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地域文化,都需要文化的自省!扼H長老》一書,是老懷慶府的文化擔(dān)當(dāng)。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心慈、智高、言慧”的和尚妙聰。
這部作品以博愛月山寺反復(fù)被毀而后重建的史實為依托,以血肉豐滿的人物和生動的細(xì)節(jié),描述了懷川人民如何清末到新中國成立的43年中國極亂之世,歷盡離亂、創(chuàng)傷、苦辛,終于堅定不移地選擇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的故事。
這部書觀念正派,對現(xiàn)在民眾對清末民初至新中國建國這段歷史的認(rèn)識之亂,思想之駁,有廓清的作用。當(dāng)下中國,功利主義甚囂塵上,抗戰(zhàn)時充滿理想,有家國情懷的人,已經(jīng)不再,對他們的理想、情懷進(jìn)行回溯,非常有必要。
樵聲,本名劉光宗,男,1954年出生,河南省焦作市博愛縣人,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焦作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楔子---------
第一章古剎風(fēng)云
稚童說空相神奇算盤調(diào)虎離山
癡女悲嫁驢長老受封長老演禪
第二章聯(lián)手抗夷
細(xì)說開道鑼幕賓罰跪夜半鬧鼠
妻妾私語九酬作賦巧畫配妙詞
第三章詭譎歲月
翁婿彌隙情困高僧夫妾巧對句
才女羞元真蹊蹺漢佛清了圓寂
第四章勘演迷津
弟兄對陣新貴雙劫營救革命家
花甲弄春風(fēng)土洋和尚推演乾坤
第五章懷川喋血
月山寺隕滅金燈奇觀悲情夜話
子夜燒鬼英雄折戟妙聰解密鑰
第六章民心誰問
辨思國共喋血冤魂蔣中正題字
癡婆烹孫女瀑前吟詩黃龍三關(guān)
第七章沃血忠魂
仝擋傳書血光罩章門覺慧拜驢
驢二世就義金圓券妙聰吟絕句
第八章金剛圣果
謔草帽將軍印合回家白晝驢魂
漢佛赴臺金剛圣果鞏專員贈驢
第一章古剎風(fēng)云
一
一九〇六年,即清光緒三十二年。豫之西北,太行山南麓,百里懷川中段,一個叫月山的地方,有座金代古剎,名叫月山寺。
月山峰巒起伏,長滿了翠柏。山外竹林連綿如海,房舍掩映其間。銜接村落的一條條竹巷,時而幽深,時而豁然,熱天遮日頭,冷天避雨雪,老婆婆串親戚,小媳婦走娘家,身上連雨絲雪片都沾不著。
章九酬、馮冠彰邂逅驢兒的那條竹巷,南去可經(jīng)西莊、七方最后進(jìn)入清化鎮(zhèn),北去可經(jīng)花園,前、后橋幾村,上月山。
三月的月山很美,山道旁一枝枝荊條泛出嫩綠,林隙間光裸的連翹枝干冒出了一簇簇黃艷的花兒,漫山遍野的柏樹前幾天還一派灰蒙,幾天工夫就變得油綠油綠。
萬木蔥蘢中,月山寺被當(dāng)陽峰、鳳鳴山、虎嘯山三面環(huán)抱,閣檐、殿脊、亭角,在陽光下閃著一道道眩目的光,木魚輕唱,風(fēng)鈴叮咚。
一干神采各異、體態(tài)彪悍、仿如金剛羅漢的僧人剛從山門涌出。他們簇?fù)碇粋年逾花甲、又瘦又矮的干癟老頭兒——清了住持。
清了身著黃格網(wǎng)透褐紅底色袈裟,深眼窩,高顴骨,長著一對三角眼,相貌古怪而堅硬。他的肩頭有棱有角,袈裟水瀑般垂下,空空蕩蕩的,好像里邊裹著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幾根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朽骨頭。
這時,章九酬帶著隊伍已來到山門前。他身高體壯,長方面龐,通天虎鼻,厚嘴唇,兩道劍眉間英氣外溢,罡氣十足。馮冠彰身材微碩,圓胖臉膛,彎眉大眼,嘴角上翹,笑容自帶,滿臉福相,一副商人派頭。一旁還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美少年,飽額、大眼、白臉,一身西洋打扮,白色襯衣,藏青吊褲,后腦勺還拖著一條烏亮烏亮的辮子。
清了率眾僧迎上前去,合十揖道:“貧僧有禮,悅迎同知大人和馮會長駕臨寒寺,幸甚,幸甚,阿彌陀佛。”
章九酬哈哈笑了幾聲,聲若洪鐘:“長老不必拘禮!瘪T冠彰笑著對清了頻頻點頭,十分恭敬。
三人寒暄之間,清了一眼瞅見美少年閃著大眼正好奇地盯著自己手上撥捻著的念珠,于是問:“這位公子是……”
“哦,這是京城的翁公子。”章九酬笑著回罷清了,對那少年說:“來,小公子,見過長老,他可是吟詩聯(lián)句的高手!
