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制作冰晶糕所需要的材料放到灶臺上之后,就識趣地退出灶房。在父親工作的時候,那里是我的禁區(qū)。父親一邊咳嗽著一邊慢慢走進灶房,“砰”的一聲,灶房那扇老舊的鐵門被父親重重地關(guān)上,隨后傳來他在里面拉上插銷的聲音。我和父親就這樣被隔絕在兩個世界,十幾年了,這樣的場景每天要上演一次。我早已習(xí)以為常,心里卻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悵然。
我是同順祥未來的繼承人,又不是一個時刻準備偷師的小學(xué)徒,為什么就不能親眼看一次冰晶糕完整的制作流程呢?
這是多年來我心里一直都有的疑問,父親從沒給過我滿意的答復(fù)。不過,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又釋然了。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他早晚都會把該傳的都傳給我的,我又何必著急呢!
在臨溪鎮(zhèn)這條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同順祥已經(jīng)存在了一百六十多年。店門正梁上的那塊匾額早已斑駁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用行書寫就的三個繁體字“同順祥”依然散發(fā)著特有的魅力。臨溪鎮(zhèn)有很多賣冰晶糕的店鋪,同順祥的名氣最大,歷史最悠久。準確地說,其他冰晶糕店都是同順祥的仿版。父親柳庭深是同順祥的第七代傳人,由于總愛咳嗽,人送外號柳咳嗽。我叫柳見三,是同順祥的第八代傳人。
我四歲喪母,父親對我格外疼愛。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扮演著慈父的角色。從小到大,對于我的要求,父親幾乎有求必應(yīng)。唯獨在關(guān)上灶房那扇鐵門的時候,他才會變得不近人情。我曾經(jīng)有過幾次耍脾氣賴在灶房不肯走,每次父親都像變了個人似的,虎著臉把我使勁推到門外。印象中,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幾次爭執(zhí),也都是因為這件事,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他口口聲聲說冰晶糕的制作方法已經(jīng)全部授予我,可為什么還要這樣呢?祖?zhèn)髅胤皆偕衩匾彩菍ν馊苏f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他似乎都沒有理由這樣對我。
算了,別去計較了。小說里、電視劇里的那些名師傳人哪個不是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外加歲月的充分磨煉。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打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同順祥的第八代傳人。十五歲時,沒熬到初中畢業(yè),我就主動退學(xué)到店里幫忙。對此父親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不勉強你!笨赡芩仓,無論我讀多少書,最后的歸宿還是同順祥這一畝三分地吧。
我不是一個天資聰穎的人,卻并不缺乏勤奮。跟父親學(xué)手藝的日子是快樂的,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至少從表面上看,父親對我是傾囊相授的。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能自己獨立制作出冰晶糕。兩年后,除了味道有欠缺外,從外形上看,我做的冰晶糕和父親做的沒有什么兩樣。我自以為只要再往前邁一步就能達到父親的水平,萬萬沒想到的是,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這一步卻始終沒能邁出去。
同順祥冰晶糕說白了也是一種年糕,但它又不僅僅是年糕。冰晶糕的名字里有冰字,是因為冰晶糕吃起來是涼的,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其實還扮演著冷飲的角色。晶字則因為冰晶糕通體晶瑩剔透,猶如美玉。一塊同順祥冰晶糕,四厘米見方大小,正面印有“不見三”三個紅字,從外觀上看幾乎透明,從背面反看“不見三”三個字同樣紋理清晰可見,手感光滑如鏡,口感冰爽怡神,略甜微黏卻不粘牙。這些都是其他仿版冰晶糕所不具備的。
不管在原料還是在制作工藝上,同順祥冰晶糕都有很多獨到之處。據(jù)父親的口口相傳,同順祥冰晶糕所用的米是黑龍江方正縣產(chǎn)的黏米,先要經(jīng)過人工磨粉,再加入一定量的白開水、白砂糖等十三種輔料,攪拌成黏稠狀后揉成面坯,然后放在案板上不停地用兩個手掌拍打。拍是一個功夫活兒也是一個技巧活兒,專業(yè)術(shù)語叫拍面。拍面在冰晶糕的整個制作過程中非常關(guān)鍵,只有面拍得好,將來做出來的冰晶糕才能透明且沒有氣泡。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從表面上看拍面的拍和朝鮮族打糕的打意思差不多,實際上兩者相去甚遠。從時間上說,打糕是蒸熟了再打,而拍面的時間是在面坯未下鍋之前。從主要目的上說,打糕是為了黏才打,拍面則是為了下一步的充分吸油。
