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性的理性和邏輯鼓勵惡性競爭和強權,其實這是對演化論的錯讀和誤用。從博物學的觀點看,適應與共生對于個體、群體和生態(tài)系統(tǒng)至關重要。建立在現(xiàn)代科技之上的強力角逐正在把人變成機器、變成非人,但這并不是人類的宿命,人們可以嘗試博物學生存。
人類必須適應于大自然。折騰大了導致不適應,終傷的是自己。博物是一種生活方式,它是不是科學完全不重要。
劉華杰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東北人,博物學家。主要作品有《博物自在》《博物學文化與編史》《檀島花事》《天涯芳草》《看得見的風景》《中國類科學》《殿里供的并非都是佛》《分形藝術》《渾沌語義與哲學》等。近期倡導博物學文化。
目錄
1 從博物的觀點看/1
2 伏地魔之子論純科學推進的速度/9
3 知識要用力量來衡量嗎/17
4 平和推介中國/19
5 博物新時代/24
6 雜草正合我心意/30
7 納博科夫的蝴蝶/37
8 休閑與博物/59
9 繆爾書中的植物名/61
10 博物學文化/63
11 為復興博物學做有特色的努力/66
12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74
13 我博物,我存在/80
14 博物: 傳統(tǒng)、建構與反本質主義/88
15 推出“新博物學叢書”的用意/93
16 在中國“諾獎”可遇不可求/102
17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111
18 堅持傳統(tǒng)的阿米什人/117
19 比“指鹿為馬”要好/123
20 圣殿騎士與第三極/126
21 慢慢來/158
22 “技術成本非對稱”原理/165
23 田松不開玩笑/169
24 不能先驗地做出判斷/176
25 理發(fā)師與轉基因專家/179
26 轉基因,該聽誰的/181
27 分形織構假設/186
從博物的觀點看
科學哲學家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出版過一部文集《從邏輯的觀點看》,給出了一些新穎的見解。受其啟發(fā),從博物的觀點看,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與現(xiàn)代主流世界觀、價值觀不同,博物學的做法、想法是另類的。但正因為它是非主流的,它的視角和結論才不是人們習慣了的,對于哲學思考可能更有啟示。
人生在世,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從什么角度來分析、用什么價值觀來衡量此起彼伏、恩怨情仇呢?
人與他物構成一級又一級更大的系統(tǒng)。如何看待個體與群體、人類與環(huán)境之間的斗爭與共生,近期利益與長遠利益?
人類的歷史被描述成生產(chǎn)力不斷發(fā)展的歷史、文明不斷進步的歷史;\統(tǒng)講,這些都似乎很合理。但是工業(yè)革命以來,得益于技術的快速變革,人類的發(fā)展在自然演化進程中變得特別突出。人類屬于大自然,人的演化本來與大自然的演化是匹配的,但是最近幾百年,特別是近一百年來,兩種演化步調不一致,人類技術的演化速度(簡稱H)遠遠超過大自然背景系統(tǒng)的演化速度(簡稱N)。以人為參照系,大自然的演化表現(xiàn)為慢;以大自然為參照系,人類技術的演化表現(xiàn)為快。一快一慢在一段時間內還可以勉強兼容,建立在慢基礎上的快還可以變得更快。但是從長遠看,沖突不可避免,事實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環(huán)境問題的根源就在于此。遠古時期,以至于過去相當長的歷史中,人與自然也是有諸多矛盾的,按理說環(huán)境問題早就有了,只是程度不同罷了,但是為什么通常不把工業(yè)革命以前的若干矛盾稱為環(huán)境問題呢?回答是,在過去,H近似等于N。近一百年來,H遠遠高于N,于是出現(xiàn)了整體與局部的全方位不適應。
這種不適應不會短期內消除,但是如果任其發(fā)展,不適應必然進一步擴大,最終導致崩潰。那時會怎樣?大自然肯定會受損,人類也會受損,誰的損失更大?肯定是人類自己。人類折騰大自然最終不過讓大自然變形,卻無法消滅大自然。但是對于人類來說就完全不同了。人類片面發(fā)展自己,破壞了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人將變成非人,或者自己退出歷史舞臺。
人努力變成非人,在現(xiàn)在是被鼓勵和被追捧的!
