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小說集《國境線上晴與雨》選取了廢斯人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15個中短篇小說,聚焦當下年輕人的生存、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有著非常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在底層敘事中,貼近年輕人的情感方式和心靈狀態(tài),與當下的社會生活同頻共振。作品在調(diào)侃中爆發(fā)著幽默,戲謔中羼雜著眼淚,通過陌生化、典型化、寓言式的敘事,實現(xiàn)了對人物性格與心理塑造的現(xiàn)實化開掘,樹立了更有溫度、更可感的一批城鄉(xiāng)青年形象,從不同側(cè)面反映了當下年輕人的精神堅守。本書系“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21年卷。
成長的時代、作家和文學
李一鳴
廢斯人者,青年作家匡彬之筆名也。三字奇異組合,仿若一句動賓結(jié)構(gòu)文言文,其實蘊含著這位90后作家對黃岡老鄉(xiāng)、現(xiàn)代文學作家廢名的致敬,也暗含“自己是廢人”的自謙。
然而,斯人本為翹楚,“莫或廢也”。近年來,這位青年才俊在《人民文學》等名刊發(fā)表大量小說,以其獨特風格和才具在文學界日見影響。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國境線上晴與雨》,聚焦當下青年的生存、生活、生命狀態(tài),通過現(xiàn)實化、寓言化、陌生化書寫,對人物形象深度開掘,塑造了一眾城鄉(xiāng)青年的鮮明形象,作品在調(diào)侃中含著幽默,于戲謔里透著眼淚,形成獨具風貌的底層敘事。此次入圍“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可謂實至名歸。
廢斯人大學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羅田,那是大別山下一座不大的縣城。縣城最為繁華的街道是民建街,略有名氣的店鋪大多坐落在那條街上。民建街旁的縣人民廣場,是作者從小到大摸爬滾打的地方;氐郊亦l(xiāng),作者常常坐在廣場的石墩上,望著民建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遠遠而切近地觀察他們的生活,體味他們的悲歡。他說:“這本小說集所收錄的小說,大部分是我在民建街發(fā)呆的時候構(gòu)思的,或多或少,在刻意遠離人群的時候,又從另外一個維度,深入到生活內(nèi)里,深入到那些我所不熟悉的場景當中!庇谑牵窠ń置棵砍蔀樗男≌f中人物成長和故事發(fā)生的空間背景。
文學只有扎根于豐厚的生活土壤,生活才會回饋文學以豐碩成果。作者生活在縣城,沉思在街區(qū),打交道的多是底層的青年人,這決定了他關(guān)注的焦點是基層青年,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精神狀態(tài)就這樣鮮活地傾注于作者筆端。在小說中,他著力刻畫了青年人的焦慮、迷茫,但并未就著灰色基調(diào)往悲觀上繪寫,而是在灰色之中透出明亮。小說中的每個人物盡管在生活中漂浮不定,但卻要去做一件與自己身份不太符合的事情,而去做這樣一件事的理由,根本在于他們心懷的一種使命感。作者深情敘寫了擁有一顆不屈不撓的心靈和一種怦然熱烈情愫的青年人不屈服于困難、不迷失于窘迫,勇于破除藩籬,敢于追求理想的奮斗生活。正是生活中、人性里的一抹光輝,給處于困境的主人公以光明前景,給敘事以向上的力量。
廢斯人的小說呈現(xiàn)出強烈的孤獨感和反思性。在市場經(jīng)濟和工業(yè)化社會背景下,個性化存在與社會化存在處于疏離狀態(tài),瞬息萬變的時代沖擊了人們慣習的價值觀念,人被拋入無所適從的境地;高科技迅猛發(fā)展,人與機器的密切纏繞替代了人與人的穩(wěn)定關(guān)系;許多人的人生目標以經(jīng)濟為“的”,物質(zhì)化追求之“矢”射斷精神攀緣之“繩”;獨生子女的身份,也使得許多青年陷入無可言狀的孤獨、無可排遣的空虛、無可奈何的悵惘之中。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都在自己的空間中生存,“宅”成為時代的關(guān)鍵詞,宅經(jīng)濟,宅生活,宅態(tài)度,深刻地影響著這一代年輕人。宅的孤獨,不僅反映了他們生存的孤獨、情感的孤獨、心靈的孤獨,更映射了社會層面的大孤獨。小說對某些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深刻思考,對許多社會問題予以形象解剖和批判,這種反思與批判不僅是對個體的、特例的,而是對整個社會存在的;不是無休止地指責,而是飽含深情地去理解、去化解、去
