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中篇小說集，包括《哈瓦那超級市場》《假時間聚會》《并蒂愛情》《僧侶集市》《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五篇小說，分別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大家》《西部文學》《西部》雜志。有偵探，有愛情，有懷舊，有科幻，有現(xiàn)實的切割，也有未來的假想。在五個以結(jié)構(gòu)帶動敘事，“怎么看”與“看什么”融為一體的小說中，作者對當代社會的觀察與思考清晰可見。作者對小說價值與技藝的追求，也映現(xiàn)了青年一代寫作者的雄心與承擔。
李宏偉，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現(xiàn)居北京。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碩士。參加第三十屆“青春詩會”（2014，海南）、第五屆“大聲展”（2014，北京）。著有詩集《有關(guān)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長篇小說《平行蝕》，譯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諾拉：喬伊斯情書》《流亡者》等。獲《人民文學》與《南方文壇》“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現(xiàn)獎”等獎項。
001 哈瓦那超級市場
066 假時間聚會
110 并蒂愛情
164 僧侶集市
226 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
310 后記：我是作家，不是郵遞員
哈瓦那超級市場
A1滴答滴
這一帶仿佛是北京的一塊飛地，空闊、窎遠，盡管也有一些零星的高樓，卻都淹沒在成堆成團的楊樹叢里，像是一直撒向遠方的楊樹團中的幾株衰草。剛才，我遠遠從公交車上看到這邊有成片的白色低層樓房，綿延不已，仿佛沒有盡頭。隨著公交車越駛越近，我失去了平行的視線，因而看不到這片白色樓房的遠方是什么。
等下了車，進了市場里面，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四層高的白色小樓，各棟樓錯落分布，沒有任何可以分析出來的幾何規(guī)則，無論我站在哪里，向四方望去，都只能看見房子，而且各棟樓的建造和朝向也不盡相同，我甚至看見有一棟標準圓形的房子與缺了一小角的等邊三角形的房子。每一棟樓都標有樓號，但號碼標注依循的規(guī)律卻如同出自酒鬼或是瘋子或是上帝之手，沒有人能夠弄得清楚，比如我進去時大門兩邊的樓號分別是903號和7號，等我轉(zhuǎn)過幾棟樓后，兩邊的樓號已分別是18號與356號。一開始，我試圖依據(jù)房子的形狀與號碼相結(jié)合的形式在腦子里理出一條清楚的線索，以免無法離開。經(jīng)過幾棟樓之后，我放棄了這一想法。樓房的形狀和號碼一定是按照對人類記憶進行最大干擾的方式安排的，記清楚它們的難度和記清楚天上的每一顆星星差不多。
如果不是熙攘的人群，我一定會懷疑自己走進了一部恐怖小說或是一座迷宮。但是身邊滿懷熱情行走的人們提醒我，這里不過是某一個生活場景而已。市場里面沒有車，人們都有條不紊地走著，在太陽的照耀下，他們步履穩(wěn)重，笑容柔和，和身邊的人聊著天，推著紅色的裝滿各種物品的購物車興致滿滿地走著。他們用各種帶著口音的話語相互交流，點頭致意，只不過，由于樓群的分布，很多人轉(zhuǎn)過一棟樓就完全消失，另外還有不同的人群突然從樓邊繞進來，他們使得我總以為眼前的場景并不連貫，就像你一眨眼就已滄海桑田。此外，還有不少人直接從各棟樓里走出來，基本上都是滿載而來，肩扛手提背背種種正符合他們需要的物品。這些潮水一樣的人們被推到樓群之間的沙灘上，剛剛浸出一個小小的坑，準備享受一下陽光的照耀，又突然被其他房子里面的引力吞沒，迅速卷了進去。
各棟樓之間走了很久，看了類型不一的面孔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我打消了向這些消費者打探消息的念頭。我想，與其旁敲側(cè)擊向他們了解一些模糊的圖景，還不如直接找到市場的工作人員來得快捷。于是，我走進了離我最近的一棟樓。
這棟樓出售的是飲料。一樓是各種各樣的果汁，顏色各異形狀有別的塑料瓶或玻璃瓶成排成行地擺放在直達天花板的貨架上，就像是一幅幅立體的拼圖游戲。還有幾條流水線，一個個新鮮的水果在上面行進，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順利地在幾座巨大的鼎形榨果汁機里粉身碎骨，成為鮮榨果汁，只遺留少量的果渣。幾個工人手持棕葉制的小笤帚和松木制的小簸箕，有條不紊地清理著果渣，他們統(tǒng)一身著白衣，頭戴一頂紅色的有點兒貝雷款式的帽子，這使他們看起來非常像戰(zhàn)場上忙碌的清道夫。
“請問，市場管理中心在哪里？”我問身邊一位專心致志地清理蘋果渣的工人。
“從這邊出去，往西走，繞過三棟樓就到了市場內(nèi)部的第七火車站，乘火車就能直接到達�！彼f。
