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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別離時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休憩室的椅子上,雪還在下,我睡著了。雪闃靜無聲地覆蓋萬物,只有松枝剮蹭著屋子外墻,發(fā)出聲響。那深埋在落雪之下的世界被殘忍的白色遮蓋,露出丑陋的熒光之色,將我喚醒。這是一個已永遠改變的世界,一個我發(fā)現(xiàn)難以直視母親眼睛的世界!
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艾倫.戈爾登在紐約一家著名雜志社工作,事業(yè)蒸蒸日上。然而艾倫突然被告知母親凱特身患絕癥,不得不離開紐約回到賓夕法尼亞州的朗霍恩小鎮(zhèn)照顧家庭。艾倫自幼與母親關系疏離,她極為崇拜文學教授父親喬治。這次回來帶給她極大的沖擊,她重拾了母女之間的親密關系,也一次真正地理解了他們。母親平靜地離開了,艾倫卻受到謀殺母親的起訴:她果真給母親施行了安樂死嗎?結局如同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小提琴演奏出一首情歌最初的悲戚之音……
畢淑敏、梅麗爾.斯特里普、希拉里.克林頓、謝麗爾.桑德伯格推崇備至!百萬級暢銷書《不曾走過,怎會懂得》作者、普利策獎得主安娜.昆德蘭暢銷20年經(jīng)典成名作。
撼動靈魂的救贖之書!安娜.昆德蘭懷揣著所有的仁慈之心、機智和回家之痛圍繞家庭娓娓道來讓千萬讀者為之無比動容的故事。著名劇作家、托尼獎得主溫迪.瓦瑟斯坦稱,“這是一本極度真誠且發(fā)人轉變的書”!短┪钍繄蟆肥①澠涫恰耙徊砍錆M勇氣、凝聚真摯情感的杰作”。 好萊塢著名影星芮妮.齊薇格、奧斯卡影后梅麗爾.斯特里普特傾情演繹同名影片! 路過活著,路過死亡,你永遠無法遺忘你摯愛的人。生活的真相沒有固定的公式,真實的人生,往往在意料之外。
序曲
牢房并非如你想象般糟糕。我說的“牢房”,指的可不是“監(jiān)獄”。監(jiān)獄是你在老電影或公共電視紀錄片上見過的那種地方,那些灰色的龐然大物里,每個角落都設有警戒塔,高墻之上蜿蜒著一道道狹長的刀片刺網(wǎng),如螺旋圈狀。監(jiān)獄里的犯人們用金屬湯匙擊打欄桿,在院子里策反,把最小的家伙——剛進來的初犯——帶到浴室,之后便有股深紅色與乳白色交織的液體沿著他光滑的大腿后側無力地淌下,投射到他眼底的影子也已永遠改變,可看守們對這一切卻視若無睹,任其自生自滅。 或者說,反正我想象中的監(jiān)獄總是那副模樣。 牢房則完全不同,或者說至少蒙哥馬利縣的牢房完全不同。它是兩間小屋,加起來的面積也不及我在老家的那間老舊閣樓臥室大,屋子雖有欄桿,但須手動關閉,沒有那種固若金湯、受遠程遙控的電子大門的哐啷聲。一座安迪.格里菲斯式牢房。一座吉米.史都華式牢房。比夏令劇目少些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感,一座為鎮(zhèn)上那陌生人預備的牢房,他一側肩膀搭著一只皮包,里面是《啟示錄》,有著顫動的男高音嗓。 牢房內(nèi)有一張隔板式行軍床,一個馬桶,一塊鋪著污跡斑斑油氈布的地板,那油氈布與朗霍恩紀念醫(yī)院里的極為相似,我甚至懷疑它們是否出自同一承包商之手。我照完相,留了指紋之后,一名警察帶我走下長長的走廊,并關上牢房門,當時他眼里的神情可不止一點點同情。