翁公子原本只顧看清了手里的念珠,一聽說他精通韻律,馬上眼睛一亮,上前鞠了一躬:“拜見前輩,晚輩有禮了!闭f罷退后恭立一旁。
清了看在眼里,捋了把胡須說道:“我說呢,原來是京城來的!小小年紀(jì),落落大方,顯然是教化有成,如果貧僧沒猜錯的話,公子必是貴胄子弟!
章九酬笑了:“長老好眼力,實不相瞞,公子乃京都協(xié)辦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翁宴辭老前輩的公子!
清了馬上說道:“翁公子天庭豐,地閣潤,目秀眉清,儒雅靈秀,一看便知上承祖德,后繼優(yōu)學(xué),將來必是棟梁之材,身居廟堂之高!
章九酬含笑點了點頭,說:“托長老的吉言,我這里代翁老前輩謝過!苯又执蛉さ,“長老如此待見小公子,給你做徒兒如何?”
清了頓時眉開眼笑:“哎喲章大人!恁開這樣玩笑,老衲我當(dāng)真了你可別后悔!”
章九酬聽了哈哈大笑。
清了見其笑得開懷,突然語氣凝重地說:“只怕是太可惜……”
章九酬不解地問:“咋了?”
清了微微一笑,一板一眼地說:“要說這可惜,一是可惜章大人和公子的令尊會舍不得,舍不得他仙界神瑛墜塵世,舍不得他光耀門庭念落空;二是可惜貧僧我清了會舍不得,舍不得用這山門野寺?lián)p其貴,舍不得用這晨鐘暮鼓耗其心;三是可惜我大慈大悲的佛祖會舍不得,舍不得他是股肱棟梁無廟堂,舍不得他有濟世才華難堪用。章大人你說說,這豈不是太可惜?且還是天大的可惜?”
章九酬聽完清了的三個可惜,遂感慨道:“長老雖是玩笑,卻頂?shù)靡黄梦恼,個中道理,頗有意味!
清了慌忙攔住章九酬:“不敢,千萬不敢,即興閑話,怎敢妄稱文章?更沾不上一個好字!小公子若能不負(fù)教化,成日后一介英才,為天下謀些福祉,老衲倒是求之不得!闭f完,還悄悄看了翁灝元一眼。
章九酬暗想:“張口社稷、閉口蒼生,哪像一個空門中人……”
清了看了一眼章九酬,合十笑著說:“請,請兩位大人和公子方丈用茶!
章九酬回過神說:“哦,長老請!
行走之間,章九酬問:“妙聰師父不在?”
清了回道:“他去嵩山少林謄寫些經(jīng)文,以厚寒寺經(jīng)藏!