和解。
廢斯人的小說還表達了對世事無常的淡定和對人生的一種救贖態(tài)度。小說中的許多故事起于無常,結(jié)于無常,但是主人公的行為、情感、意識卻是有常的,平平凡凡的人物、平平常常的事件中總有一些永恒的要素,不滅不寂,永照心靈,成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引擎。人們在生活中有意無意犯錯,由此產(chǎn)生黑洞,并為之裹挾在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但生活中總有或是美好,或是黑暗的細節(jié),促使其覺醒、頓悟,意識到生命流動的方向,因之而救贖。所有人都可能犯錯,所有人都能被救贖。這樣的敘事流動里,自有一種禪宗意味在。
米開朗基羅說:“每一塊石頭里面都蘊含有一尊雕塑,而雕塑師的任務就是把這尊雕塑發(fā)掘出來!睆U斯人正是一位比較高明的雕塑師,他用敏慧的心靈和高超的技藝,從生活的石頭里,通過鑿、剔、削、契、磨、刻等多種手段,把文質(zhì)兼美的成品捧出來。他的小說在藝術(shù)上追求瑰麗的想象力,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人物心理的描寫上,更直接體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的勾畫上。他從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上,展現(xiàn)一個與現(xiàn)實相對應的鏡面,這個鏡面是五顏六色的、夸張的、扭曲的、不對稱的,通過這個鏡面,照到最真實的人性。他長于在象征中重塑生活的本貌,追求小說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行又貼近的關(guān)系,在象征與現(xiàn)實、虛與實、偶然與必然中,既突破現(xiàn)實生活的枷鎖,又貼近地面飛翔,故事常常發(fā)生發(fā)展于眾多的偶然,而又有著必然的因果對應,這種具有張力的距離,給讀者一個易于入乎其中又難以出乎其外的通道,從而獲得思悟、體悟、頓悟。他注重留白,在人物成長的情節(jié)、事物發(fā)展的變化中,不寫盡全部,不透徹到底,留一種空白,對應真實的客觀世界。不僅如此,他追求一種屬于自己風格的表達,湖北方言的運用和當?shù)厣裨挕⒚袼椎任幕螒B(tài)的化用,強化了作品的地域特色。
成長的時代,成長的作家,成長的文學,令人憧憬和期待。
側(cè)耳聽見
后來發(fā)現(xiàn),我認識王二川的時間比想象得還要早,至少可以追溯到那個干旱的秋季。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的秋天來得很早,像是一片在半空中飄來飄去的落葉,寒蟬一叫,秋就快速地沉淀了下來。從大暑開始,小城連續(xù)三個月沒有下雨。穿城而過的義水河,水量驟然少了一大截,與之對應的是河灘貪婪地擴張,將義水河擰成一條麻繩,緊緊地纏在手里。河水沒有掙扎,它像時間一樣,安靜地待在那兒,如同發(fā)生的事情與它毫無關(guān)系。
不知道何時,河灘上長出了一棵空心樹?招臉溟L得飛快,不消多久就長到了三四米高,將天際一點點抬高。樹的枝葉翠綠翠綠的,迎風擺動,在一片秋黃蕭然之中顯得唐突,甚至有些晃眼。王二川當時就站在樹底下。他表情凝重,右手緊握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放在耳朵旁,側(cè)耳傾聽,目光跟隨瘦弱的河流向遠,再向遠。不一會兒,他猛然發(fā)出奇怪的叫聲,時而急促,時而舒緩,像是一頭野獸在叫喚。我分不清他是興奮,還是悲憤,只覺得有一股力量要將他撕碎。我很好奇他在干什么,只不過膽子小,不敢去招惹,只能遠遠地望著。
第二年夏天,小城遇上連續(xù)的暴雨天氣。城內(nèi)發(fā)生洪澇。學校放了抗洪假。大人們在河堤上忙著扛沙包、堵窟窿,孩子們幫不上什么忙,就被留在了家里。不出門就可以玩水,孩子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抬出紅色的塑料大腳盆,坐在里面劃水,打水仗,玩得挺瘋。等收假了,大家把手伸在一塊,雙手由于在水中泡的時間長了,清一色地發(fā)白起皮,像是一枝枝枯樹枝。不知是誰提議比一比誰的手最白。手越白、起的皮越多,越會玩水,大家都想爭一爭這個名頭,紛紛響應。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把雙手緊緊插在褲兜里。我媽沒有像別人那樣一起去扛沙包抗洪。她說她怕死,那些日子整天待在屋子里,鎖上門,無論誰喊她,她都不應。我哀求她,說想出去玩會兒,她拒絕了。我是她的獨子,她也怕我死了,就讓我回房間去看書學習。