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由作者親手整理編訂,厘為四卷:閑談人生,靜觀波濤,思入風(fēng)云,學(xué)習(xí)新知。共收集了各類隨筆近五十篇,內(nèi)容涵蓋人生思考、政治經(jīng)濟、語文知識等,豐富博雜,全面地反映了作者最近幾十年的工作和思想情況。今與張允和先生《紅楓集》書稿合璧出版,共名“百年因緣”。
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生于中國江蘇常州,中國語言學(xué)家、文字學(xué)家。早年主要從事經(jīng)濟、金融工作,后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曾參加并主持?jǐn)M定《漢語拼音方案》(1958年公布)。曾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委委員,《漢語大詞典》學(xué)術(shù)顧問。他的一句名言是:“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長跑,不要太在乎一時之長短!
跟林漢達一同看守高粱地
寧夏平羅的“五七干!
在寧夏平羅的遠(yuǎn)郊區(qū),“五七干!狈N了一大片高粱,快到收割的時候了。林漢達先生(當(dāng)時71歲)和我(當(dāng)時65歲)兩人一同躺在土崗子上,看守高粱。躺著,這是“犯法”的。我們奉命:要不斷走著看守,眼觀四方,不讓人來偷;不得站立不動,不得坐下,更不得躺下;要一人在北,一人在南,分頭巡視,不得二人聚在一起。我們一連看守了三天,一眼望到十幾里路以外,沒有人家,沒有人的影兒。沒有人來偷,也沒有人來看守我們這兩個看守的老頭兒。我們在第四天就放膽躺下了。
林先生仰望長空,思考語文大眾化的問題。他喃喃自語:“揠苗助長”要改“拔苗助長”,“揠(yà)”字大眾不認(rèn)得!皯颓氨押蟆辈缓棉k,如果改說“以前錯了,以后小心”,就不是四言成語了。
停了一會兒,他問我:“未亡人”、“遺孀”、“寡婦”,哪一種說法好?
“大人物的寡婦叫遺孀,小人物的遺孀叫寡婦!蔽议_玩笑地回答。
他忽然大笑起來!為什么大笑?他想起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問一位掃盲學(xué)員:什么叫“遺孀”?學(xué)員說:是一種雪花膏——白玉霜、蝶霜、遺孀……林先生問:這個“孀”字為什么有“女”字旁?學(xué)員說:女人用的東西嘛!
林先生補充說:普通詞典里沒有“遺孀”這個詞兒,可是報紙上偏要用它。
“你查過詞典了嗎?”我問。
“查過,好幾種詞典都沒有,”他肯定地告訴我。——他提倡語文大眾化的認(rèn)真態(tài)度,叫人欽佩。ň幷咦ⅲ涸S多年后,字典加進了“遺孀”。)
哲理和笑話
那一天,天上沒有云,地面沒有風(fēng),宇宙之間似乎只有他和我。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談了許多有哲理的笑話!白诮蹋卸嗌窠,有一神教,有無神教……”
“先生之成為右派也無疑矣!”我說。
“向后轉(zhuǎn),右就變成左了!彼α!
談得起勁,我們坐了起來。我們二人同意,語文大眾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語化、規(guī)范化。通俗化是叫人容易看懂。從前有一部外國電影,譯名《風(fēng)流寡婦》。如果改譯《風(fēng)流遺孀》,觀眾可能要減少一半?谡Z化就是要能“上口”,朗讀出來是活的語言。人們常寫“他來時我已去了”。很通俗,但是不“上口”。高聲念一遍,就會發(fā)現(xiàn),應(yīng)當(dāng)改為“他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去了”。規(guī)范化是要合乎語法、修辭和用詞習(xí)慣!澳阆茸摺辈徽f“你行先”(廣東話)!案兄x他的關(guān)照”不說“感謝他夠哥兒們的”(北京土話,流氣)。“祝你萬壽無疆”,不說“祝你永垂不朽”!林先生進一步說:“三化”是外表,還要在內(nèi)容上有三性:知識性、進步性、啟發(fā)性。我們談話聲音越來越響,好像對著一萬株高粱在講演。
太陽落到樹梢了。我們站起來,走回去,有十來里路遠(yuǎn)。林先生邊走邊說:教育,不只是把現(xiàn)成的知識傳授給青年一代,更重要的是啟發(fā)青年,獨立思考,立志把社會推向更進步的時代!
注:此文載《之江校友》1987年6月“特刊”和《群言》1990年5月號。林先生(1900—1972)曾任教育部副部長,1969年冬到1972年春跟我一同下放寧夏平羅“五七干!。
劉香成《歷史攝影集》序
人類的歷史,可以用語言的聲音記錄,可以用文字的筆畫記錄,又可以用攝影的鏡頭記錄。用攝影鏡頭記錄歷史是一門新學(xué)問,稱為“攝影歷史學(xué)”。
劉香成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攝影歷史學(xué)家”。
中國有一句古話:“行行出狀元”。劉香成先生是攝影歷史學(xué)的“全球狀元”!
