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安徽濉溪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出版《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觀研究》、《禪偈百則》(與洪修平合著)等專著多部,在《哲學與文化》月刊、《孔子研究》等刊物上發(fā)表論文四十余篇。
宗廟中寶玉大圭
杜光庭自幼勤奮好學,博覽群書,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讀,尤其喜歡天文、神仙方面的書籍,這為他以后出家修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與一般孩子由學堂老師生硬灌輸知識不同,杜光庭有他獨家發(fā)明的學習方法。他把每月時間分為六個單元,每單元五天。第一天誦讀儒家經(jīng)書,第二天瀏覽子書與史書,第三天寫詩作文,第四天撰寫神仙故事,第五天旅游休息、怡養(yǎng)情志。這樣,勞逸結合,張弛有度,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不到五年時間,他學業(yè)大進,經(jīng)籍爛熟于心。
少年杜光庭具有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征。史書《十國春秋》說他“為人性簡而氣清,量寬而識遠”。大中十年(856)春夏之交,年方七歲的杜光庭與年逾不惑的著名詩人方干結為忘年之交。
方干(809~888),字雄飛,門人私謚“玄英先生”。方干年輕時特別喜歡吟詩作賦。一日因偶得佳句,歡呼雀躍,而不慎跌破嘴唇,被人戲稱為“缺唇先生”。方干雖才華橫溢,詩名卓著,但因有唇缺之病,相貌不整,科場之上屢試不中,一氣之下,來到縉云鏡湖,整日劃著一葉扁舟,吟詩作賦,把酒垂釣,過著一船明月一船詩的隱士生活。詩《山中》正是他隱居生活的真實寫照:
散拙亦自遂,粗將猿鳥同。
飛泉高瀉月,獨樹迥含風。
果落盤盂上,云生篋笥中。
未甘明圣日,終作釣漁翁。
杜光庭經(jīng)常在休息日找方干聊天。方干見他骨格清奇,聰穎過人,談吐不凡,落落大方,不禁感嘆說:“此宗廟中寶玉大圭也!薄白趶R”,原為天子、諸侯祭祀祖先的地方,后來引伸為“王室”“國家”的代稱!肮纭,古代的一種玉器,貴族朝聘、祭祀時常用作禮器。方干稱贊杜光庭為“宗廟中寶玉大圭”,意思是說,這個少年長大后定能成為國家的棟梁。
方干雖然隱于僻壤,但經(jīng)常有名僧、名士造訪。喻鳧、賈島、無可、貫休等都是他的座上客。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們在一起談禪論道,切磋詩藝,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詩僧貫休在《春晚訪鏡湖方干》中說:
幽居湖北濱,相訪值殘春。
路遠諸峰雨,時多擉鱉人。
蒸花初釀酒,漁艇劣容身。
莫訝頻來此,伊余亦隱淪。
自從在方干處結識了這些高雅之士,杜光庭在詩歌、書法方面的造詣與日俱增。后來,杜光庭入蜀,與貫休一起輔佐蜀主王建,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方干很喜歡道教,經(jīng)常與道士往來,去道觀聽道教音樂,這從他的《夜聽步虛》詩可以看出:
寂寂永宮里,天師朝禮聲。
步虛聞一曲,渾欲到三清。
瑞草秋風起,仙階夜月明。
多年遠塵意,此地欲鋪平。
可以說,少年杜光庭對道教的濃厚興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方干的影響。
少年杜光庭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道教的影響,但在他幼小的心目中儒家積極用世的思想仍是主要的。目睹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他渴望長大后能建功立業(yè),救民于水火。他曾作詩說:
兵氣此時來世上,文星今日到人間。
降因天下思姚宋,出為儒門繼孔顏。
烽火連天,生靈涂炭。杜光庭自認為文曲星下凡,降臨人間的目的:一是希望能像賢相姚崇、宋璟那樣成就經(jīng)國安邦的宏偉大業(yè);二是傳承儒家道統(tǒng),弘揚儒家文化。
書摘2:
心性修養(yǎng)論
心性修養(yǎng)論是杜光庭哲學思想體系中的一項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
上文說過,杜光庭把傳統(tǒng)道教外丹的修煉轉化為內(nèi)在心性的修養(yǎng),提出“修道即是修心”,主張通過“去欲”“守靜”來泯滅是非,齊一物我,超越生命的局限,從而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這既是修道的過程,也是心性修養(yǎng)的過程。
杜光庭在“修道即修心”思想的基礎上,又提出“性命雙修”思想。他在《墉城集仙錄》中說:
明者返伏其性,以延其命;愚者恣縱其欲,以傷其性。夫性者,命之原;命者,生之根。勉而修之,勤而煉之,所以營生以養(yǎng)其性,守神以養(yǎng)其命,則離苦升樂,福祚無窮矣。且人之生也,皆由于神,神鎮(zhèn)則生,神斷則死,所以積氣為精,積精為神,積神則長生矣。
他認為,“性”是人之生命的本原,愚癡之人不知修心養(yǎng)性,而是一味放縱自己的情欲,結果傷性害命,神斷而死;聰明之人則善于調(diào)養(yǎng)心性,勤煉勉修,使之與清靜的道性冥然相契,從而離苦得樂,得道成仙!靶浴奔瓷,“命”即形,“性命雙修”就是“形神雙修”。修性稱為“性功”,主要內(nèi)容是修心煉性;修命稱為“命功”,主要內(nèi)容是煉精化氣。“性命雙修”是內(nèi)丹的基本內(nèi)容。
那么,如何修養(yǎng)心性呢?杜光庭強調(diào)兩點:一是清靜寡欲,二是多建善功。
杜光庭在《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卷二九中說:
寡欲則行清,多欲則神濁,欲深濁極,自思復其清矣。此廢欲清神之權也。不貪則儉約,極貪則殃身。因貪獲殃,自思復其儉矣。此修儉奪貪之權也。皆先極其侈心,使自困于貪欲。然后返性修道也。
物以茂盛為動作,凋落為歸根。人以逐欲而動則遷情,息念而靜則合道。遷情則流遁,合道則遷元。所以靜而致道者,是復歸所稟妙本之性命也。
這兩段話講得很明白,也很好理解。人性本來是無欲無求、清靜無為的,由于受外物所感,而生出種種貪欲,破壞了本來清靜之心!肮延麆t行清,多欲則神濁”,因此,杜光庭提倡“返性修道”“靜而致道”,即通過修道來擺脫物欲的束縛,回歸本靜之性。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靜而致道”呢?杜光庭提倡“心齋”“坐忘”的方法。
“心齋”與“坐忘”這兩個概念出自《莊子》,意思是說,人可以通過控制自己的感官,讓精神超然于物外,做到既忘外界,又忘內(nèi)心,排除一切思慮,從而達到與道合一的絕對自由境界。
司馬承禎繼承《莊子》這一思想,著《坐忘論》,把“坐忘”作為修道的秘笈,并把“坐忘”分為七個次第,即敬信、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其核心就是清靜寡欲。這種“坐忘”的修道方法,在唐宋兩代影響很大。大文豪蘇軾作《水龍吟》,贊揚《坐忘論》說:
古來云海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人間自有,赤城居士,龍蟠鳳舉。清靜無為,《坐忘》遺照,八篇奇語。向玉霄東望,蓬萊晻靄,有云駕、驂風馭。
這首詞的核心內(nèi)容是說,司馬承禎《坐忘論》為人們指明了修道的根本途徑。
受司馬承禎影響很深的杜光庭,也非常重視“坐忘”在心性修養(yǎng)中的重要作用,不但如此,他還在此思想的基礎之上,又向前邁進了一步。杜光庭利用重玄學的方法,提出“本跡俱忘,又忘此忘”思想,也就是說,修道不但要忘掉外境,忘掉內(nèi)心,而且連“心齋”“坐忘”也忘掉,以無一絲牽掛的虛靜狀態(tài)聽任萬物之自然,這才是真正的“返性修道”與“靜而致道”。
杜光庭提倡清心寡欲,但并不是主張躲進深山老林與世隔絕,而是主張以“無為”“無欲”的態(tài)度在世間多做善事,多建善功。他在《墉城集仙錄序》中說:
又有積功未備,累德未彰,或至孝至忠,至貞至烈,或心不忘道,功未及人,寒棲獨煉于己身,善行不加于幽顯者,太上以其有志,太極以其推誠,限盡而終,魂神受福者,得為散爽之鬼,地司不判,鬼錄不書,逍遙福鄉(xiāng),逸樂遂志,年充數(shù)足,得為鬼仙。然后升陰景之中,居王者之秩,積功累德,亦入仙階矣。如此,則善不徒施,仙固可學,功無巨細,行無洪纖,在立功而不休,為善而不倦也。修習之志,得不勖哉?
在上面這段話中,杜光庭指出,修道不僅僅是“寒棲獨煉于己身”,即隱居深山不食人間煙火,而是要努力在世間積功累德,只要立功不休,為善不倦,便可得道成仙。
杜光庭提倡清靜寡欲以修道,同時又主張多建善功,強調(diào)道教“拯溺扶危,濟生度死”的社會功能,這兩者之間是否矛盾呢?他認為是不矛盾的。
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卷八中說:
修道之士,初階之時……未能絕欲,恐境所牽,仍棲遁山林,以避所見,及其澄心息慮,想念正真,外無撓惑之緣,內(nèi)保恬和之志,雖營營朝市,名利不關其心,碌碌世途,是非不介其意,混跡城市,何損于修真乎。
初學修道者,應當棲隱山林,以躲避世俗名利色欲的誘惑,而經(jīng)過長時間的修行,達到“澄心息慮”的狀態(tài)后,就不必隱遁山林了,即使營營朝市,碌碌世途,照樣能做到名利不關其心,是非不介其意,對修心養(yǎng)性沒有任何妨礙。
縱觀杜光庭的一生,他真正棲隱山林的時間并不長,而大部分時間都忙于整理道教文獻,宣揚、推廣道教,留蜀以后,還積極參與政事,但這并沒有改變他淡泊名利、清靜寡欲的人生態(tài)度,正因為此,他才被譽為“山中宰相”。“山中宰相”一詞,既包含“拯溺扶危,濟生度死”的一面,又包含澄心息慮、清靜寡欲的一面,這兩方面辯證而和諧地統(tǒng)一在了杜光庭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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