普遍奉行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xùn)誡,女子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即便陷入洪水猛獸一般的熱戀之中,也很難與心愛的人以詩詞溝通往還,至少寫不出與愛人同樣的水準(zhǔn)。于是,這一“溝通往還”的工作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男人肩上,使他們一人分飾兩角,這也算是古代知識分子的一項(xiàng)悠久傳統(tǒng)了。
容若是如此愛著妻子,以至于往往連三兩日的小別都要生出太多的離愁別緒,都要以夸張至極的詩詞來宣泄思念,并在想象中宣泄著妻子對自己的思念。試看另一首《天仙子》:
好在軟綃紅淚積。
漏痕斜罥菱絲碧。
古釵封寄玉關(guān)秋,天咫尺。人南北。
不信鴛鴦頭不白。
詞意是說:她的書信寫于一幅碧色軟綃,上面積滿淚水,一手草書寫下對邊關(guān)愛人的無盡思念。有情人南北懸隔,那痛切的思念讓人錯覺,天與地之間不過是咫尺之遙,愛人才是遙不可及。在這般哀傷里,人怎能不憔悴生白發(fā)呢,正如鴛鴦都是白頭。
鴛鴦天生便是白頭,但在容若巧妙的修辭里,仿佛鴛鴦是因?yàn)橄嗨笺俱膊抛優(yōu)榱税最^似的。愛情里總是充斥著這樣的無理之理,總需要太多以理直氣壯的姿態(tài)所表現(xiàn)出來的蠻不講理。講理的世界,從來都不在愛情的疆域里。
再如那首《朝中措》,看那小小的離別被愛情放大成什么樣子:
蜀弦秦柱不關(guān)情。盡日掩云屏。
己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
東風(fēng)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
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
詞意是說:[上闋]就算借助琴瑟,也無從抒發(fā)此時的感情。整日里屏風(fēng)緊掩,不愿走出門去。蝴蝶已褪去了身上的彩粉,令人憐惜;而柳絮飄落水中化為浮萍,更加惹人傷感。[下闋]春風(fēng)無端吹散余寒,偏用那暖意將我從醉酒中喚醒?创巴庥晁驓埢ㄖ,不由得想起,曾為愛花心切的她親手系過護(hù)花鈴。
護(hù)花鈴是傳自唐朝的物事,那是唐玄宗天寶年間,每到春天,寧王就派人在花園里系上紅絲,密密地綴上鈴鐺,系在花梢上,有鳥雀飛集的時候,園丁就拉一拉繩子,把鈴鐺弄響,把鳥嚇走。所以當(dāng)我們在詩詞里看到這樣的物事,往往都會喚起“富貴閑愁”的刻板印象,但容若自幼便生活在錦衣玉食里,我們眼中的富貴于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飯罷了。他就如同大觀園里的賈寶玉,整日里的生活都被護(hù)花鈴、水沉香一類家什包圍著,他既不看重,亦不吝惜。只有與愛人小小的離別,才足以顫動他的心。
四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在亙古如一的清皎月色里,人的生命顯得渺小又無常。
與今人相較起來,古人對“無!钡母惺軣o疑要深切得多。即便在和順的太平年間,古人的生命亦脆弱得如同蟬翼。只消一次小小的意外、一場平常得緊的疾病,一個正在盛放的生命彈指間便已消隕,任你是帝王將相,公子王孫,不經(jīng)意間就會被死神的鐮刀收刈,人間藥石終歸回天乏力。
康熙十六年(1677)四月,盧氏分娩,產(chǎn)下一名男嬰,乳名海亮。在那個重視傳宗接代的年代里,容若有了嫡長子,明珠有了嫡長孫,這簡直是天大的喜事。但喜事太短暫,盧氏產(chǎn)后患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掙扎在生死線上,終于在五月三十日那天永遠(yuǎn)地離去,年僅二十一歲。在容若錦衣玉食的一生里,這是對他最大的一場打擊。
一喜一悲怎可能就這樣接踵而來,人生的故事怎禁得起這樣陡然的逆轉(zhuǎn)?今天我們讀納蘭詞,最容易被一首接一首的悼亡之作感動。在全部的文學(xué)史上,再沒有誰寫過的悼亡詩詞有這般撕心裂肺的沉痛了。
曾經(jīng)有友人的妻子辭世,容若依著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填詞代為悼亡,那首《沁園春·代悼亡》就是這樣的作品:
夢冷蘅蕪,卻望姍姍,是耶非耶。
悵蘭膏漬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繡,空掩蟬紗。
影弱難持,緣深暫隔,只當(dāng)離愁滯海涯。
歸來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鸞膠縱續(xù)琵琶。問可及、當(dāng)年萼綠華。
但無端摧折,惡經(jīng)風(fēng)浪;不如零落,判委塵沙。
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翦銀燈自潑茶。
今已矣,便帳中重見,那似伊家。
詞意是說:[上闋]蘅蕪香漸漸消散的煙氣里,隱約看到你的身影,疑真疑幻。梳妝盒里仍有你未用盡的胭脂,你的首飾與衣衫美麗依舊,看著這些我不禁悵惘良久。留不住你的身影呵,我們只能分別在兩個世界。不,還是把我們的永訣當(dāng)作遠(yuǎn)隔天涯海角的思念吧。梨花在星月清輝之下的秀美模樣,仿如你魂魄歸來。[下闋]即便我還可以續(xù)弦,但誰又及得上你?可恨命運(yùn)無端將你從我身邊奪去。我最常想起你陪我讀書的時候,你為我親剪燈花,和我賭賽書中的掌故,那是何等的歡樂。幸福一去不返,縱然我隔著紗帳看到你縹緲魂魄的影子,但那畢竟不是真實(shí)的!
