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紀檢干事遇襲

朱天樂還活著，就因為他沒有輕舉妄動。

他沒忘記兩年前的教訓。那時他還是鋼鐵廠的紀檢干事，卻在痛苦屈辱中忘記了紀檢工作“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規(guī)定，反擊了沖進紀檢辦公室暴打廠紀委書記李云耕的幾個打手。這使得廠紀委對廠長兼廠黨委書記錢萬志的暗中調(diào)查不得不中止，他也被有關(guān)方面控告犯有“流氓罪”和“故意傷害罪”。

李云耕痛罵“腐敗分子”后告訴他：十有八九，他會被判刑。朱天樂當然清楚，這不是危言聳聽。這座城已經(jīng)被貪官們禍害得不成樣子了，而且，誰也不能管誰也不能問。管了問了，你就是破壞團結(jié)和諧，就是發(fā)動“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所以，在這座城市里面，但凡干紀檢的都清楚：你得罪了一個，就得罪了一窩；但更可怕的是，也就得罪了一串。于是，整城的紀檢系統(tǒng)就成為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紀委書記們看透了這一切，結(jié)果誰也不找死，有些書記更是貓鼠合謀，伙同貪官一塊兒拿錢。

錢萬志在廠里公開嘲笑：傻B玩意兒，這么大一個城市，也只有這么兩顆生瓜蛋子。大家都聽說了，在市委常委會上，市委書記葉一飛已經(jīng)點名：“兩匹害群之馬！”

李云耕只得迅速送朱天樂外出打工。

兩年來，朱天樂只敢用公用電話跟李云耕的座機聯(lián)系。前不久他得知，就在自己逞了匹夫之勇之后，錢萬志反倒公開在鋼鐵廠內(nèi)成立了自己的私企克倫鋼鐵廠，既當私企的老板，又是國企的法人代表�？藗愪撹F廠沒資金沒場地沒人員，完全是個空殼，錢萬志腳踩公私兩個企業(yè)，啃公養(yǎng)私，喂肥了自己的私企，再變著法兒讓這家大型國企爛掉。

朱天樂再也忍不住了，給李云耕打電話要求回去。李云耕苦勸他千萬不能這么做。朱天樂為了尊重領(lǐng)導兼戰(zhàn)友，口頭答應(yīng)，可心里說什么也不服氣：這么大一個企業(yè)，多少億資產(chǎn)，簡直就是一座金山銀山。別的不說，光賣鋼鐵廠的地皮就能發(fā)大財。可如今，只要有幾個“一把手”“運作運作”，這些資產(chǎn)就全進這少數(shù)人的腰包了。長此以往，蔓延開來，新中國會成什么樣子？中國革命犧牲了幾千萬人，難道到頭來，就喂肥了一幫豬狗不如的貪官庸官？

朱天樂給李云耕打電話之后，就白天黑夜想這些，怒火滿腔卻半點兒也發(fā)泄不出去，只好一邊干著苦活一邊嘟嘟囔囔地罵，活像一個瘋子或者得道的高僧。昨天，他打李云耕座機甚至手機都不通，一下子，錢萬志的跟屁蟲們罵他的那股“亡命徒”勁兒又上來了。他想：豁出掉腦袋，我也要擋橫呢。這座城可不是北洋水師，即便是北洋水師，那時候還有個鄧世昌呢。他曾多次反映北洋水師的問題，李鴻章對他恨之入骨，更多次要摘掉他的頂戴花翎。到最后，鄧世昌只能鼓輪向“吉野”號沖去，成為我們民族世代景仰的英豪。想到這里，朱天樂又像看到了小時候多次看過的電影《甲午風云》。

他熱血沸騰，卻沒多想，就“兩匹害群之馬”，能擋橫嗎？你這么做，是不是自投羅網(wǎng)呢？

他偷偷趕往市里，可下了長途汽車就聽說，錢萬志已經(jīng)名正言順叫鋼鐵廠完蛋了，說鋼鐵廠資不抵債，請法院批準破產(chǎn)�，F(xiàn)在，正由克倫鋼鐵廠“兼并重組”。

朱天樂剛剛二十六歲，可黧黑的瓜子臉上已經(jīng)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皺紋，連鬢胡須也特別清楚地顯了出來。他那件外出打工補了又補的鋼鐵廠工作服，紐扣全被他在長途汽車站聽到這消息后一把扯開衣服拽掉了，衣襟隨著他的大步走動一扇一扇，露出肌肉暴突的青銅似的寬闊硬實的胸膛。他那雙平時如秋日晴空的明凈的杏子眼睛此刻血紅，他一臉怒氣，根本不像四年前那位名牌大學冶金專業(yè)的高材生、學生會體育部部長。