人在欲望的牽引下,利用智力和物質,努力改變著自己。人造物機器人先是人體的簡單延伸,接著便是人機不分,最后機器取代人。
阿西莫夫的《我,機器人》出版時,人們對此過程還將信將疑。但到了2015年的今天,人們最多是半信半疑。再過100年,恐怕不得不同意、認命。
就每個單項比,起初機器都是笨拙的,但是一批批工業(yè)機器人上線后,工作比人做得好N倍,人們對這類簡單機器另眼相看。當“深藍”能戰(zhàn)勝世界上99%以上的人類國際象棋棋手時,人們不得不同意機器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智能”。當傳感系統(tǒng)、控制系統(tǒng)足夠發(fā)達,自動駕駛汽車幾乎可以上路時,人類引以為豪的“綜合智能”也不得不讓度一些于不如人的機器。
論力量和耐力,有些機器超過了人;論容貌,有些機器超過了人,雖然關于機器人的美還有爭議;論智力,機器的算計超過了多數(shù)人;論感知,基于人類肉體的感知系統(tǒng)在多方面輸給了機器;論效率,在相當多工種上,人不是機器的對手。
但在目前,無論列舉多少,人類仍然可以自豪地講: 機器是人造的,在某些方面機器還不如人。這當然是事實,可是這事實的基礎一天天地被侵蝕。
“計算機不能做什么?”“機器人不能做什么?”“機器具有智能嗎?”“通過圖靈測試意味著什么?”這類充滿哲學味的爭論隨著技術的穩(wěn)步推進而不斷改變著形態(tài),天平發(fā)生了傾斜。
人類個體不是整體人類。在個體的意義上,已經(jīng)可以得出結論: 在大部分方面,人造的機器在“性能”上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依現(xiàn)代性的邏輯、競爭法則,個體的人或者部分個體組成的一定群體,在競爭中總是想超越對手,挖空心思武裝自身、“自我增強”,最終人改變了自己。明天的人已經(jīng)不是今天的人,人已經(jīng)不是人。簡單說,人嫌棄自己、厭惡自己,想成為超人、成為上帝。
人在兩方面同時做著努力:
(1) 物質肉體上,人對肉身的態(tài)度、處置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人類在自己與大自然之間豎起了無形的籬笆,人類正在放棄傳統(tǒng)的自然演化。在衣、食、性、住、行諸方面,肉身在幾代人之后將不可逆地發(fā)生變化,人變得越來越不適合在自然環(huán)境下生存。自然感知、御寒、奔跑、牙齒撕咬等能力,都在單向地變化。此時,城市人與鄉(xiāng)村人之間或者文明人與野蠻人之間的差別,從這些方面就能看出很大的差異。
(2) 智力與精神上,人對自己大腦的巧妙運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計算機的配合下,這種趨勢會變得更強。智能機和智能系統(tǒng)將遍布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對敵作戰(zhàn)上將更依賴于這樣的“魔道博弈”。
這兩個方面相比較,人類表現(xiàn)為輕物質重精神的趨勢,評判“成功人士”的隱含標準就會印證這一點。不是指人類變得很高尚,變得看不起金銀珠寶而更重視精神修養(yǎng)。而是指,在人類群體中萌生著一種可怕的念頭: 肉身是低賤之物,比特將勝過原子,程序便是一切。
目前當然做不到,但苗頭已經(jīng)有了。比如,借助于技術,人類可以不性交而繁衍(已有多種實現(xiàn)方式),不吃飯只注射養(yǎng)料就能生存,不動手只動意念就可以操縱外物。這已經(jīng)不是科幻。
一個總的趨勢已朦朧顯現(xiàn): 人要把自己改造成最適合競爭的非人。競爭在此成了第一要務,而不是生存成了第一要務。為此,一部分人愿意整容、愿意“人體增強”、愿意換腦(雖然還不能完全做到),總之愿意改變自我、愿意成為非我。