20世紀(jì)中,最最使人震驚的歷史事件是蘇聯(lián)的自我消亡。20世紀(jì)中,最最使人震驚的攝影記錄是劉香成先生的“蘇聯(lián)最后一秒鐘”。
戈爾巴喬夫宣告蘇聯(lián)終止的講稿,將永遠(yuǎn)“飄浮”在劉香成先生的攝影“空間”,向全世界的觀眾,為蘇聯(lián)的反人類歷史,作撕心裂肺的“懺悔”!
(2011.3.3,時年106歲)
【附錄】
摘錄整理記者葛軍:《快門按下,蘇聯(lián)解體——訪普利策獎獲得者劉香成》
蘇聯(lián)解體十五周年后的一天,我在北京采訪獲得普利策獎的美籍華人攝影家劉香成。
1991年12月25日晚,蘇聯(lián)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總統(tǒng)辦公室,時任美聯(lián)社駐莫斯科首席記者的劉香成,在蘇聯(lián)總統(tǒng)戈爾巴喬夫宣布蘇聯(lián)終止存在的瞬間,拍下了一張記錄歷史的照片。
劉香成說:“戈爾巴喬夫手里的講稿只剩最后一頁,我清醒地意識到,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這關(guān)鍵的歷史時刻不會重演。我等待著,最后按下快門!
“我將終止我擔(dān)任蘇聯(lián)總統(tǒng)這一職位所履行的一切行為!闭掌系母隊柊蛦谭騽倓偘l(fā)表完此番辭職演說,兩眼低垂,無精打采地坐在辦公桌前,身體向右側(cè)微微傾斜,右臂支撐在辦公桌上,左手將最后一頁講稿重重地甩向辦公桌。為了表現(xiàn)講稿下落時的動感,劉香成特意調(diào)慢了快門的速度,結(jié)果照片上的講稿,浮在空中,充滿了歷史的現(xiàn)場感和運動感。得益于這張照片,劉香成獲得了1992年度美國普利策獎,他本人也成為蘇聯(lián)解體的最后直接的見證人。
“就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我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這一拳提醒我違反了事前與在場負(fù)責(zé)禁衛(wèi)的克格勃人員不拍照的約定!
“辭職演說后,戈爾巴喬夫要轉(zhuǎn)場到另一房間接受CNN總裁的獨家專訪,我就想借此機會離開,趕回工作地發(fā)稿!比欢l(wèi)人員告訴他,活動沒結(jié)束,誰也不能離開!拔矣糜⒄Z和我那說得亂七八糟的俄語向他解釋,我要去工作,不厭其煩地請求他讓我出去。”迫于他的執(zhí)著,禁衛(wèi)終于推開了一人多高的笨重的大門,幾乎是把他推了出去。
“在一條長長的通道里,我抱著照相機,沿著松軟的紅地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大門狂奔。”記者工作車就停在斯巴斯克鐘樓下的大門口,劉香成跑到車前時,蘇聯(lián)的榔頭鐮刀國旗緩緩降下,俄羅斯的三色國旗徐徐上升,開始飄揚在克里姆林宮的上空。他見證了這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時刻。第二天,全球三十多家報紙在頭版刊用了劉香成拍攝的這張照片。
此后,劉香成又應(yīng)邀去采訪蘇聯(lián)人民代表大會最后一次會議。偌大的會議大廳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直到會議開始,聽眾席上只有一個聽眾,還在打著瞌睡,另一個人則在主席臺上宣布:“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解體!保▌⑾愠捎职堰@位惟一聽眾的瞌睡姿態(tài)拍入歷史鏡頭。)
窗外的大樹風(fēng)光
我在八十五歲那年,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一間小書室,看報,看書,寫雜文。
小書室只有九平方米,放了一頂上接天花板的大書架,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和一個茶幾,所余空間就很少了。
兩椅一幾,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如此度過了我們的恬靜晚年。小輩戲說我們是兩老無猜。老伴去世后,兩椅一幾換成一個沙發(fā),我每晚在沙發(fā)上屈腿過夜,不再回到臥室去睡覺。
人家都說我的書室太小。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有人要我寫“我的書齋”。我有書而無齋,我寫了一篇《有書無齋記》。
我的坐椅旁邊有一個放文件的小紅木柜,是舊家偶然保存下來的惟一遺產(chǎn)。
我的小書桌面已經(jīng)風(fēng)化,有時刺痛了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膠貼補,光滑無刺,修補成功。古人頑石補天,我用透明膠貼補書桌,不愧為炎黃子孫。
一位女客來臨,見到這個情景就說,精致的紅木小柜,陪襯著破爛的小書桌,古今相映,記錄了你家的百年滄桑。