當(dāng)清了陪著章九酬步入寺院時,太陽已爬上了鳳鳴山,把月山滿月形的山坳盡照無余。
整個月山,像尊巨佛。當(dāng)陽峰,像佛首一樣坐落在月山坳的最北端。東邊的鳳鳴山和西邊的虎嘯山則像其左膀右臂。懷抱之內(nèi),麒麟嶺在左,月山寺于右,互為依傍,旋合一體,頗像太極圖的交尾陰陽魚。
麒麟嶺系虎嘯山支脈,起于北,抻于南,最南端是鳳皇臺。傳說此處落過鳳凰,開山鼻祖空相的靈塔就坐落于此。
當(dāng)陽峰北靠群山,俯瞰山坳,往南依次是大士閣、毗盧殿、大雄寶殿、天王殿和山門,一層層錯落下去,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如階瀑般流下,最后從山門一泄而出,鋪成廣場,蔚為壯觀。
廣場南端臨崖建有石雕護(hù)欄,西起麒麟嶺,東至鳳鳴山,東南角的豁口往下是云梯。九九八十一個石階斜抻溝底,與掩映在柏林里的山道銜接。
護(hù)欄內(nèi)側(cè)矗立著一面丈余高、四丈寬的影壁。背靠影壁北眺,寺院的殿脊廊檐層疊交錯,綠輝煌煌,唯大士閣與瞭望樓之間的藏經(jīng)樓樓頂孤領(lǐng)風(fēng)騷,金黃獨俏,仿如樓內(nèi)的數(shù)萬冊佛經(jīng)禪典的靈光,正穿透屋頂射向天際,光芒遠(yuǎn)爍。
章九酬是月山寺的常客。
在清了的陪同下,他先到大雄寶殿上了香,后從龕臺后門出去,往左行至東廊,南下進(jìn)了方丈。
章九酬剛要入座,回頭不見了翁公子,遂問馮冠彰:“小公子呢?”馮冠彰立馬要回去尋找。
清了揖十回道:“大人們莫慮,剛才路過空相碑時,我見他駐足細(xì)看,于是貧僧就差徒兒覺慧陪他,估摸他們一會兒就會回來!
章九酬說道:“哦——有勞長老了!
清了說:“哪里哪里,小公子這樣來日的人杰,于未冠之年惠至寒寺,實乃佛門之幸,就算煩勞些,也是心甘情愿!”
章九酬呵呵一笑,隨口說道:“大覺者夸少年期許來日成神器辭驚雅客。”
清了聽了,遂贊道:“同知大人出口即妙言,好一副上聯(lián)!”
馮冠彰插嘴說:“長老可不能有來無往,也和一句吧!”話音剛落,翁灝元就進(jìn)了方丈。
清了微微一笑說:“我試一試,只是不要見笑!彪S和道:“小靈童敬老衲妄談今時亦讖言笑慰愚僧!
章九酬馬上由衷言道:“長老真不愧是圣手,字工、韻齊、意巧,九酬領(lǐng)教了!”
馮冠彰也一旁夸贊道:“厲害,長老果然厲害!”方丈內(nèi)頓時笑聲潮起。雅雅聯(lián)韻,徐徐茶香,和不遠(yuǎn)處悠悠入室的魚歌經(jīng)誦,頃刻間彌漫了方丈每個角落。
過了片刻,翁灝元冷不丁又冒出一句:“真好!”眾人看看他,他正凝神于迎門墻上的一副中堂。
中堂的中幅,是真草隸篆一百個“悟”字,左右兩聯(lián)寫著:空心教無悟,相意禪有宗。
章九酬遂問:“好在何處?”翁灝元臉一紅,靦腆地欲說又止。
清了看了一眼翁灝元對章九酬說:“這里曾來過不少官宦后裔、書香子弟,像小公子這般年紀(jì)就夸獎此聯(lián)的,老衲還真是頭遭遇到……”章九酬贊許地點點頭。
少頃,翁灝元又將目光投向了清了手里的念珠。清了見狀暗想:“這孩子……有佛緣?”
老友隔久不見,自然話多。素齋茗茶,手談代語,轉(zhuǎn)眼幾個時辰已過。當(dāng)章九酬和馮冠彰告辭了清了準(zhǔn)備下山時,太陽已沉到了虎嘯山后邊。
清了陪同章九酬剛出寺院大門,就見一頭毛驢從寺前廣場東南云梯口攀跳了上來,后邊還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莊稼漢。他高個頭,挺鼻梁,紫銅臉,眼不大但有神。一身布衣,上綴三五處補丁。補丁雜色,但不扎眼,還把一身上下襯托得既干干凈凈,又清清爽爽。
清了對一個小沙彌吩咐道:“覺慧,快去看看,問那施主有何事。”覺慧十二三歲,身材小巧精瘦,“哎”了一聲就朝莊稼漢跑去,簡單說了些什么,然后攏著驢脖折回來。
“長老下山……不不,是驢兒……”覺慧走到清了跟前,磕磕巴巴地說,“上莊姜行的春生,誤把他的鹽放進(jìn)了咱的褡褳,然后叫人攆來拿。”
“這不是竹巷那頭驢嗎?”馮冠彰笑著瞟了一眼驢兒,然后說,“呵!兩條腿攆四條腿,夠他嗆!”