有人會說,“不是我愿意,是形勢使然!睕]錯,在激烈的競爭中(從遠古至今競爭一直都存在),個體的人可能處于兩難的選擇之中:
(1) 堅持自我,保持不變或較少的變化,在競爭中會失利,會被對手滅掉。
(2) 迎頭趕上,做得比對手還高明,在競爭中勝出。
就像平民不斷遭遇流氓,要么被欺(對應于第一種情況),要么用流氓的手段戰(zhàn)勝流氓。這樣一來,自己染上了流氓習氣或一定程度上變成了流氓。平民的規(guī)則是不同于流氓的規(guī)則的,用前一種規(guī)則對付不了后一種規(guī)則,然而一旦采取或短暫默認后一種規(guī)則,自己就會生變。此過程還會“上癮”,現(xiàn)代化的神話就在于能夠讓參與者上癮,如吸毒一般,欲罷不能。近代中西相遇,中國人本來是鄙視洋人的奇技淫巧的,無奈用我們自己的規(guī)則和技藝玩不過人家的制度和洋槍洋炮,混得個割地賠款,險些滅國亡種;當中國人明白過來,“師夷之技以治夷”,奮斗了半個多世紀,中國終于站起來了,西方人于是又感受到了威脅。坦率地說,換位思考一下,西方人能不感受到威脅嗎?他們太了解其中的“優(yōu)勝劣汰”法則了。
問題是,只有這些邏輯選項嗎?
邏輯從來不是封閉的。新的邏輯可能性是發(fā)掘出來的!在找到具體解困道路之前,重要的是認清格局、趨勢,要有足夠的眼界。
西方人聲稱運用演化論(進化論)才上演了近代社會歷史的大劇目,我們也不能不信演化論。不但不能否認,還要更加堅持演化論。我們要恢復的博物學,其最基本的理論基礎恰好就是演化論!
什么是演化論,基于演化論就應當惡斗相見嗎?其實,生存斗爭只是演化系統(tǒng)的一個方面,算不上是它的最高原則。在演化論看來,適應可能是更基本的要求。無論個體、群體還是整個系統(tǒng),都要考慮適應,不適應就需要調整,在一定時空范圍內調整不過來就會出大問題。適應顯然不是靜態(tài)的,維持動態(tài)適應,需要不斷調整自己,但是這絕對不意味著目前的做法是唯一選項。
如此說來,博物學視角其實就是演化論視角嗎?
如果一定要這樣理解,我也不反對。其實演化論就誕生于博物學的探究傳統(tǒng)之中。只是長久以來,演化論已經(jīng)被非博物地解讀,成為教條,現(xiàn)在應當把它放回原來的傳統(tǒng),在更大的語境中討論。
從博物的觀點看,人既追求個體利益也追求群體利益,既在乎短期利益也在乎長遠利益,并且利益的權衡是在一定的系統(tǒng)中進行的。系統(tǒng)不能線性發(fā)展,否則是死路一條。
從博物的觀點看,動態(tài)適應非常重要,人應當適當?shù)种瓶焖僦鲃拥刈兂煞侨说臎_動。人類的理想不應是造出一種能夠自我繁衍的機器人世界。人不是機器,也不應當變成機器、受控于機器。
從博物的觀點看,當前國家與國家、地區(qū)與地區(qū)、團體與團體、人與人之間的惡斗不是最佳選項,更不是唯一選項。想象一下,按目前的模式,巴以沖突有解嗎?如今仍然流行的軍備競賽、“冷戰(zhàn)”的確是過時的思維,即使短期內某些主體能夠勝出,但從長遠看并沒有贏家?植乐髁x與“反恐”運用的是同樣的邏輯,恐怖主義的升級是當下邏輯規(guī)則迭代的必然結果。
中國有悠久的博物傳統(tǒng)、豐富的博物學文化資源。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受盡西方列強的欺凌,現(xiàn)在中國已經(jīng)壯大了,但從根本上說,我們主要采用了外來的強盜的邏輯,加上自己的努力,才贏得了這種來之不易的局面。我們的傳統(tǒng)智慧并沒有機會施展或者沒有完全施展。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還遠沒有實現(xiàn),事實上在過去根本沒有一絲機會去操作。
現(xiàn)在也許不同了,有了一絲機會。但是,機會不會總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