面坯拍好之后,要倒入一定比例燒熟的花生油。和米一樣,在花生油的選擇上也是有一定講究的。必須是山東掖縣(山東省萊州市舊稱)的花生,而且油一定得我們自己手工壓榨,磨粉和榨油是制作冰晶糕的兩項基本功,學(xué)習(xí)這兩項內(nèi)容占據(jù)了我學(xué)藝最初的半年時間。
接下來就到檢驗拍面水準的時候了,花生油倒入后不需要任何人工攪拌,只要拍面的質(zhì)量過關(guān),面和花生油會在五分鐘之內(nèi)完全不露痕跡地合二為一。之后用專門的模具灌模,糕形出來后要上妝印字,接下來就可以下鍋蒸糕了。蒸糕用的火得是炭火,木炭必須是山東德州出產(chǎn)的果木炭,之前的燒花生油也一樣,必須用果木炭火燒。
同順祥冰晶糕有一個最讓人稱道的地方,即入口之后會慢慢呈現(xiàn)出兩種味道,一番冰爽甘甜之后,經(jīng)過稍微咀嚼就會自動散發(fā)出另外一種獨特的醇香,令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而我做的只有前一種味道,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自己功力尚淺,時間久了自然會有所改進,等了十幾年卻遲遲沒見那種醇香味出來。我搞不懂問題到底出在了哪里,多次向父親詢問原因,他總是這樣敷衍我:“兩根一模一樣的木炭,燃盡的時間卻并不相同。同樣的道理,經(jīng)過我們兩個人的手制作出來的冰晶糕,怎么可能完全一樣呢?”這樣的回答,又怎能讓我信服呢?
小時候,頭頂著同順祥未來繼承人的光環(huán),我是臨溪鎮(zhèn)最幸福的人。長大后,尤其是到店里幫忙之后,我漸漸失去了小時候的那種幸福感。同順祥冰晶糕上的“不見三”所代表的含義是:同順祥一天只賣兩鍋冰晶糕。還特別規(guī)定每人最多只能買一斤。所以每天早上不到七點,同順祥門前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八點半一開門,兩鍋冰晶糕會在十分鐘內(nèi)全部售罄,同順祥全天的營業(yè)時間其實還不到十分鐘。
限量銷售的方式并不鮮見,很多知名老字號也有類似的營銷手段。與之相對應(yīng)的,必定是高昂的價格,可是同順祥的價格卻有些偏低。一斤才賣二十元錢,我們可以算一下,一鍋十斤,兩鍋二十斤,一天總共進賬四百元,刨去各種成本,一天凈賺二百元,一個月下來才不過六千元的收入。店內(nèi)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平均下來一個人的工資才三千元,在當下這個時代,這樣的工資水平絕對算不上高。
在外人眼里,同順祥一直是富有的代名詞。實際上我后來才知道,同順祥是紙面繁榮,經(jīng)濟實力只不過比鎮(zhèn)上的一般人家略好一些罷了。這一點是我無法接受的,憑我們的實力不該如此,完全可以賺更多的錢。我一直都認為同順祥仿版眾多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我們的產(chǎn)品數(shù)量過少經(jīng)營時間過短,給了對方充分的生存空間。我曾經(jīng)多次建議父親,要么漲價,要么增加銷售數(shù)量延長營業(yè)時間,或者與時俱進多開發(fā)一些新品種。父親總是說:“給別人也留口飯吃吧,再說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父親每天在店里的時間很有限,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牌下棋中度過。這種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方式我并不認同,我始終覺得,享受生活應(yīng)該在充分的財富積累之后。在迷戀上打牌下棋之前,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有一項特殊的嗜好:燒果木炭。成天拿著秒表計算各種果木炭的燃燒時間,很難想象父親從中能得到什么快感。即便如此,父親也過得并不快樂。他常常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赡荟娋拥哪腥硕既绱税,我一向這么認為。
作為助手,我的主要工作是采購原材料、磨粉、榨花生油。由于產(chǎn)量過少,和父親一樣,每天我也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和父親不一樣的是,我沒有浪費生命,把時間全用在對冰晶糕制作方法的研究上。既然父親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找答案。起先,我懷疑父親在原料上有所保留,后來利用出去采購的機會,我偷偷拿著父親做的冰晶糕到省城濟南做檢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里面所含的成分、比例和父親告訴我的完全一樣。據(jù)此,我推斷,父親一定是在制作工藝上留了一手,很可能隱瞞了一道最關(guān)鍵的工序。
父親平時很少喝酒,只有在母親的忌日那天才會喝上兩口。在我二十四歲那年的母親忌日,父親喝多了,他的話也隨之多了起來,他問我:“如果沒有同順祥,你自己能不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
我笑了笑,趁機說道:“擁有同順祥就一定能在社會上立足嗎?您留了一手,不管我怎么做都做不出正宗的冰晶糕!
