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收入《蟋蟀》的聶鑫森的5部精品中篇小說,發(fā)表后或被譯成外文,或被選刊所轉(zhuǎn)載,系作者苦心孤詣打造的作品。小說凸現(xiàn)的是久遠歲月或當(dāng)下真實而傳奇的故事,氳氤出濃郁的文化氛圍。
聶鑫森,中國當(dāng)代作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被譽為中國當(dāng)代短篇小說圣手。主要從事小說、隨筆、詩詞、美術(shù)創(chuàng)作。作品有長篇小說《夫人黨》、《霜天梅影》、《詩鬼畫魂》,中篇小說《蟋蟀》、《天福堂》、《地福堂》,短篇小說《賢人圖》、《雨谷》、《天街》,文化隨筆《紅樓夢性愛解碼》、《老字號》(五卷),詩集《地面和地底的開拓》等。出版有中文版小說集《生死一局》,英文版小說集《鏢頭楊三》等。
蟋蟀
青銅歲月
天福堂
為尊者諱
紫與黃
聶鑫森主要著作目錄
《蟋蟀》:
臉非常白皙的女主人坐在雨的邊沿上,手腕上套著玉鐲子,玉鐲子閃出明麗的綠光,她的手指很修長纖細(xì)。衣服呢,她喜歡穿紅色的,淺紅、深紅、淡紅,連內(nèi)衣也多是紅的。小保姆揉洗這些衣服的時候,會想起鄉(xiāng)間暮春的落花,女主人畢竟不再年輕了。不明白的是女主人為什么這樣喜歡雨。小保姆卻最厭下雨,總讓她想起鄉(xiāng)下的泥濘路,想起土磚屋子里飄裊的霉氣,想起赤著腳丫子臉朝泥水背朝天插著秧,雨水和汗水粘膩膩地貼著肉往下流。
四十年前的黃梅雨季,雨梅還記得很清楚。是午后,她滑出一個暗暗的圓巢,剝離開母親的身體,迎面感覺到一陣愜意的清涼,分明聽到雨點打在青灰瓦脊上的聲音,很亮,很圓碩。接著聽見廳堂里紛亂而興奮的腳步聲,聽見父親笑呵呵地喊,就叫她雨梅!等到她長成一個大姑娘的時候,她當(dāng)然早已不在這座院子里了。
父母親在她七歲時相繼亡故,她被送到外縣的姨媽家去。那個縣城很小,很呆滯,于是她常常想起一座古城,一座古城中的深巷,一座古城深巷中的院子,想起那一陣雨聲。只有在黃梅雨季她才高興,那種濕潤的氣息使她的肺腑通明透亮,使她感受到一種遙遠的兒時的溫馨。她喜歡站在雨中的月季花前,嗅那濕濕的涼涼的香氣,以致衣服濕透而不自知。姨媽罵她是個小精怪。她說,我好想那座院子。
在縣城讀完師范學(xué)校,到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
她數(shù)著一個個黃梅雨季,卻無意于許多欽羨的目光。
鄉(xiāng)下人說她老了,一把年紀(jì)了還嫁不出去。但她覺得自己沒老,她像兒時一樣生活在一座記憶中的院子里,潔凈的花徑,萋萎的青草,桂花樹和楓樹裝點秋天的風(fēng)韻;廳堂里古色古香的明式家具,壁上掛著紙色微黃的字畫……她愿意潛在很久很久以前那種古老的氛圍中,去做一個名門閨秀。她的曾祖父是有過四品頂戴的,祖父是著名的律師,父親是中學(xué)校長,F(xiàn)實中的一切她都格格不入,她在唐詩宋詞元曲里尋找她的世界。
雨梅忽然抬起頭,把視線拋過高高的圍墻去。墻那邊也有一個院子,住著一個叫戈長生的八十歲的老人,和一個耳朵聾得很厲害的老侄子。她至今還沒見過他們,是聽她的先生季城說的。一個老老廢物和一個老廢物,虧得他祖上做過兩省總督! 她的視線之所以拋過高高的圍墻,是因為又聽見了那蒼老的唱腔聲,自疏疏密密的雨線間蜿蜒而來,是《四郎探母》中的“西皮慢板”:“楊延輝坐宮院白思自嘆,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她不相信這樣美的聲音,出自一個八十歲老人的喉管,而這樣美的聲音分明表述的是一種對人生的困惑、無奈和怨艾,文字已成為多余,音調(diào)竟成為了實質(zhì)。那么拉京胡的定是他的那個聾侄子了,分明京胡聲與唱腔聲相貼相粘,水乳交融,這聾子琴師簡直與貝多芬有異曲同工之妙。戈長生出生在這樣的名宦世家,居然沒有去弄仕途經(jīng)濟,卻在梨園中打發(fā)了一生,退休后仍愛著皮黃,可見他不是一個俗人。季城對他的鄙夷,無非出于自己有一份可觀的產(chǎn)業(yè)。她的視線拋過了高高的圍墻,輕輕地落在花木繁茂的院中(這樣的人家不可能不種花草),再飄進闊大的廳堂,撫觸著老人口中吞吐的氣流和那大開大合的弓子。
她認(rèn)定這是一個很古典的黃梅雨季,以致身在秋天,還沒有回過神來。
小保姆走過來。先生剛才來電話,說他玩蟋蟀去了,吃飯不要等他。
她仿佛沒有聽見。
過了好一陣,她記起“電話”這個字眼,覺得很奇怪,她家有這東西嗎?轉(zhuǎn)過臉,望著古香古色的廳堂,紫檀木的太師椅,雕花的小茶幾,莊重的八仙桌,擺在四角的樹樁盆景,墻上掛著的鄭板橋的竹子、吳昌碩的紫藤、康有為的隸書。那個時代沒有電話。
再一想,有,在樓上西邊的一間小廳里,那里有一部電話,還有一臺電視機。她很少看電視也很少打電話,她希望存在于一個古典的季節(jié)里。常在那里的是季城和小保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