“他追到半路,怕自己拿遭路人誤會,所以才一直跟到了這里!庇X慧說過,從褡褳里取出一只繡有白色佛字的杏黃色荷包,交給清了。
馮冠彰夸道:“這玩意兒,好精致!
章九酬不動聲色,瞄了荷包一眼。
清了看了眼章九酬,對馮冠彰說:“過獎了,那是妙聰?shù)氖炙!闭f罷,將話題又轉(zhuǎn)到了驢身上,“說起這頭驢兒,貧僧甚慰。有時它一天下山幾趟,來回路上,從沒受過驚擾。山寺與貨棧一般是賬單結(jié)算,偶爾使用銀兩,也從未少過厘毫。一則是佛佑山寺,二則是民風(fēng)淳樸,驢兒才得了‘驢長老’這個雅號,可見法輪有度,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翁灝元高興地上前拽住了清了的袈裟,“長老長老,那驢兒是自己上下山?”
清了立刻撫住翁灝元的發(fā)辮,笑笑說:“是的,小公子!這驢兒極有靈性,只要把購單放入褡褳,說一聲去吧,它便會自己下山,采得貨物后自回山寺!
翁灝元興奮起來:“真有趣!還是個長老!”說罷,遂松開袈裟,走上前圍著驢兒轉(zhuǎn)圈看,并編順口溜道:“長老長老并不老!你才幾歲就說老?嘴上胡須沒一根,豈敢自稱驢長老?”
翁公子即興打油,引得眾人大笑。
清了見翁灝元只顧驢兒,看看那漢子又問覺慧:“我咋看著他眼熟?”
“他是劉子彥!庇X慧說。
“哦。是鐵算盤?”清了問。
“是的長老,正是他!庇X慧回道。
“那就讓他拿去吧,不要難為他!鼻辶藝诟。
“鐵算盤?”馮冠彰感了興趣。
“是妙聰首座的俗家弟子,打了一手好算盤,方圓數(shù)十里無人不曉!鼻辶嘶氐。
“好大的招牌!這么說妙聰師父就是金算盤啦?”章九酬呵呵笑了。
清了隨之一笑,說:“惹大人笑話了,阿彌陀佛……”
翁公子正看驢兒,一聽說鐵算盤,又嗖地竄了回來,拽住章九酬衣角問:“什么鐵算盤,算盤還有鐵的嗎?”
章九酬原本想把話題引到妙聰身上,但清了偏偏繞過妙聰,把驢兒說得很周全,于是回過頭撫住翁灝元的脖頸,說:“鐵算盤,意思是說那莊稼漢算盤打得好!
翁灝元聽了又問:“他會鳳還巢、凰展翅嗎?”
章九酬見翁公子問起沒完,就將話引開:“這些,住持長老最清楚,干脆把你留下來,好好討教如何?”說罷,他又轉(zhuǎn)頭對清了說:“長老莫怪,公子生性好奇,請包涵!
清了呵呵一笑:“無妨無妨,童言無忌。”然后又對翁公子說:“那漢子是上莊的一個莊戶,是妙聰?shù)乃准业茏,師父教得好,徒弟也上心,所以練了一手算盤絕活。那驢兒也是妙聰調(diào)教的,經(jīng)年久了,便聞名鄉(xiāng)里。加之他還會灸脈、丹青和詞律,不少人慕名來訪,熟些的就直呼其名,陌生的就稱養(yǎng)驢長老,時間一久口傳多了,這養(yǎng)驢長老四個字,偏偏把養(yǎng)字省了去,于是妙聰就成了驢長老。又由于驢長老名字里有個驢字,不詳內(nèi)情的,還以為長老就是頭驢呢,所以才鬧出這人驢混淆的故事來。剛才覺慧是一時口誤,才用他師父的綽號喊了驢兒!