我很生氣,當然不會看書的,什么都沒干,實在無聊了,就在房間里轉(zhuǎn)轉(zhuǎn),所以我的手不僅沒有發(fā)白起皮,反而很紅潤。我屏住呼吸,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我。正在這時,大胖注意到我了。他見我悶不作聲,沖到我身邊來,拉扯我的衣服,想要看一看我的手。我堅決不肯。這一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來了,發(fā)現(xiàn)了寶貝似的,圍攏過來。大胖更起勁了,死命地拽著我的手。我快耗盡了力氣,差點兒僵持不住。這時老師進來了,喊了一聲。大家四散跑回到座位上,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老師屁股后面跟著一個小孩。他皮膚白皙,個子矮小。老師說是新來的轉(zhuǎn)班生,叫王二川。
大家鼓掌歡迎之后,老師讓王二川作個自我介紹。王二川如同沒聽見,悶不作聲,目光游離,一會兒盯著天花板,一會兒落到地板上,又像是看著窗外,就是不看大家。老師以為王二川沒聽見,又說了一遍讓他作自我介紹。王二川目光更加游離了,跑出了教室,瞅著窗外撲騰的喜鵲。老師見狀,只得作罷,直接給他安排了座位。
王二川坐在我的身邊。他摘下書包,從里面掏出一沓亂七八糟的草稿紙和半截鉛筆,筆柱被咬得坑坑洼洼。他安靜地坐在我身邊。我偷偷瞄了一眼他。他在草稿紙上畫些我看不懂的東西。我們互相故意不說話,那種氣氛不太讓人舒服。于是我小聲地跟他打個招呼。他沒理我。我立馬后悔了,不該主動打招呼。
大胖回過頭,給我使了一個眼神。起先,我以為大胖還在打我的主意,后來發(fā)現(xiàn)大胖對王二川更感興趣。王二川太瘦了。我心想,大胖要是一拳打在王二川的身上,只需用三分力度,他特定會暈過去;力氣再重一點,說不定會死去。我沒理會大胖。大胖轉(zhuǎn)而盯著王二川。
過了一會兒,王二川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以為他招惹我,轉(zhuǎn)身瞪了他一眼。他給我塞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我本想拒絕。他硬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紙上就是他剛才畫的那些奇怪的符號。正當我一頭霧水的時候,王二川湊到耳邊輕聲地說,這個是符。
符?
對,道士畫的符。王二川對我說了之前的事。上半年,他舅爺爺去世,他跟著母親去參加葬禮,F(xiàn)場有一位紅袍道士作法祛靈。王二川見著新奇,就在一旁模仿道士的舉動,并學著道士的語調(diào)唱祝詞,有模有樣。王二川尖銳的嗓音打亂了道士的節(jié)奏,把道士給惹惱了。道士恨不得踹他一腳。一屋子親戚死盯著王二川,搖頭晃腦。任憑母親罵他、拉他、打他,他像一枚釘在木板上的釘子,就是不動。母親覺得太丟臉,懶得管他,強忍著淚水直接走了。然而法事還要繼續(xù),道士實在沒轍,心生一計,連哄帶騙,教王二川畫符。本來道士是隨便讓他畫畫,不礙他的事就好。說也奇怪,王二川對于畫符一點就通,對著符文臨摹個幾遍,他就能流暢地畫下來,越畫手越有勁,線條暢達飄逸,有如神來之筆。道士見狀,驚訝不已。王二川將道士帶來的黃紙全部畫完了才肯罷休,畫了一百多張符。
我問他,這是什么符?
王二川說,不知道是什么符,師父說是祛霉運的符。
聽了王二川的話,我仔細瞅著紙上的符,不像是胡亂畫的,繁復的符文呈現(xiàn)出的神秘感讓我沒有辦法不信,想到這符或許能保佑我考試及格,就爽快地收下了。
王二川見大胖老瞅著他,以為大胖也想要符,如是又畫了一張符,趁著下課贈送給大胖。大胖本想逗王二川玩,見王二川直奔他走過來,知道眼神挑釁有效果了,立馬直起身子,做好了應戰(zhàn)的準備。王二川卻塞給他一張黃紙。大胖疑惑地展開一看說,畫得亂七八糟的什么鬼東西。王二川說是符。大胖認為王二川故意戲弄他,頓時氣得面紅耳赤,將黃紙撕碎了,扔在地上,用腳蹍了蹍,然后一把抓過王二川,一拳頭下去了。大胖對王二川又打又罵,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王二川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一聲不吭。王二川那種靜默的狀態(tài)產(chǎn)生了一種反作用力,狠狠地打到了大胖的身上,他嚇到了,猛然收了手,啐一句王二川是怪胎,跑回了座位上。風一吹,符文的碎片吹得到處都是,王二川趴在地上一片片拾起。他重新把符文拼了起來。當最后一張碎片放下去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他笑了,露出兩顆虎牙。
直到大胖結(jié)婚的前晚,我們幾個老同學聚在KTV包間,商量明天接親的事。大家喝多了,忽然有人提起了王二川,便笑著說:那小子最后是不是被開除了?