我們高中時曾同在一個法語初級班,高四那年,他勉勉強強又拿了個C,而我開始發(fā)憤圖強,最終在畢業(yè)時拿到“法語機構獎”。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之后,這地方安靜極了。 前方,警察調(diào)度員坐的地方,傳來某人不熟練的打字聲,以及警用對講機里時斷時續(xù)的動物叫聲。而正上方,是種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嗡嗡聲,就好像吸音瓷磚天花板下的電線里有電流流經(jīng)。我的上方是些普通的熒光管燈。 如今在醫(yī)院工作時,我偶爾會以某個角度抬起頭來,再次看見那塊天花板、那些燈,而再次置身于那狹小空間的存在感,讓我無力抗拒,不過并非真的讓我不悅。 我坐在行軍床上,雙手在膝間輕握,感到放松。牢獄,我在腦子里重復。監(jiān)牢。班房。這一切叫法都試圖嚇唬我自己,所有這些粗俗的俚語都是我在休憩室看《深夜秀場》時,從愛德華.G. 羅賓遜那張長著魚形唇線的臭嘴里聽來的。當時,休憩室黑漆漆的,電視屏幕如鯊魚般灰藍,父母在樓上睡覺。小黑屋,我心想。局子。不過,置于這一切之上的卻是一個不同的想法:我獨自一人。我獨自一人。我獨自一人。 我側身躺在行軍床上,合著雙手,放在臉頰下。我閉上眼睛,渴望聽到耳朵里的聲音,一個要求幫忙的聲音:來杯茶,來杯水,來個三明治,再來點兒嗎啡?蔁o人開口;誰也不再需要我。就在我很長一段時間想不起來去感知之時,我感知到了平靜。還有自由。牢房里的自由。 甚至很多天以來,我第一次不再看到父親,他長著一頭光滑的黑發(fā),側影因年歲和勞累而稍顯虛弱;我不再看到他將大米布丁喂進母親癟癟的嘴中,那情景就像一只烏鴉在喂養(yǎng)窩里的小崽兒,它們?nèi)拷乖瓴话玻^上長著奇怪的絨毛,眼神空洞、發(fā)著光。喂。咽。喂。咽。他那窄窄的唇線。她舌頭那松弛的弧度。愛意與絕望之光將她的臉點亮那么一剎那,便轉瞬不見。 時至今日,我仍能看見那個場景,并重溫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將其簡化為一些細節(jié),尤其她和他眼里的神態(tài)?苫厮莸轿以诶畏慷冗^的那晚,那回憶竟消失了幾個小時。我能意識到的全部就是那嗡嗡之聲。 那聲響讓我想起夏天里走在朗霍恩的街道上,你可以聽到的聲音,尤其是在我的居住之處,那片大房子坐落的地方?偸沁@種嗡嗡之聲。如果你聚精會神,站著不動,真心諦聽,就能分辨出成百上千臺空調(diào)在嗡嗡作響。它們將清新的冷空氣送進涼爽干凈的漂亮房間,就像我家這樣的,房間里的木線條裝飾逗弄著眼睛從拋光的餐桌面或是手掌邊緣留下褶痕的靠墊往上看,并穿過壁爐和施坦威鋼琴,落在巨大的棕色天鵝絨沙發(fā)上。 我記憶里的房子就是那個樣子,盡管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并非如此。在休憩室里的沙發(fā)被塞進起居室,從而為病床騰出空間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樣。在所有的家具移回墻邊,從而為輪椅留出地方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樣。在沙發(fā)上的天鵝絨絨毛被嘔吐和涎水毀得面目全非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樣。 