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在誤拍三級片《紅樓春上春》時,已有人評價張國榮跟賈寶玉是極為相似的,天生尤物,風華絕代,命運都是一樣的大起大落。賈寶玉的一生是離不開女人的,胭脂濃香如影隨形,這一點跟張國榮大相徑庭。
自幼開始,家里的三個年長的女性就鋪陳出了三段命運,搖曳于塵世,各自孤獨。
張國榮的母親潘玉瑤很早就跟張活海結(jié)婚了,幫忙打理一些日常的瑣事,然后就生了“一窩孩子”。張家有兩房人,另一房并無所出。
潘玉瑤的心里是極不平衡的,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向張活海索要家用,卻遭到一口回絕。另一房姨太太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兩女共侍一夫,爭風吃醋是肯定的。因為慪氣,繼母甚至拿尿淋過張國榮。
張活海在感情上并不是個安分的人,用張國榮的話說,就是“頗中意女人”,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他經(jīng)常到尖沙咀的半島酒店租房,約一些美麗的女士聊天。潘玉瑤為此郁郁寡歡,甚至找來私家偵探調(diào)查張活海。夫妻感情的不斷惡化,興許令她覺得嫁錯了人。加之工作忙碌,嗷嗷待哺的子女反而顯得累贅,更別論什么母愛了。
有一張舊照,是張國榮五歲時和母親一起拍的——張國榮坐在汽車上,傻笑著目視前方。潘玉瑤在一邊站著,雙手交疊,一只胳膊倚在車上,盯著鏡頭。微卷的頭發(fā)垂在后頸,大花旗袍裹著豐腴的身材。母子之間并沒有任何親密的動作和眼神的交流,更像是一對陌生人。
在張國榮看來,母親也是自私的,程度遠勝于父親。張國榮長大之后,母子兩個在寶豐大廈一起住,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覺得合不來,更像是一對普通朋友,保持有禮有節(jié)的關(guān)系。出于孝道,張國榮在經(jīng)濟上一直支援母親。
張國榮三十二歲那年,母親已經(jīng)年邁。他把母親接到自己住的來帕路斯海濱的公寓。在傳統(tǒng)家庭中,老母親和兒子的相處,就算不親昵成怎樣,至少也是溫和放松的,偶爾拌拌嘴也再平常不過。但潘玉瑤還會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間?”
也許兩個人都試圖付出努力,但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到了這樣的年紀,已經(jīng)不想再費力挽回什么。即便跟母親相處的時日遠比跟父親的多出許多,張國榮卻說,母親對他的愛是有條件的,不同于父親。如果今時今日他不是有所成就的張國榮,這段母子關(guān)系怕是會變成另外的樣子了。
淡漠的親情,給張國榮的心理投下了一層陰影,致使他對婚姻關(guān)系極其不信任!叭绻鄲郏瑳]有這一紙婚姻證明書,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如果要分手,有這一紙婚約也改變不了什么!
他最喜歡的舅舅結(jié)婚了,張國榮看著舅母嫁過來,在宴席上號啕大哭,拼命地用手去抓舅母,肝腸寸斷的樣子讓長輩們不知所措。
親情的缺失究竟能造就什么?它至少會是一根刺,永遠扎在心里。所謂原諒,遙遙無期。
當滿世界都在歌頌母愛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形單影只的孩子,擁抱著無助的童年。
在那棟老房子里,還有一個女人。她跟張家并無親緣關(guān)系,在張國榮看來卻是家里的一份子。她是用人,叫六姐。
二○一一年,許鞍華執(zhí)導,葉德嫻、劉德華主演的《桃姐》上映。影片講述了一對勝過母子關(guān)系的主仆情。桃姐是Roger的用人,把他從小拉扯大。成年后的Roger待桃姐如生母,一直照顧她養(yǎng)老,直到最后天人永隔。影片引起轟動之時,張國榮已經(jīng)離去八年,如果他能坐在電影院里看到這部片子,一定會淚流滿面。他的性格是感性而寬厚的,何況這故事本就是他自身的寫照。
慈愛溫厚的雙臂攬他入懷,陪他一起玩耍,看著他在游泳池里嬉戲……如果沒有六姐,張國榮的童年幾乎會徹底暗淡。她在張國榮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三十四年,看他成長、揚名。當初,張國榮想走演藝道路,由子承父業(yè)的“中環(huán)十二少”轉(zhuǎn)戰(zhàn)歌壇,遭到了家里的強烈反對。在這個關(guān)頭,是六姐偷偷地給他經(jīng)濟上的支持,鼓勵他走自己想走的路。
“六姐的地位恍如歌曲《Monica》(張國榮成名曲)中的主角,她對我噓寒問暖,把我從小帶大,是健康又愉快的工人。這位工人在我心目中已經(jīng)不是工人,地位已超越我母親,我非常珍惜六姐,我覺得親密情人失去后可以再找,但如果她突然消失,我指的是百年歸老,我會非常傷心,她是我一生之中對我最好的一個女人!