父親定定地望著我,他的眼神里透著些許無奈,似有話要說,嘴巴張了張又被他強咽了回去,他拿起一盅白酒,仰頭倒進口中。旋即,父親臉上的表情開始復(fù)雜起來,并且再一次欲言又止。那是迄今為止,我認為自己最接近真相的時刻,可惜父親最后什么也沒說。
“小悅那邊還……咳咳咳……沒動靜嗎?”
在禁錮了自己一個多小時后,父親從灶房出來急切地問了我一句。他的整張臉都被汗水濡濕,他著急知道在醫(yī)院待產(chǎn)的我妻子小悅有沒有生產(chǎn)。
“早著呢,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好幾天呢!蔽一卮。
父親不著急傳給我手藝,卻對我的婚事十分著急。自打我過了二十歲,父親就張羅著給我安排相親,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場。七年時間,一共相了七十八場,這充分證明了“同順祥”這塊招牌的吸引力,即便是從相貌到學(xué)歷我都平凡至極,她們也都沒有否定我。當然,這些女孩并不了解同順祥的真實情況。我拒絕了前七十七個女孩,這其中有好幾個女孩是父親非?春玫,不過在我不停地搖頭下,他只能無奈道:“好吧,我不勉強你!
第七十八個相親對象是小悅,我一見傾心,她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的女孩子誰不喜歡呢?父親卻偏偏不喜歡小悅,好在沒經(jīng)過太多的拉鋸戰(zhàn),他就妥協(xié)了。他還是像我小時候那樣,凡事盡量順著我的意思。只要不涉及冰晶糕的制作秘方,他都是一個好父親。
婚后兩個月,小悅懷孕了,父親一貫布滿陰霾的臉上終于經(jīng)常能看到陽光了,甚至連咳嗽的時候臉上也是掛著笑容的。他像供著神仙一樣供著他自己并不喜歡的小悅,對小悅肚子里的寶寶,他這個爺爺比我這個爸爸還要上心,總是怕小悅磕了碰了出意外,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十天就早早地把小悅攆到縣醫(yī)院待產(chǎn)。
“趕緊把冰晶糕送地窖里吧!
說完后父親就轉(zhuǎn)身走了。
剛剛蒸熟的冰晶糕是金黃色的,還冒著熱氣,我雙手端著,一股股熱浪直往臉上撲。經(jīng)過十二個小時的冷卻之后,它們將神奇地變成水晶一樣的顏色。
一個星期后,小悅生下了一個女孩兒,父親給取名聞煙。聞煙出生的當天,父親就將一則停業(yè)通知貼在同順祥的大門上。同樣的事情,二十八年前也曾發(fā)生一次。那次停業(yè)是為了慶祝我的百日,父親包下了鎮(zhèn)上最好最大的飯店風月樓,宴請全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這是同順祥的傳統(tǒng)。在得知聞煙性別的那一刻,我原以為父親不會再用這樣的規(guī)格來操辦聞煙的百日。因為生女孩兒對我們柳家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失敗。從父親的爺爺那一輩開始一直到我,歷四代而單傳。我們柳家迫切地需要多幾個男丁來延續(xù)香火。不幸的是,我和妻子小悅的頭一胎就生了女兒。父親卻給了聞煙和我一樣的待遇。
就這樣,帶著一點點遺憾的心情,我迎來了女兒聞煙的百日宴。風月樓的四層樓被聞煙的喜桌擺得滿滿當當?shù),一樓大廳設(shè)三十桌流水席宴請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二樓設(shè)五桌宴請柳氏宗親,三樓設(shè)五桌宴請娘家客人,四樓設(shè)五桌宴請街坊四鄰。父親事先特別關(guān)照過,來吃喜宴的客人一律不許帶紅包。
喜宴的氣氛祥和而又熱烈,父親坐在主桌上抱著小聞煙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地接受各方的祝賀,嘴里的牙齒幾乎全程暴露在外,臉上的皺紋因為過多的笑容又向皮膚里深入了一厘米。那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親情始終洋溢在父親的舉手投足之間,平時很少喝酒的他竟然也破天荒地頻頻舉杯,很久沒有看到父親這么高興了,平日里他是一個陰郁的人。
如果聞煙是一個男孩兒,父親會不會把整個風月樓都買下來呢?
看到父親對聞煙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愛,我忍不住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