在我的眼皮內(nèi)側,我可以看見一種暗淡的紅色光亮,它讓我想起白日將盡時分街頭的燈光,秋日里尤其如此。在那神奇的一小時里,汽車如此清晰可辨,將駛進街道,拐進車道里,或者繼續(xù)行至某些小街小巷和死胡同里。兒科醫(yī)生貝爾克納普先生是我終身的醫(yī)生。弗萊先生是一名工作在城市里的金融顧問,熱衷于打高爾夫球。高中校長丁格爾先生只住得起我們這個街區(qū),他妻子從她父母那里繼承了那棟房子。 之后的傍晚時分,街燈嗡嗡作響地亮起,另外一批人也自帶聲響地來了。地區(qū)檢察官貝斯特先生經(jīng)常是最后一位。我弟弟布萊恩過去常在日出之后給他送《論壇報》,布萊恩說每當他騎著自行車上車道,進富貴草草坡,貝斯特先生就會站在那兒。那草坡將貝斯特宅與街道隔開。拂曉時,他會不耐煩地將他那窄腳在皮拖鞋里敲上敲下,他冬天穿一身燈芯絨長袍,夏天是一身泡泡紗睡衣。他圣誕節(jié)時從不給布萊恩小費,總是戴一頂棒球帽,上面寫著“愿最棒的人獲勝”,貝斯特先生競選的年月里用的就是這句話。 我入獄那會兒,一個選舉之年即將到來。 那警官來到我的牢間。我知道他名叫斯科普,盡管他名牌上所寫真名叫什么小埃德溫。我上次見他是在十二月鎮(zhèn)上舉辦的圣誕樹點亮儀式上,當時母親的樹最為出彩,上面飾物花哨,有紅色大蝴蝶結。他曾經(jīng)是高中棒球隊隊員,卻沒參加過一場比賽。他背部寬闊,像個書立般坐在長椅的一端,矮個子比爾坐在另一端,他們倆會一直等隊伍從賽場上回來,好再次感受那緊張的推推搡搡,讓自己有那么幾分鐘感覺也在推推搡搡之中。弟弟杰夫很可能認識他。他家在鎮(zhèn)外,是科德角曲折的鄉(xiāng)村路旁錯落有致的房子中的一座。 縣上有很多這樣的路,夏天路邊的玉米長得比任何一個農(nóng)民都高,番茄和小胡瓜在小披屋里出售,披屋前是膠合板架子。八月的小胡瓜有時候會有棒球拍那么大,因為沒人想要,孩子們就會在周圍林子的微弱光線下,拿它們來砸樹。母親常說,最搶手的是那種頂著花兒的小胡瓜。 蒙哥馬利縣的農(nóng)場和樹林綿延數(shù)頃,隨后是寬敞的舊貨市場、汽車商店,必勝客餐廳、電子商品折扣店,以及小商場,商場里出售難吃的中國外賣,還開著男女皆可入內(nèi)的理發(fā)店。當你走過所有這一切之后,就來到了朗霍恩。這里是理想的大學城,有前廊,扇形窗,沿著路緣生長、如桶般粗細的橡樹,春天里的杜鵑花,夏天里的紫陽花,秋天里路邊堆成山的落葉。朗霍恩有家鞋店,樂福鞋比比皆是;還有家珠寶店,都是一碟又一碟的圖章戒指;另外還有家書店,由伊莎貝爾和迪安.杜安這對老夫妻經(jīng)營,二人從忙碌的城市生活中退休,很少參看《在版書目》,因為那上面的東西他們已經(jīng)全部知曉。杜安夫婦很像朗霍恩當?shù)厝恕麄冎肋@個小世界里發(fā)生的一切。 牢房不在朗霍恩的地界兒上。生活在這兒的人總是說“朗霍恩的地界兒”,如此你便知道誰住在橡樹成行的街區(qū),誰住在鎮(zhèn)外的簡易房和拖車里。加油站、倉儲室、艾克米超市和塞夫韋超市對面的便是那牢房。 那晚,警察斯科普過來看我,他擔心我會恐懼、孤獨、垂淚。他曾經(jīng)在高四時打了場比賽,出場1/4時長。他擔心我會精神失常,因為我在牢房里待了將近四小時,父親都沒能來交保釋金,也沒能說那句“黑暗的一天,嗯?親愛的?”。那口吻曾讓我的幾個朋友對他本人、他那藍色的眼睛、他那俏皮而迷人的舉止、他的格言警句很是迷戀。警察最初把我關在這兒的時候,就等著他大步流星地沖進門來,頗富英倫風格地詛咒說:“我能問問,這兒他媽的到底怎么回事嗎?”