他走在市郊公路上，向離這地級市二十幾里的家鄉(xiāng)走去。

他父親當了多年的村黨支部書記，可越當就越被鄉(xiāng)黨委書記斜著眼睛瞅，幾次被鄉(xiāng)黨委查找“問題”，差點被送進監(jiān)獄。多虧他父親經(jīng)得起查，村民們又為這“不公”而群情激憤，要不是他父親死說活說攔擋，他們真要沖進鄉(xiāng)黨委、政府的大樓了。盡管他父親最終平安無事，可還在市委機關(guān)那里博得了一個與鬼怪無二的名聲。

當時朱天樂還在讀大學。每到寒暑假回家，他總聽父親罵那個對頭“為了自個發(fā)財，坑百姓喪良心”，這簡直叫他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朱天樂反駁道：年輕的時候，你倆一塊兒當干部，那時候好得不是像穿一條褲子嗎？父親說：沒錯，那時我們都有魂兒——“為人民服務(wù)”，可如今，這些王八蛋的魂兒都到哪兒去了？只剩下一個——“為老婆孩子加小蜜撈錢”。

那時的朱天樂為父親與老友鬧翻很不以為然，卻沒料到自己干了紀檢也照樣如此，照樣跟著紀委書記與曾經(jīng)那么賞識自己的錢萬志鬧得不可開交。沒過多少年，他父親因為終日操勞和長年積郁患癌去世，如今只剩朱天樂母親在家。朱天樂舍不得花錢買車票，準備攔過路車請哪位好心的司機捎自己一程，好回到久別的家中。

這是2011年7月最后一天的中午，驕陽似火，僻靜的公路上既看不到人也見不到車。之后一切都在一瞬間發(fā)生了：一輛疾駛的白色面包車猛然在他身邊剎住，驚得他險些跳到路邊的排水溝里。接著車門大開，四個家伙風一般跳下車來，兩兩相對，將他夾在當中。他面前出現(xiàn)一把手槍，直指他的前心，間隔只有半米。

朱天樂看見，這是一把九毫米的軍用自動手槍，半新，剛上了油。那個持槍的家伙完全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槍管沒一點顫動，扣扳機的手指蓄勢待發(fā)，注意力全放在他那根食指上。站在這持槍家伙身后的那個小伙子卻沒這般自信，一臉緊張，攥著一根細鐵管，手微微發(fā)顫，指甲還有咬過的痕跡，兩腳來回挪動，透出初出茅廬的畏懼。

朱天樂知道大禍來臨。他早曉得，在這座城市里面，什么都是明碼標價：剁一條腿多少錢，卸只胳膊多少錢，要條人命又得多少錢。他有點害怕了。

他扭臉看了看身后的那兩個人，這倆人倒十分鎮(zhèn)定，像雕像一動不動，然后從身后來到他的身前。他倆身強體壯，穿著迷彩服，腳步齊整，好似經(jīng)過訓練的士兵，眼里沒有絲毫表情，似乎早干慣了這類事情。

看著這支亮出的手槍，再看看來到身前的這倆打手，朱天樂立即叫他們“大哥”了。

打工兩年之后，朱天樂再不是以往那個生活在蜜罐里的大學生了，終于明白了一點兒世事�？杀M管如此，他還是抱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書生觀念，還抽空寫了篇文章。

改革與私有化不能畫等號。當年，朱镕基總理搞的國企改革十分成功，既保證了效率低下的中小型國企不再成為國家的負擔，也在重要領(lǐng)域保證了國家對經(jīng)濟的掌控。

可今天，當“自由民主”席卷世界的時候，我國的一些大型國企也開始倒閉。每當一家大型國企倒閉時，一家私企也如轉(zhuǎn)世靈童般誕生。這些私企老板不是原來的廠長經(jīng)理就是廠領(lǐng)導班子的主要成員。所以，廠長經(jīng)理變老板，已經(jīng)成為大型國企私有化的最強勁的動力。一些知識精英還提供了特別生動的理論支持，叫“吐痰”理論，說這好比就是一桌酒席，被乞丐吐了口痰，敗興的客人們只好離席而去，乞丐便成了接收大員。如今，一些大型國企就相當于這樣一桌酒席，一些廠長經(jīng)理先想辦法把它搞得資不抵債、聲譽掃地。當然，這事誰都會干。然后，有關(guān)方面便依照“冰棍理論”——反正吃也得化，不吃放在那兒也得化，便把這些企業(yè)幾乎白白送給那些廠長經(jīng)理了。就這樣，這些新生的老板便把設(shè)備、廠房和土地全嘬進肚里，沒用幾口就把自己嘬到中國財富金字塔的塔尖上，再把工人們吐了出去，吐向剛剛開工的社會保障體系。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

