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寫于1934年9月,是魯迅所編“奴隸叢書”之一。蕭紅用細膩而悲憫的筆調(diào),描寫了東北農(nóng)民苦難深重的生活。魯迅在為《生死場》所作的序中,稱它是“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一幅“力透紙背”的圖畫。本書還收錄了蕭紅的詩歌、戲劇及書信等作品。
呼蘭河畔的女神蕭紅以文字描繪生活,以靈魂追求愛與自由。
蕭紅(1911—1942),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民國四大才女之一。學名張秀環(huán),后改名張廼瑩,另有筆名悄吟、玲玲、田娣等。黑龍江省呼蘭縣人。代表作品有:小說《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返取6嗖孔髌啡刖幷Z文教材。
《生死場》
詩歌
八月天
可紀念的楓葉
一粒土泥
偶然想起
異國
栽花
春曲
拜墓
公園
靜
幻覺
苦杯
沙粒
戲劇
突擊(三幕。
民族魂魯迅(啞。
書信
致蕭軍(一)
致蕭軍(二)
致蕭軍(三)
致蕭軍(四)
致蕭軍(五)
致蕭軍(六)
致蕭軍(七)
致蕭軍(八)
致蕭軍(九)
致蕭軍(十)
致蕭軍(十一)
致蕭軍(十二)
致蕭軍(十三)
致蕭軍(十四)
致蕭軍(十五)
致蕭軍(十六)
致蕭軍(十七)
致蕭軍(十八)
致蕭軍(十九)
致蕭軍(二十)
致蕭軍(二十一)
致蕭軍(二十二)
致蕭軍(二十三)
致蕭軍(二十四)
致蕭軍(二十五)
致蕭軍(二十六)
致蕭軍(二十七)
致蕭軍(二十八)
致蕭軍(二十九)
致蕭軍(三十)
致蕭軍(三十一)
致蕭軍(三十二)
致蕭軍(三十三)
致蕭軍(三十四)
致蕭軍(三十五)
致蕭軍(三十六)
致蕭軍(三十七)
致蕭軍(三十八)
致蕭軍(三十九)
致蕭軍(四十)
致蕭軍(四十一)
致蕭軍(四十二)
致許廣平
致黃源
“九一八”致弟弟書
致華崗(一)
致華崗(二)
致華崗(三)
致白朗
一麥場
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nèi),跌步的農(nóng)夫也出現(xiàn)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鉆入高粱之群里,許多穗子被撞著,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jié)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里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發(fā),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沒有一塊行云。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夾在腋下,走路的他兩腿膝蓋遠遠地分開,兩只腳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跛腳的農(nóng)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jīng)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記,只見跛腳跛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房周圍,樹條編做成墻,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yōu)橹,遠近地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只狗出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只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xù)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地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臟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臺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墻上了!也許已經(jīng)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沖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墻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筒也冒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發(fā)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云似的。
籬墻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quán)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跛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跛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賬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fā)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干什么?”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鉆過柴堆。但是,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鉆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發(fā)撒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么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jié)出現(xiàn),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fā)間的草桿,她坐下來。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地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fā),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zhuǎn)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這老婆,來干什么?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跛走。
黃色的,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地探試,什么也沒有。最后,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咩?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jīng)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zhuǎn)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jīng)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唰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羊叫,像是一條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地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支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地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斗,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干的衣裳摘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地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地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yǎng)羊會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么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回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熳プ⌒,快抓住小樹!锇胄闹蟹@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jīng)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里。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蝶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fā)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fā)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fā)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么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么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話,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并不注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的,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于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么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喂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開。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進云圍時,云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的。再過一會,月亮埋進云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