父親任朗霍恩大學英文系系主任,以英倫風格著稱;朗霍恩女性俱樂部或者圣公會書友會上,他就《大衛(wèi).科波菲爾》(“狄更斯輕量級作品,艾倫,絕對輕量級——《荒涼山莊》的體系多龐雜!”)或者《傲慢與偏見》的英倫風格發(fā)言,更是頗受贊賞。我小的時候,父親叫我小耐兒。 而母親偶爾叫我艾莉。 不過,既然父親沒來保我出去,年輕的警察就過來看看我。他本以為在牢房里看見的會是個嚇壞了的女人,結果卻發(fā)現(xiàn)我在熒光燈下睡著了,雙膝抵在胸前,雙手在臉頰下交叉的樣子像是在祈禱。這一幕顯然令他訝異;蛘哒f,反正他對《論壇報》是這么講的。 杰夫弟弟和富爾伯格夫人一致認為,我最好知道關乎我的一切言論,于是我就看到了這則故事。故事上說斯科普“震驚不已”,他們說他感到“不可思議”。他說我上學時就一直是個冷漠的人,自視甚高,自信滿滿,他說得沒錯。他說我聰明,這也沒錯。 可在有些事情上他比我聰明,他知道一個鋃鐺入獄的女孩,一個想讓你明確知曉她不可小覷之時,年紀將將可以自稱為女人的女孩,該心懷恐懼、心跳加速,徹夜考慮自身的恐怖處境。尤其是一個被指控謀殺生母的女孩。 結果,他發(fā)現(xiàn)我竟然在睡覺,臉上還帶一抹淡淡的笑。 那種笑你可以在第二天早上他們拍的照片上見到,就在我受控故意致凱瑟琳.B. 古爾登死亡,現(xiàn)身法院之后。法庭藝術家在描畫我時并未捕捉到這笑,其時法院指定給我的律師在我身旁,他在那間封閉、狹小的房間里汗流不止,淡藍色西裝散發(fā)著一股上漿水的味道。 (我記得當時在想,誰請身穿淡藍色西裝的男人辯護都必敗無疑。況且,他的西裝襯衫袖子很短!耙瘟,”我心想,“還短不了呢!保 可到了傍晚時分,市政大樓對面的街邊小店處于一片晦暗之時,我的保釋金已安排妥當——一萬美元現(xiàn)金,并抵押一棟四室且?guī)аb修地下室的科德角式房子——最終我離開蒙哥馬利縣牢房,臉上仍帶著熟睡時的那抹笑,只是尖下巴之上、尖鼻子之下,形成了一道半月形的微笑弧度。 《論壇報》的頭版上,我?guī)е夷敲赡塞惿奈⑿,深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辮子,額前的美人尖呈傲慢的V字形,寬大的白色毛衣和粗毛呢大衣輕拍在臟兮兮的牛仔褲上,一塊污跡在一側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我知道,即便是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仍然愛我的人看到了,也會認為艾倫那要命的傲慢重現(xiàn)了,在最窘迫之時還保持著微笑。 日子一天天消逝,他們之中確實有些人這樣說了,而我從未回應他們。我怎么能說出來呢?每當我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有人跳到面前,架臺尼康相機盯著我,就如敵人臉上戴的一張部落面具時,我耳朵里就只能聽見這樣一個聲音,一個女低音,一遍又一遍地說:“鏡頭前要笑啊,艾莉。你笑的時候好美! 母親這樣說著,在我腦海中再次鮮活了起來,讓蓓基.夏潑、皮普、赫維香小姐和其他虛構人物黯然失色,很久以前我從父親那里得知這些人物,并視其為比真人更重要的存在。她說著,我聽著,否則我擔心她的聲音會逐漸消失,一個轉瞬即逝的鬼魂會縮成一個光點,而后熄滅,便不復存在,就如同無人為之鼓掌的叮叮當。我聽她話,因為我愛她。在我們的生命里,她對我就這一丁點兒要求,我想做到這件被銘記的小事兒,在鏡頭前微笑。 最終,我總是照她要求的去做,即便我討厭那么做。