對生命的美好領(lǐng)悟,緣于記事之初給你溫熱的人。
跟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童年記憶里至少會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你曾以為她出生時便是那個樣子,以佝僂的形態(tài)存在。你不理解她在絮叨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行走不靈光,她就是那么尷尬地活著。
張國榮的外婆六十歲就癱了,平時有用人服侍,伺候她梳洗、飲食。雖然從小就跟外婆一起住,但他們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外婆是個孤獨的老人,很少說話,坐在紫藤椅上,看著孫輩們吵吵鬧鬧,很少有機會看女兒女婿一眼,只知道他們很忙。
外婆的去世,讓張國榮終生難忘。
小學一年級,張國榮放學回家,來接他的照舊是六姐。
“十仔,一會兒回家別害怕啊,外婆睡著了。”六姐說。
張國榮一頭霧水,仰著臉問六姐說:“什么叫睡著了?”
六姐愣了一下,語塞了,拉著張國榮的小手繼續(xù)走。
回到家里的時候,表哥表姐們?nèi)紒砹,親戚們匯聚一堂,痛哭流涕。
表哥走過來,說:“十仔,再來看一眼外婆。”
外婆是坐在藤椅上死去的,嘴巴微微張開,腦袋栽歪到一側(cè),皮膚已經(jīng)呈黑紫色?蘼曉谥車似鸨朔,張國榮盯著外婆的臉,直到有人來七手八腳地收尸,大人們也顧不得哭,跟著一起忙活起來,趕去殯儀館。
這是張國榮第一次感受到神秘的死亡。
眾人的淚水是看得見的,素黑的衣裝是看得見的,安詳?shù)倪z體是看得見的,唯有生老病死的深厚意義,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體味。
屋子里少了一個人,這是最直觀的感知。擺弄一下藤椅,薄薄的灰,坐在上面的老人不見了。
身為幼者,當你降臨人間,許多家人都老了,甚至已經(jīng)垂垂暮矣。
潘玉瑤,張國榮的母親,一個委委屈屈的正房,在不幸的婚姻里終其一生。她的市儈、無奈與冷漠,碎片式的形象,拼拼湊湊也拼不出“母親”二字?稍心敲匆粫r,她愿意坐下來,一針一線地為兒子縫補衣服,看他穿在身上,露出帶有成就感的笑意;可曾有那么一時,凝望著鏡中白發(fā),知道大去之期不遠,拉著兒子健碩的臂膀,囑托人生不易?她的心事,已無人知曉。
六姐,漂泊一生沒有定所。在她尚未老去的時候,哺育過這個特別的孩子。情同母子,有些東西卻終究不可代替。她和張國榮,都有各自的孤獨。
外婆,去世如存在一般靜默。所有人都會離開,只是大多數(shù)人不是傳奇。在去世前一秒鐘,頭腦里一幕幕的畫面,將是怎樣的苦樂,又有多少道不出的厭倦、訴不盡的流連?
俱往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