這一首詞里,用到了太多華麗的典故,簡直有一點(diǎn)堆砌的意思在了。畢竟悼亡這種切膚之痛,旁人的感受至多只是隔靴搔癢罷了。真到自己來悼亡的時候,哽咽的心與哽咽的筆墨哪里還寫得來那些雕琢的句子呢。《浣溪沙》,本是適合輕盈婉約風(fēng)格的詞牌,在容若筆下忽然滿是陰霾:
伏雨朝寒愁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輕盈。
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詞意是說:[上闋]天空陰霾濃重,雨卻遲遲不落,再加上早晨的寒意,簡直令人有些承受不起,哪還有心情再到那條杏花盛開的小路上散步?那條小路有我快樂的回憶,去年杏花時節(jié),我們曾在那里比賽誰能摘到更高處的花朵。[下闋]如今百無聊賴,不知不覺間,袖子被香爐的氤氳熏成了紫色,衣衫亦染滿酒痕,我這無法排遣的深情又有誰能了解。
再如《采桑子》: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
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只應(yīng)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
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詞意是說:[上闋]是誰在海天之間安放一輪皎潔的圓月,徒然惹動了離愁別緒。罷了,不要再說什么離愁別緒了吧,每個良宵我總是涕淚飄零。[下闋]我們定會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但今生畢竟無法再相遇。這無奈的今生今世呵,為何我又一次在愁懷中將你想起!
還有那首《蝶戀花》,帶著梁祝故事的悲傷韻味: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
詞意是說:[上闋]最憐惜月亮的辛苦,一個月中只有一夜圓滿,其他所有夜晚都有殘缺。如果你能像滿月那般永遠(yuǎn)皎潔圓滿,永遠(yuǎn)與我團(tuán)聚相守,我愿為此付出一切,就連生命也在所不惜。[下闋]無奈塵緣易斷,但燕子依然呢喃不已,不懂得人的傷心。用詩筆傾訴我的憂愁,詩句收尾處憂愁卻仍在延續(xù)。等到春天,在花叢里辨認(rèn)那些并肩雙飛的蝴蝶,不知道哪一只是我,哪一只是你。
“不辭冰雪為卿熱”,這是用到《世說新語》所記載的荀奉倩的故事,是本書第一章里敘述過的。“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這一句背后的故事正是“化蝶”傳說最原始的版本:民間傳說大蝴蝶必定成雙,是梁山伯、祝英臺的魂魄所化,而在更早的版本里,它們是由韓憑夫婦的魂魄變化而來的:宋康王奪走了韓憑的妻子,派韓憑修筑青陵臺,借故殺死了他。韓妻請求到青陵臺上臨喪致哀,出發(fā)之前,暗自將衣服腐化,待一上青陵臺上之后,她突然投身跳下臺去。宋康王派來看守她的人急忙拉住她的衣角,誰知衣服觸手即碎,化作片片蝴蝶。宋康王憤恨不已,特意將韓憑夫妻分別埋葬,卻不想兩座墳?zāi)股戏謩e生出了兩棵大樹,枝條互相接近,終于纏繞在一起,成為連理枝,而韓憑夫婦的魂魄于是化為蛺蝶,雙雙飛舞。
刻骨的哀傷下,容若甚至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還不如韓憑,因?yàn)樽约悍置髟馐芰四蟮牟恍,卻根本找不到罪魁禍?zhǔn),連怨恨的情緒都尋不到一個焦點(diǎn)來寄托,只有埋怨命運(yùn)無常的擺布,而命運(yùn)究竟又為何對自己,對妻子盧氏做出這樣荒唐而殘酷的擺布呢?這一切,一切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