她身體那酸臭的氣味,發(fā)刷下稻草一樣的頭發(fā),那便盆、臉盆和藥片,統(tǒng)統(tǒng)煩得我要死。吃了那藥片,她便不會大喊出聲,不像你在蒙哥馬利河岸用尖銳的魚鉤末端釣起的鱒魚一樣扭來扭去,它們的魚鰓會在命懸一線的躁動中大開大合。 我盡力做到這一切,努力不嚷不叫這句“我煩死你了”?伤;她感覺到了。這就是她之所以會躺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無聲無息地哭泣的諸多原因之一,眼淚讓她那包在骨頭上的暗黃色皮膚閃著絲光棉的光澤,沙發(fā)套和我臥室里帶她手繪花朵的燈罩都是她之前用絲光棉做的。我努力讓她舒服,做她需要的。除了這最后一次。 無論警察和地區(qū)檢察官說什么,無論報紙上寫什么,無論人們相信過什么以及依然相信什么,時隔這么多年,真相是我沒謀害我母親。我只是希望我做了。
安娜.昆德蘭(Anna Quindlen)
美國著名作家、專欄作者、普利策獎得主。迄今為止,已出版八部小說、近十部非虛構文學作品。她曾擔任《紐約時報》都市版主編,是歷史上第三位為《紐約時報》撰寫社論對頁專欄的女性。 2012年,安娜.昆德蘭的回憶錄《不曾走過,怎會懂得》問世,次年在中國出版,取得暢銷佳績。隨后,她推出全新作品《一個人的面包屑生活》,該書上市后迅速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成為眾多讀書俱樂部的閱讀分享之作。 《愛在別離時》是安娜.昆德蘭的經(jīng)典成名作,于1998年被搬上銀幕,該片奧斯卡影后梅麗爾·斯特里普、好萊塢著名影星芮妮.齊薇格和奧斯卡影帝威廉.赫特深情演繹。
在生命的終點,她既是孩子,又是母親,既是老師,又是學生,既奉獻力量,又乞求力量。在生命的終點,她躺在休憩室里,躺在兩側高欄防護的床上,免得夜里滾下床去。有時候,我會摸黑站在門口,像偷窺狂那樣安靜而機警,注視著她輾轉反側,嚷嚷、談論毫無關聯(lián)的瑣碎之事,關于我父親,關于她的孩子們,總是孩子。關于那些名字對我毫無意義的人,可能是鬼魂、臆想、悔恨,以及那些錯失良機的人。有天晚上她跟她哥哥史蒂芬聊天,睜著雙眼,即便呆滯的眼神如同盲人的白手杖,暴露了失明的狀況,我就待在那兒,直到外面的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如果她跟多年前過世的哥哥講話,就意味著她用天眼看見了另一個國度,她的心臟在怦怦跳向不可避免的終止符。
望著這一切,我的眼淚常常順著臉頰流下來,流到睡袍的前襟上,可眼淚就像狂流不止的鼻涕,似乎是一個無效的身體機能。沒有啜泣,沒有跟痛哭一場關聯(lián)起來的長吁短嘆。我站在房間對面,淚流不止,屋里除了母親沉重而吃力的呼吸之外,毫無聲響。 有一次,我走下樓來,發(fā)現(xiàn)她的床一側的防護欄降低了,父親難受地蜷在她身邊。我和他在黑暗中對望彼此,而后我轉身上樓,即便他跟在后面,我也沒有聽見。 休憩室的墻上裝飾著白色的松木鑲板,掛著碎花窗簾,我仍能在記憶里想起那塊玫瑰加綠葉的印花布。綠色沙發(fā)被拖到了起居室,病床固定在書架那面墻的前面,好對著電視。然而,裝飾喚起的全部光彩和美麗都被那昏暗而陰沉的光線抵消,那種一二月典型的陰霾天,陽光昏沉而吝嗇。如今,我感覺我的心在開始下沉,只在復活節(jié)將至時不可避免而又充滿諷刺地稍稍輕松一些。我痛苦的紀念日。 有天晚上,位于屋外角落的道格拉斯松枝整夜抽打我的臥室和母親休憩室的窗戶,到了早上,鵝毛大雪倏忽而下,屋里完全沒有了光線,我不得不在大中午打開燈。