記憶就是這樣奇妙,大家對很多同學的容貌和名字都模糊了,卻對怪胎王二川印象深刻。我趁著酒意問大胖,當時怎么打人打到一半就跑了。大胖說,信了邪。那會兒大胖特皮,天不怕,地不怕。他媽罵他,遲早有一天,鬼會來懲罰他的,到時別追悔莫及。他打王二川的時候,見到王二川那個鬼樣子,像極了鬼,或許就是要懲罰他的那只鬼,他有些怕了。他怕王二川。說到這里,大胖一口氣灌了一瓶百威。大家笑著說他這是壯膽。
老同學敘舊敘了一晚上,桌上的酒還有不少,往事快到了回憶干凈的地步。王二川無疑開了一個新口子。有人提議每個人輪流講一個關(guān)于王二川的奇葩事,講了的喝一瓶,講不了的喝三瓶。他們講那些有關(guān)王二川的事,似有印象,又似沒有印象。正在我思索的時候,輪到我講王二川的故事。
我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里面窗戶的位置,王二川坐在我旁邊。他上課從來不抬頭看黑板,悶在那里畫符。聽說他比我們大幾歲,成績上不去,留了好幾級。老師拿他沒辦法,只要不鬧事,也不愿意管他,隨他去。王二川對上課提不起興趣,除了音樂課。每周三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是音樂課。他周一就開始念叨要是周三就好了。到了周三,他從清早就開始興奮起來,也不畫符了,端正地坐好,眼睛直盯著墻上的時鐘,恨不得用目光撥快時針。
終于到音樂課了。上課鈴響了,他激動得把背挺得筆直筆直的,似乎音樂老師一走進來,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我在一旁,都能聽見他不停地咽口水。
音樂老師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以前教過幾年思想品德,后來調(diào)去管后勤,負責監(jiān)督燒鍋爐,最近學校缺老師,他兼職帶著教音樂課。他既不會樂器,唱歌又難聽死了,除了照本宣科講一講難懂的樂理,就是教我們唱那些耳熟能詳?shù)母锩枨。反正又不考試,他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上他的課一個個都無聊死了,還不如去上體育課。
王二川卻不一樣,他很認真地聽課,做筆記。只不過王二川唱歌的聲音有些奇怪,不像是唱歌,反而像是念大麻經(jīng),如同一只旱鴨子和一只青蛙的和聲,嘎嘎嘎呱呱呱如此重復。大合唱的時候,我們總能輕易地分辨出他的聲音,然后全班哄堂大笑。當然,我們在合唱的時候也能輕易分辨出音樂老師的聲音,他跑調(diào)跑得太遠了,只不過我們樂在心里,沒說出來。而王二川就不一樣了。見合唱被打亂了,音樂老師很不高興,讓王二川聲音小一點。又來了一遍,合唱又中止了,音樂老師警告王二川別搗亂。王二川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聲音與眾不同。再唱一遍的時候,王二川的聲音其實好小,我坐在他身邊幾乎都聽不到。大家卻不約而同地分辨出了他的聲音,一同中止了合唱,發(fā)出了嘲笑聲。音樂老師生氣了,干脆讓王二川別唱了。大家都樂了,鼓掌表示支持。
王二川一下子愣住了。他懇切地望著音樂老師,希望自己也能唱歌。老師撇過頭,懶得理他。他又望了一下我,似乎希望我能幫上忙。我頓時不知所措,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不去看他。
不一會兒,王二川調(diào)整了自己的狀態(tài),他又恢復了興奮的狀態(tài),一邊跟著合唱節(jié)奏搖頭,一邊輕輕打著節(jié)拍,似乎沉浸其中。我猜想,他覺得如果自己表現(xiàn)得足夠認真,老師看到了,會褒獎他的,讓他唱歌。
合唱結(jié)束了,王二川還是沒等到唱歌的機會。按照音樂老師的習慣,在快下課的最后幾分鐘,他會點人起來唱一首歌,拖一下時間。王二川積極地舉手,希望音樂老師能點到他,讓他唱一首歌。他一激動,直接就站了起來。音樂老師見狀,嚴厲地批評他,讓他坐下別亂搞。王二川也懊悔剛才的沖動惹得音樂老師不高興。于是他端端正正地坐好,舉起筆直的右手。直到下課,音樂老師走出了門,他還不放下手。他總覺得音樂老師會突然回過頭,點他的名字,讓他走上講臺唱歌。