“這一輩子的飯碗說砸就砸了，

這兩萬來塊錢兒工齡買斷費說光就光了，

這一身毛病說來就來了，

找了一天工作，這天，說黑就黑了——車胎還扎了�！�

朱天樂還寫道：

怎么辦呢？從當年的一切向“錢”看，已經(jīng)發(fā)展到如今明火執(zhí)仗的“錢權(quán)交易”的地步，明目張膽地掠奪國家財富，再發(fā)展下去又會是什么呢？當然，大型國企內(nèi)部確實存在相當嚴重的問題，必須加以解決，但這絕非只有私有化一條路可走。因為，只要一搞私有化，無論哪個國家，都不能不面對這種公開的掠奪，如拉美、東歐、俄羅斯等國的大型國企私有化，暴富的是少數(shù)寡頭，國家經(jīng)濟卻一落千丈……

當年，小平同志反復(fù)教導全黨：“中國要出問題，還是出在共產(chǎn)黨內(nèi)部�！泵�主席早就說過，治國就是治吏�？扇缃裼钟卸嗌偃岁P(guān)心這些教導呢？放眼望去，到處歌舞升平，滿目都是袒胸露腿的美女們在電視上在舞臺上拼命地扭拼命地唱……而勾連在一起的官商們，則盡快把掠奪到手的財富轉(zhuǎn)移到海外。

打工的這兩年，朱天樂還時時想起與李云耕的徹夜交談。

李云耕說：在這場“沒有硝煙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我國面對的局勢并不樂觀�，F(xiàn)在，那個世界帝國以與日韓聯(lián)盟為起點，不斷加固第一、第二島鏈，就連南海的幾個國家也拼命發(fā)展尖端潛艇和遠程戰(zhàn)機，世界帝國則坐鎮(zhèn)幕后指揮；再加上它在南海的幾個海軍基地，還有關(guān)島基地和在新加坡的樟宜海軍基地，已經(jīng)在南海對我國形成三角合圍之勢。不光如此，就連我國的戰(zhàn)略產(chǎn)業(yè)也成為它和幾個西方大國陰謀暗算的重點。這種暗算大象無形，不易覺察，不過，等到恍然大悟早為時已晚。比如，有的西方大國就不打自招地宣稱，中國的航母計劃被“攔截過多次”。他們非常清楚航母集制造業(yè)、高新技術(shù)、新材料、新工藝于一體，完全可以成為中國戰(zhàn)略產(chǎn)業(yè)的龍頭。

李云耕道：我就不信，咱們廠研制航母艦艇鋼，那幫狗日的敵對勢力不伸出天鵝絨手套里的鐵掌？如今，錢萬志他們是在前臺，要掐死咱們的航母鋼孩子，好換來主子的莞爾一笑。這一切表面看去都符合當今的游戲規(guī)則，即消滅大型國企，可是，誰又敢說這背后不是一個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戰(zhàn)略圈套？在“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大釣場中，種種反�，F(xiàn)象的背后都有西方的戰(zhàn)略考慮，在引誘我們的每一條魚的口中，都有一個裹著鋒利釣鉤的香餌。

那時，朱天樂屏息靜氣地聽著，瞠目結(jié)舌，根本插不上話。他還從沒考慮過這么深入的問題呢。

此刻，面對這些敢于拿槍和還沒拿槍的敵人，種種思緒如飛在他腦海掠過。

他想著“好漢不吃眼前虧”，想求饒，可又明白一點用處沒有，只好熱盼著這些打手能有做人最起碼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下手千萬別狠了，更別要自己的命，只要能跟主子交代就行。

他驚恐萬狀地等待著，清楚只有服軟才能討得憐憫和饒恕。他準備老老實實承受即將到來的懲罰。

可頭幾拳打來，他肌肉緊繃的小腹就招架不住了，緊接著，他臉上又被狠揍幾拳，頓時唇破牙飛。然后，四只堅硬得如同鐵耙的手掌抓住他，將他雙臂扭到身后，跟著，那根鐵管狠狠地抽到他的頭上、臉上，頓時他的鼻子、嘴里滿是鮮血。沒過多一會兒，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打轉(zhuǎn)，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千萬顆金星在飛舞，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個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