雪花開始飄飄灑灑,最后都快飄進了窗戶。母親整天歪著腦袋,只有喝湯的時間除外。她緩慢地兜個大圈,將勺子往上舉,勺子才到半道,嘴巴已經(jīng)張開,好像她再也無法信任自己可以更加準確地協(xié)調(diào)肢體動作!把┖妹馈!彼f,把碗盅遞回給我,而后又睡著了。 我在亮黃色燈光下讀著書,眼睛累了的時候,就進廚房看看雪下了多厚。屋后鋪了一層雪毯,積雪覆蓋矮灌木叢的地方形成波浪和小丘,院子里突出的一塊正是杜鵑花的所在之處,我拿一個倒扣的果籃和一個粗麻布包保護那株杜鵑花。廚房的電話響了,就像安靜的屋子里發(fā)出的一聲尖叫,我跑去接電話,看見一天就這么溜走,已近七點。唯有光線告知我時間,而整個下午的光線卻被隱藏。 “艾倫,”父親說,“雪這么大,我回不了家了。安保人員封鎖了兩座步行橋,誰也沒法出來鏟雪。我就在這兒找個地方睡了! “睡在辦公室?” “我不知道。系里有些人有沙發(fā)床。要是我發(fā)現(xiàn)誰已經(jīng)回家了,就用他們的。你打電話到這兒沒人接的話,我就是去別人那兒了! “嗯!蔽艺f。 “你母親怎么樣?”他問。 “老樣子! “告訴她明天見! “好! “你還好嗎?” “很好! 我覺得我記得,放下電話的時候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母親在那晚死去,外面飄著鵝毛大雪,父親卻和某個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七姐妹盟校”的飽學之士困在沙發(fā)上,那他余生都會因這記憶而痛苦不堪,那畢業(yè)生可能對亨利.詹姆斯抱有強烈的觀點,狹隘俊朗的已婚人士是其軟肋;蛘呖赡芪沂鞘潞筮@么想過,記憶總是玩盡花招。 休憩室里,母親睜著眼,眼里卻空無一物。“誰?”她柔聲問道。 “你丈夫!蔽艺f話的語氣自認為不帶情緒,“看樣子,他沒法回家了,得待在學校了。他說明天見! “可真是場大暴雪啊!蹦赣H再次看向窗外,說道。 “沒那么大。”我說。 “艾倫,”她說話的語氣多少天以來都沒這么有力過,“把書放下。”實際上,我記憶里她就沒這么有力、嚴肅地說過話,除了那次我嘲笑一個患唐氏綜合征的小女孩。她曾住在我家山腳下,那次母親變得冷酷、無情,我一直還以為只有父親才會如此,F(xiàn)在她就像一名短跑選手,一直休養(yǎng)生息,等待那短暫的必要時刻,在那寥寥的幾分鐘里成為她自己。 “你和你父親怎么回事兒?” “什么怎么回事兒?” “你回家以后,就一直很生他的氣。如果你要因為這一切生誰的氣的話,你該生我的氣啊。是因為我你才在這兒,不是因為他! “媽媽,這跟你沒關系。我們不該討論這個。我跟爸爸之間的分歧跟你無關! “跟我有關,尤其是現(xiàn)在。將來你就只有他! “停。停下吧!蔽姨鹗郑菩南蛲,就好像要把那些話推遠。 “不,你停下。你跟你父親會需要彼此。你跟你的弟弟們也是。我希望沒有我夾在中間的時候,他也可以跟男孩子們關系密切?赡愀揪兔芮邢噙B了。你們倆好像! “求求你,別這么說。” “為什么?因為他不完美?因為他不是你曾經(jīng)以為的他?” “媽媽,我沒法兒跟你聊這個! “艾倫,”她邊說邊掙扎著轉向我,在床邊扶手上的雙手就像沒有血色的爪子,她用雙腿把白色床單夾開,“仔細聽著,因為我只說一次,我本不該說。你知道的關于你父親的事情沒有我不知道的! 我們倆默默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我覺得過了一會兒,她點了點頭,然后躺下了。 “而且更理解他。”她補充道。 “好吧!蔽艺f。 “結婚久了,你就會讓步,而新婚燕爾之時,你都不相信會如此退讓。”她說,“年輕的時候,你對自己說,噢,我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那個,受不了別的,你說世界上唯有愛情至關重要,唯有那種愛讓你跟別的時間感受不同,就好像點亮了你的全部?蓵r光流逝,你們同床共眠了上千個晚上,孩子們生病的時候,你聞起來一股痰味,他看見你的松弛肉體。有些晚上,你對自己說,這不夠,我一分鐘也忍不了了。而到了第二天早上,你醒來,廚房飄著咖啡香,孩子們弄好了頭發(fā),鳥兒吃了喂食器里的東西,你看著你丈夫,他不是那個你過去以為的他,可他是你的生活。房子、孩子和你的所作所為,都圍繞著他而營建,你的生活、你的過去也是如此。如果你拿掉他,就像把他的臉從所有相片中剪掉,會有個大洞,丑陋不堪。一切就都毀了。這不僅僅是愛,比愛更為重要。想想安娜! “安娜?” “書里的!彼鑾资疽饬讼,那上面有我那本平裝的《安娜.卡列尼娜》。 “可你沒讀完啊! “我之前讀過!彼粗┗h落,微小的浮游靈魂敲擊著窗子,在那邊的深藍色之處打著旋兒,“那些書我之前全都讀過。我只想有個機會再讀一遍。跟你一起讀。” 我倚靠在床欄上,那金屬冰冷、堅硬,抵著我的胸口,我抓起她的手,她抓得如此有力,都快弄疼我了,而后又松開了。我把欄桿放下去,將頭枕在被單上,就在她的盆腔上面,再沒有脂肪或肉體保護它了。我直哭到床單都濕了,她摩挲著我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那干燥的肉體發(fā)出撕拉撕拉的聲響,如同最微小的喃喃低語。而后她更為輕柔地再次開口。 “很難。你不身處圍城,就難以理解。因為你所處的位置和內(nèi)心所感,你現(xiàn)在很難理解。可我還是想說,我說得不好,好吧,我又不是作家,但我就想說出來,因為將來需要我說的時候,我就說不了了。就在某個晚上你鎖上前門,感到愛情的愚蠢,荒唐地以為事情本該如何如何,你可以嚴厲,可以愛下判斷,單單這兩樣,就會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糟糕的程度令你難以置信。我想了上千種可以在未來的十年里傳授給你的東西,我想到你生命的頭二十四年學到的一樁樁重要的事情都是你父親教你的,而不是我,知道我做得那么少,就會傷心! “不是的,媽媽!蔽逸p聲說。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有人讓我說實話,有人!彼械,“你父親說,我只會讓自己情緒低落,你說,求求你,不是的,媽媽,只有特蕾莎讓我說。只有說出來才讓我覺得舒服些,毒品都沒這么好的效果。所有我們沒有說出口的事,所有我們咽下去的話,除了搗亂,沒有別的作用。死前我想要說話。我想成為那個說的人,那個深入思考的人。我死了之后你就什么都可以說了,F(xiàn)在讓我說,別噓我,就因為我想說的你聽了會傷心。我受夠了噓聲。” “你想說什么呢?”我抬起頭來問道,把哭濕的頭發(fā)撥開,“繼續(xù),說吧! “我想說的剛剛都說了,還有就是我很難過。我很難過,不能操辦你的婚禮了。別請捧花女孩或者戒指男孩——他們總是淘氣,分散新娘身上的注意力。別請?zhí)嗳!?br /> “媽媽,我覺得我永遠不會結婚! “別那么說,艾倫。想想我剛才跟你說的話! “好吧。