過了許久,王二川突然轉(zhuǎn)過身問我,他唱歌怎么樣。
我反問他,他自己覺得怎么樣。
他笑著說,他認為自己唱歌挺好聽的。
我喝了一口百威,本想將一瓶酒都灌下去,可惜酒量不太好,灌一口都嗆到了。大胖他們都喝得有點多,喝嗨了,拿起話筒就開始鬼哭狼嚎。我聽他們唱歌就煩,沖上去一把奪過了話筒。他們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說,唱的什么鬼,不會唱就別唱,喝酒!他們笑了起來,喝酒就喝酒,還是喝酒好。我一口又一口,把那瓶百威喝完了。昂起了頭,忽然想起了王二川說的話,他說他唱歌好聽。也許王二川真的唱的是另外的一種好聽的歌,只是我們聽不懂而已。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開始有意識地孤立王二川,連與他說一句話都是見不得人的事,更有甚者上交的作業(yè)本都不愿跟王二川的放在一起。大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監(jiān)督者。他特別關(guān)注我,因為我是王二川的同桌。王二川回到座位還要從我身后穿過。在那種環(huán)境下,我跟隨大家的腳步,盡量不跟王二川說話。王二川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他幾乎不和別人說話,包括我。每次他要進出的時候,就給我使眼色,我立馬領(lǐng)會到了,站起來讓位。
王二川安靜地坐在里面畫符,畫完一張,拿起來看一眼。無論好壞,他都會將黃紙揉碎,塞進書包里。再拿出黃紙,重新畫,如此反復。只有星期三的時候,他不畫符,從早上開始就端正地坐好,等著上音樂課。音樂老師一進教室就提醒王二川別搗亂,合唱沒幾句就要將他拎出去。音樂老師每次都這么說,也說煩了,干脆讓王二川課上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不許開口唱歌。上了半學期的音樂課,王二川一首歌都沒唱全,他端端正正地坐好,滿心期待著老師能讓他開口唱歌。當然他每次都是失望的。
有一天放學,我揣著五毛錢,正想著去小賣部買辣條還是買方便面。王二川突然沖到我的跟前。他滿頭大汗,紅彤彤的臉嚇了我一跳。我想著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剛想開口問他。他當著同學的面,拉著我的袖子一通狂跑。我小看了他,他身材瘦弱,力氣卻挺大的。我拽不動他,喊也沒用,只得跟著他跑。
王二川把我?guī)У揭粋荒廢的小院前。鐵門上鎖了。他帶我從鐵門底下鉆了進去。我問他到底要干啥。他也不理我,徑直地走向花壇的茶花樹。我過去一看,花壇雜草叢生,幾棵茶花樹卻長得挺拔蒼翠。王二川見我沒反應過來,他指著茶花樹側(cè)面的樹枝。我伸頭一看,是一窩鳥蛋,不知道是斑鳩蛋,還是鴿子蛋,小小的,圓溜溜的,可愛極了。
王二川說他觀察幾天了,發(fā)現(xiàn)沒有大鳥。
我說,好可憐呀,大鳥要么死了,要么就不管這些蛋了。
王二川焦急地看著我說,沒有大鳥,這些蛋能孵出小鳥嗎?
我在電視上看過用保溫箱孵小雞,便說:能吧,只要保持溫度,不如找著保暖的東西給它蓋住。
王二川思考了一會兒,他脫了內(nèi)褲,將鳥蛋團團地包裹住。欣慰地說,內(nèi)褲是最保暖的,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我雖然笑了,但是我沒有覺得用內(nèi)褲包鳥蛋有什么不妥的,我期待鳥蛋能孵出小鳥。
安頓好鳥蛋之后,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的水泥地上有一個用粉筆畫的巨大的符,一看就知道王二川花費了不少心思。在符的旁邊還有一個跳房子的格子。
我問王二川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邊玩。
他點了點頭說,這個院子是他的,沒有人來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