頑石補天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下放寧夏平羅“五七干!,勞動改造,褲子破了無法補,急中生智,用橡皮膠布貼補,非常實用。
林彪死后,我們“五七戰(zhàn)士”全都回北京了。我把橡皮膠布貼補的褲子給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聶紺弩在一次開會時候見到我的褲子,作詩曰:“人譏后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戶只有一米多見方。窗戶向北,“亮光”能進來,“太陽”進不來。
窗外有一棵泡桐樹,二十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聽其自然生長,年年橫向蔓延,長成蔭蔽對面樓房十幾間寬廣的蓬松大樹。
我向窗外抬頭觀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樹,倒像是一處平廣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樹竟然自成天地,獨創(chuàng)一個大樹世界。
它年年落葉發(fā)芽,春華秋實,反映季節(jié)變化;搖頭晃腦,報告陰晴風(fēng)信,它是天然氣象臺。
我室內(nèi)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樹世界開辟了我的廣闊視野。
許多鳥群聚居在這個林木村落上。
每天清晨,一群群鳥兒出巢,集結(jié)遠(yuǎn)飛,分頭四向覓食。
鳥兒們分為兩個階級。貴族大鳥,喜鵲為主,驕據(jù)大樹上層。群氓小鳥,麻雀為主,屈居大樹下層。它們白天飛到哪里去覓食,我無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鳥兒先后歸來了。
它們先在樹梢休息,漫天站著鳥兒,好像廣寒宮在開群英大會,大樹世界展示了天堂之美。
天天看鳥,我漸漸知道,人類遠(yuǎn)不如鳥類。鳥能飛,天地寬廣無垠。人不能飛,兩腿笨拙得可笑,只能局促于斗室之中。
奇特的是,時有客鳥來訪。每群大約一二十頭,不知叫什么鳥名,轉(zhuǎn)了兩三個圈,就匆匆飛走了。你去我來,好像輪番來此觀光旅游。
有時鴿子飛來,在上空盤旋,還帶著響鈴。
春天的燕子是?停魂犚魂牐谖掖巴獾涂诊w舞,幾乎觸及窗子玻璃,絲毫不害怕窗內(nèi)的人。
我真幸福,天天神游于窗外的大樹宇宙、鳥群世界。其樂無窮!
不幸,天道好變,物極必反。大樹的枝葉,擴張無度,擋蔽了對面大樓的窗戶;根枝伸展,威脅著他們大樓的安全,終于招來了大禍。一個大動干戈的砍伐行動開始了。大樹被分尸斷骨,浩浩蕩蕩,搬離遠(yuǎn)走。
天空更加大了,可是無樹無鳥,聲息全無!
我的窗外天地,大樹宇宙,鳥群世界,乃至春華秋實、陰晴風(fēng)信,從此消失!
2009.3.11
有書無齋記
《開卷》主編董寧文先生要我寫一篇小文章,參加紀(jì)念《開卷》三周年的“我的書齋”專欄。我勉強算個書生,可是沒有書齋,只能寫一篇《有書無齋記》充數(shù)。
1956年我從上海調(diào)來北京,住沙灘原北京大學(xué)內(nèi)民國初年為德國專家造的一所小洋房里,占其中兩間半房間,一間我母親和姐姐住,一間我和老伴帶小孫女住,半間做我的書房、客室、吃飯間,書櫥留一半放菜碗。半間室內(nèi)還放一張小雙人床,給兒子和兒媳婦星期六回來住。
國外朋友聽說我住在名勝古跡中,來信問我德國專家是哪位名人。小洋房年久失修,透風(fēng)漏雨,已經(jīng)破爛不堪。我在《新陋室銘》中寫實:“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薄伴T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單位建造“新簡易樓”,這是北京建造住宅的開始。我分得兩大兩小四居室。我和老伴住一大間(15平方米);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孫女住一大間(14平方米);保姆住一小間(8平方米),附帶放廚房用品;還有一小間(9平方米)做我的書房兼客室。我的書桌很小,只有90厘米長,55厘米寬,一半放稿紙,一半放電子打字機。拿開電子打字機,可以寫字。
我的書桌既小又破。一次,我玩撲克牌,忽然一張不見了,找了半天,原來從桌面裂縫漏到下面抽屜里去了。我請木匠來整修桌面,同時把一個郵票大的破洞也補好了,煥然一新。一位副部長來訪,他奇怪我的書桌為什么這樣小。我說,大了就無法放小沙發(fā)和大書櫥。書桌雖小,足夠我寫文章了。
上海老同事來北京,告訴我“反右運動”中自殺和勞改20年的多位老同事的慘事。大家羨慕我“命大”,躲開了反右運動,“在劫不在數(shù)”,有自由做研究工作。他們說,寧可無齋而有自由。我說,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人事多變。孫女兒出國了。我的老伴去世了。我家的空間忽然擴大了。可是,我的心境反而空蕩蕩地?zé)o處安置了。
2003.3.9
時年98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