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書生蒼茫
中國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看法與西方人不一樣。中國傳統(tǒng)文人都是很關注天下大事的。比如，晚明東林黨人要救王學之末流，因為王陽明的學術到了晚明以后就不行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就痛定思痛，要來重新研究整個中國文化史，要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究竟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清兵南侵的時候，黃宗羲在山上帶兵打仗，打敗了，就將老師留下的書盡讀之。他寫出了《明夷待訪錄》，認為國家雖然已經(jīng)滅亡了，但圣人還是會出現(xiàn)，國家還是會重新興盛起來。顧炎武當年寫《日知錄》就是為以后的圣人立法。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最了不起的地方。國家都沒有了，你還要做學問嗎？顧炎武有一個很有名的關于亡國和亡天下關系的名言。他認為國家亡了不要緊，但天下不能亡，也就是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顧炎武看來，天下和國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天下是不能亡的，天下就是道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求三綱五常，先秦諸子就是希望能有一個道統(tǒng)能夠和當時的勢，也就是所謂的政府官僚相抗衡，這就是中國千百年來積累起來的文化，民族的興亡，匹夫也是有責任的。
在這一點上，王夫之的知與行表現(xiàn)得尤為堅定與執(zhí)著。他與黃宗羲、顧炎武并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而他對后世的影響，甚至超越了黃、顧二人。他是中國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啟蒙主義思想的先導者、湖湘文化的源頭之一，有東方的黑格爾之稱。王夫之生于亂世，有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情結。他盼望自己能報效祖國于疆場，橫刀立馬，壯懷激烈，雖九死亦不悔。他是一個韌勁十足的人，渴望在亂世中建功立業(yè)；他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敢于為了信仰而自我犧牲；他還是一個剛性的人，敢于為了國家利益而剛正不阿、嫉惡如仇。這樣的人，作文，必作驚世之文；做人，誓做至剛之人。當然，他也有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弱點，即遇到人生抉擇，他會十分糾結，小心謹慎，反復思考、斟酌，生怕有所閃失。他也因此失去了一些機會。
王夫之從歷史的探尋中不斷調(diào)整和校正自己的人生坐標，從先哲前賢那里汲取著人生的滋養(yǎng)。他在孤獨的探尋中，對歷史興衰得失有著獨特的發(fā)現(xiàn)，對人生價值與生命意義有著深刻的認知，對哲學、時空觀和宇宙觀等有著與眾不同的領悟。這樣一種生命認知和歷史縱深感，往往能讓他獲得開闊的視野和敞亮的心襟。用這樣的心襟和視野來觀照現(xiàn)實人生，就多了一份豐厚，多了一種秉持，也就平添了思想的寬度、精神的廣度和生命的高度。
很高興讀到聶茂創(chuàng)作的王夫之傳記。這本書抓住了王夫之的精神脈絡，展示了四個方面的主要內(nèi)容：一是突出上馬殺敵，下馬讀書的英雄情結；二是著力塑造辨忠奸，明是非，知去就的剛毅個性；三是發(fā)掘人性的閃光和高貴的人格力量；四是彰顯書生報國，信仰至上的理想情懷。
人們不一定喜歡某種信仰，但應當向具有堅定信仰的人致敬！
王夫之思想感情上的夷夏之界，使他終其一生，都不能接受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現(xiàn)實。他以為，從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到謝疊山的絕粒于大都，千古信奉的都是一個觀念：受一朝的恩典，享一朝的榮華，奉一朝的正朔，做一朝的人臣。這也是王夫之一再拒絕與清王朝合作的緣由所在。
很難想象，為大明王朝送終的，竟是一批文質彬彬的凄怨靈魂。這些知識者，有的深痛亡國之創(chuàng)，又感到無力與當權者抗爭，于是遁跡山林，走消極反抗的道路，甘做隱逸君子；有的竟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看透人生，自絕紅塵。他們那不為世人所用的思想，雖不足以為后人稱道，但在當時來說，都沒有半點奴顏媚骨，相反，表現(xiàn)得堂堂正正，彰顯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高尚情操。
而王夫之與這些凄怨靈魂有些不同，他采取的是反抗與不合作的人生態(tài)度。作為一個充滿政治理想和抱負的文人，王夫之生命的價值主要在于文化，他在經(jīng)受了事業(yè)的巨大挫折之后，又感悟到人生的痛苦。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身同槁木而心猶未死，仍要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堅持斗爭，以自己的不屈堅貞，留住人間一點春色。這點春色，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即書中所說的文脈。他要通過自己的頑強努力，播下民族文化的優(yōu)良種子，以期在將來盛開出滿園的春光。
讀完這本傳記，我的一個突出感受是：全書寫史不囿于史料，寫古是為了喻今。作者把歷史與傳統(tǒng)引向現(xiàn)代，引向人性深處，以現(xiàn)代意識進行文化與人性的雙重觀照，從中獲取個性化的感悟，并以平等姿態(tài)與歷史對話，以史為鑒，如砥如礪，自由自在。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本書始終以一種文化的視角、文化的情懷關注歷史、解讀歷史和還原歷史。為了突出人物性格和情操，作者從人性的掙扎、人性的完善出發(fā)，將歷史人物的痛苦、矛盾置于一種具體的語境之下，努力發(fā)掘其隱藏在時間碎片深處的獨立的文化人格，靈活運用史料，觀照現(xiàn)實、觀照人生、觀照心靈。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原創(chuàng)性、知識性、史實性、趣味性與可讀性的高度融合。文貴有氣，所謂氣韻生動就是這個意思。這本傳記有一股氣，它既是書生意氣，更是血氣、豪氣、大氣、正氣，亦是浩然之氣。氣自肺腑而出，化在紙上，化在字里行間，發(fā)出澎湃之聲。
從結構上看，這本傳記的敘事路徑由一經(jīng)一緯一主線構成。經(jīng)線：時間和生平。突出傳主的一個求字，從開始求功名，到后來求報國，再后來是求內(nèi)心的安寧，一輩子都在追求，在奔波，在輾轉，后來避世仍在不斷追問。緯線：事件和時空。突出傳主的一個孤字，孤獨、孤寂、孤苦、孤愁，既是思想上哲學上認識上的，又是一種高度，一種境界。主線：矛盾和斗爭。突出傳主的一個格字，即品格、人格、性格，聚焦他的血性、他的韌性、他的人性、他的高貴的品質。
不僅如此，傳記在書寫上還努力追求文化、哲學和審美底蘊，講究文字的空靈與詩意，唯美而不粗糙，細膩而不瑣碎。既有大眾趣味，又有史學情懷，將被歷史遮蔽的真實意蘊最大限度地呈示出來。這種寫作是在參考史界、學界、文學界等同行大量資料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見解，避免了人云亦云或從文本到文本的復制。同時，本書借助諸多表現(xiàn)形式和敘事技巧，追求透明的寫作，文本的細節(jié)和故事的動力都源自王夫之一生的艱難跋涉，源自其骨子里的傲氣、血氣和正氣，源自其天地蒼茫處所迸發(fā)出來的人格力量。作者常用經(jīng)典的平鋪直入，佐以倒敘、插敘、抒情、詩化、蒙太奇、記憶回放和夾敘夾議等多向度的敘事模式，簡單明了，質樸生動，恰到好處地將天下、國家、民族之巨型語言與個人、家庭、親情之小寫話語糅合起來，使文本的精神空間大大擴充和延伸，使讀者在學到知識、了解歷史、提高認識和得到激勵的同時，獲得一種別樣風味的閱讀快感，是當前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收獲。

唐浩明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代表作有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楊度》《張之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