剛剛繞過兩棟樓，我就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比通常印象中火車開過的聲音小了很多。待繞過第三棟樓，就看到前方不到兩層樓高的地方架著兩根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的粗大鋼軌，鋼軌上正停著一輛火車，下面的車站有一座寬寬的樓梯通往上面打開的火車車門。
說是火車，實際上比我們習見的火車小了很多，整個藍白條相間的車廂也就二三十米長。車站沒有幾個人，我找到站牌，看到綠漆底的站牌上面用紅漆標明的車站名有“管理處”，便沿著樓梯走上去。車廂里的人比車站更少，只有一對老年夫婦互相依偎著坐在車廂最后一排座位上，見我進來，老先生稍稍正了正身子，向我點了點頭。我也沖他笑了笑。
火車隨即開動。它的軌道都是架在不到兩層樓高的半空中，和樓房保持著幾米的距離，因而座位的高度剛好和樓房二層的窗戶一般高。我坐著看著一側(cè)的樓房窗戶，隨著火車快速在樓群間穿行，一扇扇窗戶像是一幀幀圖片一樣連接起來活動起來，或敞開或關(guān)閉，或拉上窗簾或一覽無遺，或有人在內(nèi)或空空如也，連起來活動起來的窗戶居然有了無比豐富的劇情。而火車越往前開，我也就越發(fā)覺得了市場的巨大，不但通常的吃穿用品非常仔細地分出了一棟棟房子專門出售，還有門類繁多的餐館、咖啡館、茶館、運動館、休閑館，以及汽車專賣店、美容店、博物館、電影院、動物園，甚至還有天然溫泉中心和人造沙灘。我上車時依偎在車廂最后的那對老夫婦就是到溫泉中心去的。
我已不知道火車走了多少時間，突然聽見車廂內(nèi)報站名：管理中心到了。
管理中心也是一棟四層大樓，但它是完全的玻璃結(jié)構(gòu)，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斜至西天的太陽正將它溫和的光芒穿過整整一面玻璃墻灑在地板上。一樓是一個完全敞開的接待大廳，大廳正中是一座人造的瀑布，不過氣勢浩大的瀑布卻如同奔騰的泡沫，悄無聲息。我走到跟前伸出手摸過去摸到冰涼而堅硬的一塊，再仔細一看，是一堵玻璃墻，水就是貼著玻璃墻滑下去的。
這時，我注意到在偌大的透明空間深處有幾排桌子，桌子后面幾個身著職業(yè)套裝的女子正忙碌地處理著手邊的工作。
“對不起，請問……”我走向前，問道。
“你好�！逼渲幸粋�年輕的女孩應(yīng)聲抬頭招呼我，她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跟我來吧�！�
我跟在“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后面，走到大廳一側(cè)的電梯旁。我?guī)状蜗牒退f話，可看她的神情似乎早已知道一切，便算了。
“二樓，總經(jīng)理助理辦公室，找曹先生就可以了。”等電梯到了一樓，她把我讓進去，說了一句。
曹先生正坐在一張寬闊的全玻璃辦公桌后打著電話，雙腳腳尖輪流點著地面，使壓在身下的辦公椅能夠在較小幅度內(nèi)靈活地旋轉(zhuǎn)�？吹轿艺驹陂T口，招了招手并指了指他辦公桌對面的一把椅子。我走進去坐下，他也不再旋轉(zhuǎn)，而是仔細打量起我來。沒多久，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沓紙遞給我，看我沒有筆，又遞給我一支藍色的簽字筆。這是一份調(diào)查表，上面列出了很多道選擇題，內(nèi)容涉及一個人的家庭背景求學經(jīng)歷工作經(jīng)驗興趣愛好希望渴求等等。我粗粗地翻了翻，疑惑地遞還給他。曹先生對著電話說了一聲“對不起”便捂住話筒移開了電話。
“麻煩你填一下，方便具體安排�！彼f。
“我是……”我剛張嘴說了兩個字，便聽見他電話聽筒里傳來了很嚴厲的一個聲音：“好了沒有？”曹先生沖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聽筒又指了指調(diào)查表，輕輕說了聲“拜托了”，便又聽電話去了。
我逐項填好后，日已西落，一堆堆熟透了的云彩擠攘在西邊，濃稠欲流的紫紅色使整間辦公室以及我能看到的市場部分都浸上了一層輝光。曹先生已經(jīng)打完電話，此刻正對著電腦屏幕，看他眉頭舒展的樣子，一定有什么事情得到了解決。
“好，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彼舆^我填寫的調(diào)查表，認真看起來，一邊看一邊點頭。
“你對我們市場了解多少？”看完后，他問我。
“不多。實際上，我今天是第一次來。”我有點兒猶豫。
“沒關(guān)系。這個不是問題，你會很快熟悉起來的。有必要向你作個簡單的介紹，市場開張兩年多了，隨著業(yè)務(wù)的擴張，我們總在招人。我們招人的方式相對特別一些，我們不通過任何渠道發(fā)布相關(guān)信息，而是在登門而來的人群中間進行選擇。有的人是抱著新商場總需要人的求職心態(tài)敲開我辦公室的門，有的人是因為各種原因偶然進來�！彼麛[了擺手，阻止我說出自己來這兒的原因，“這么多人，我們總需要有個選擇標準。說起來，很簡單，甚至你會覺得可笑。我們依據(jù)人的相貌選擇，再根據(jù)這份問卷安排具體工作。我們差不多過半年就會調(diào)換一次總經(jīng)理，在此期間，我們招聘新員工唯一的標準就是和這位總經(jīng)理的相貌相似。就拿你來說，略顯稀疏的眉毛，尤其是兩條眉毛在中間隱隱約約連接起來，還有你踏實可靠的面相，是這半年來我見過的和總經(jīng)理最相像的人�！�
“我總算完成總經(jīng)理指定的任務(wù)了。”他長吁了一口氣，往后一仰，舒適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親切地看著我，“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正被總經(jīng)理電話訓斥呢。”
聽了他的話，我很是驚訝。我四處看了看，沒有找到鏡子。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淡下來，我走到窗前，室內(nèi)明亮的燈光和屋外晦暗的夜色使得窗戶玻璃同樣具備了鏡子的功能，我仔細打量起自己的臉。的確如他所言，我的眉弓平直，上面荒原衰草一般分布著的眉毛盡管均勻，卻稀疏得很，兩道眉毛間的界限也沒有那么明顯。而眉毛下面方正，顴骨偏低，唇線短窄的那張臉更是陌生得讓我恐懼。我用最快的速度與玻璃中的對方交接了一下目光，他流露出的誠摯讓我感到慌張。
“你一定對市場的名字感到好奇吧？”曹先生的聲音再次響起。此刻，他吐字清楚的聲音像是在我的心臟里回響�！斑@里面有段傳奇，市場的老板因為在國內(nèi)深受刺激，留學到美國，又因為種種原因到了哈瓦那。在那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打拼，創(chuàng)下了一番事業(yè)。其中的具體內(nèi)容就不多說了，再說，我們能了解到的，能說出來的，和我們從媒體上知道的成功故事沒有太大區(qū)別�？傊习宸e累了大量的財富后，決定回國發(fā)展。但回國之后，看到國內(nèi)的種種現(xiàn)象，他的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以前一直認為，現(xiàn)代商業(yè)的精髓是刺激人們的欲望，甚至生產(chǎn)欲望、塑造欲望，商家在對消費欲望的滿足中獲利。現(xiàn)在他認為，長此以往，每個人最終都只會被商業(yè)生產(chǎn)的欲望填充和取代，最后成為空空如也的皮囊。哦，不好意思。我又犯了老毛病，總是喜歡玩弄一些所謂的思想。這些都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老板從來不做這種概括。簡而言之，老板認為，未來的商業(yè)趨勢不是無限地生產(chǎn)欲望，而是保持每個人的欲望平衡。
“你一定會覺得，我和你講這些太奇怪也太沒意思�，F(xiàn)在切入正題。老板建立這個市場，就是想進行一下試驗，試一試他的想法是否可行，以及由此能否獲利。所以，在這個市場里面，來購物者并非真正的顧客，顧客是你，是我，是我們所有這些工作人員。經(jīng)過這么長一段時間的建設(shè)，市場已經(jīng)有了完整的體系，各種各樣我們所熟悉的、所必需的需求和滿足在這里都能找到和得到。生老病死，市場無一不關(guān)注。所以，一旦你成了市場的員工，你就和市場融為了一體。你的一切都在市場解決。根據(jù)你的工作經(jīng)驗和相關(guān)描述，”我從窗戶玻璃上看到，他揚了揚我填寫的調(diào)查表，“你做的第一份工作讓你焦灼和空虛，第二份工作讓你對與他人交流產(chǎn)生隔閡。這兩種情況你在市場工作都能得以免除。你將會拋開這一切虛妄的東西，踏踏實實，毫無焦慮地工作生活。市場并不支付你任何報酬，你在市場內(nèi)的消費也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你的各項欲望由市場進行培育和飼喂，同時，市場也會對你的欲望進行調(diào)解和控制。市場將保持其中的平衡，既能促使你勉力工作、人盡其力，又能消除你可能因為欲望失控而產(chǎn)生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工作之外，你所有的興趣與情緒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安置，使它們像被熨斗熨過，平平整整、服服帖帖�！�
“你所說的和烏托邦沒什么區(qū)別�！蔽肄D(zhuǎn)過身，走回桌子邊坐下。
“是的。這有點兒像傳說中的各取所需。只不過，它的推動力還是市場和利益，這保證了它的持續(xù)性。換句話說，它和通常意義上的烏托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對人們進行無差別的按需分配，它只與自己甄別出來的部分人員相關(guān)。這些人員組成的團體與外界的關(guān)系，和普通商場與消費者的關(guān)系毫無二致。你看一看市場蓬勃的現(xiàn)狀就知道，這一切都落在實處，并非簡單的構(gòu)想�！彼f，“因為市場剛剛擴大了殯葬業(yè)務(wù)，需要一個墓園主管。而你，正合適這個工作。你考慮一下，如果有興趣，明天就可以過來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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