還有什么呢?” “恐怕我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我想念跟你父親同床共枕。” “需要我跟他說嗎?” “我說過了! “其他的呢?” “如果我知道你會快樂,現(xiàn)在就可以閉眼安息了!彼穆曇糸_始變?nèi),直至消失,就好像進了下水道,奔騰的話語變成了低語的涓涓細流,“容易得多! “我知道。我希望你會。” “不,不是那個。我是說快樂。學會愛你所有的而不是一味渴望你錯過的,或者只是想象中錯過的,快樂就容易得多。平靜得多! “我盡力!蔽艺f。 “不是那么回事兒!蓖蝗,她睡著了。她的嘴巴張著,頭發(fā)蹭到了腦后,露出額頭,自從特蕾莎上次來過之后,她的頭發(fā)好幾天沒洗了,都變直了。額頭上的皺紋很深,就像有人用尺子和鉛筆畫出來的一樣。肚子上的被單浸了眼淚,顏色變深了。 她說,你知道的我都知道,這是真相。我才是無知的那個。我列了個清單,詳細寫上母親做過的所有事情,以及沒做過的所有事情——這對我更為重要——然后把這些事看成母親,這些就是母親,正如父親就狄更斯作品中的女人講授的課程就是他一樣。 對我們來說,我們的父母從來不是真實的人類,從來不是,他們總是一堆性格群像,致命弱點,模糊的噩夢,發(fā)聲型抽動癥,流鼻涕,熱淚,這些統(tǒng)統(tǒng)遺傳下來,將我們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的困境是絕對存在的:轉身看看這個女人,理解她,同情她,喜歡她,跟她聊天,認識到在她強大、也許受傷的心里,有種出身陋居的清冷,她將之轉化成一生的烹煮和寵愛,讓她在世界的一隅漂亮而好客,死別是徹底的——它一旦發(fā)生,你就不得不長大。如果你的生命之舟僅能容納一人,你總會選擇自己,把父母變成任何保持船漂浮的東西。 就在午夜之前,她醒了。她慢慢地舔了下嘴唇,在被單上絞扭著雙手,而后轉了下頭。 “早上了嗎?”她說。 “沒有! “我需要藥!彼f。 這是又一瓶藥,幾乎滿著。她吞下一片,費勁兒咽著;還咳嗽,就又喝了一小口水,整個身體劇烈顫動。她嘆了口氣,喉嚨里嘶嘶作響,半是呻吟。 “幫幫我,艾倫,”她小聲說,“我再也不想這樣活了! 我們在燈光的半明半暗間凝視著彼此。 “求求你,”她說,“你肯定知道怎么做。求求你。幫幫我。再也不想這么活了。” “到了早上,會好些的。” “不會,”她說,又呻吟起來,“不會的。不會的。”她聽起來就像一個疲憊而易怒的孩子。她抓著我的手腕,抓著拿藥片的那只手腕。那抓力大得驚人,因為某種原因,我想到了那些把大眾車從困在其下的孩子身上搬開的人,那些困在山洞里而后幸存的人,那些以雪充饑而保命的人,他們大大超出了其生命該有的期限。 “求求你,”她說,“幫幫我。我不想這樣!笨晌也淮_定是藥開始起效,還是言語、請求、緊抓我胳膊讓她精力耗盡,失去知覺。她從眼底悲傷地看著我,眼皮就像某種聰明而年邁的鳥兒掉落下來!皫蛶臀遥彼÷曊f,“你那么聰明。你知道怎么做!倍蟊銖氐组]上眼睛!扒笄竽恪!彼中÷曊f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休憩室的椅子上,雪還在下,我睡著了。雪闃靜無聲地覆蓋萬物,只有松枝剮蹭著屋子外墻,發(fā)出聲響。那深埋在落雪之下的世界被殘忍的白色遮蓋,露出丑陋的熒光之色,將我喚醒。這是一個已永遠改變的世界,一個我發(fā)現(xiàn)難以直視母親眼睛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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