翁灝元樂了,看了看清了和驢兒,滿臉的好奇跟喜歡。
章九酬笑著說:“公子還不趕緊謝謝長老?”
翁灝元有點羞澀還未開口,清了就攬過了話頭:“不用、不用,貧僧還想請教小公子呢!”并笑問翁灝元:“小公子,能給老衲說說百悟圖那副聯(lián)嗎?”
眾人看來,這顯然是個難題。沒想到翁灝元大出眾人意料:“長老在上,晚輩就以此補失禮之過,好嗎?”清了一顫雙眉,遂瞪圓了三角眼,說:“后生可畏!再好不過!你可是抬舉老衲了!”
翁公子大人似的一挺前胸,侃侃而道:“空心教無悟、相意禪有宗,是副藏首嵌尾聯(lián)。我看了碑文,首者:空相,乃月山寺開山鼻祖的法號。其大致是說,空相乃真空之體相,是超出一切色相的境界,其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尾者:悟宗,乃喻示禪界法理悟是根本。顧名思義,是說定要懂得有相之世間萬物本無定態(tài),所呈之表相皆緣于性空,所以事無常態(tài),相緣真空,悟則知空,空而能剛,剛則識相,繼而能為天下公而教化不悟,為社稷穩(wěn)而普度蒼生,而所有這些,全都強調(diào)一個悟字,所謂百悟圖,是……是說這真草隸篆一百個悟字,相變是法,悟是本宗,乃既固本宗又善法變的意思!
翁灝元講到此處,戛然止住,不僅眾人驚詫,就連章九酬也覺意外:“學(xué)過佛法?”馮冠彰連連咂嘴,道:“太了不得!太了不得!”唯清了反而安靜下來,問:“沒了?”眼里還莫名其妙地閃出了淚星。
“沒了。”翁灝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不不,還有,有請長老和前輩們原諒?fù)磔呏囜,不吝指教……?br /> 眾人聽翁灝元說的還有,是一套謙虛話時,除了清了,全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清了擦了把眼角,雙手合十胸前,感慨地說:“稚稚童子,竟將百悟圖釋得如此之透,真乃神童!我月山寺要是有小公子……常來,那該是多大的造化!阿……彌陀佛……”
清了最后一句佛語,語調(diào)特別,仿如他唱了“阿”字去別處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才唱的“彌陀佛”三字。章九酬馬上從清了說的“小公子常來”品出,他并非僅是喜歡小公子,雖一時沒想好說什么,但仍為清了對小公子流露的真摯高興。他來之前就想好,準(zhǔn)備在清化城處理公務(wù)期間,把翁公子托付清了照看,好讓公子吮吮月山的靈性。現(xiàn)見清了待見公子,自然十分高興,然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開口之際,突然咔嚓一聲,半空響了一聲炸雷,使整個月山都發(fā)抖了,把所有人都驚了個趔趄。
峰巒翠微間,頓時云坨竟至,化作大雨傾盆,剎那間就把滿山的柏樹澆了個透濕。奇異的是,僅僅轉(zhuǎn)眼工夫,老天便云收雨住,只留下山門廣場依舊干嘣嘣的滴雨未落。眾人渾身上下,連點潮氣也沒沾。
乍暖還寒之季,偶爾遠(yuǎn)來春雷小唱,并不稀罕。但碧天朗朗且還是落暮時分,轉(zhuǎn)眼間雷徹頭頂,猛雨如注,還真的少見。
奇異的天象,使所有在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翁灝元不顧這些,口里蹦出一句句清亮的話語,提出要跟劉子彥去看打算盤,并連連問章九酬:“可以嗎?可以嗎?”
章九酬看看濃云速散的天空和濕漉漉的柏樹,又看看腳下的干地面,心神游移地說:“中、中,好……”
清了見狀,忙喊:“覺慧,快!你去喊住那劉子彥,就說小公子要去他家,叫他一定好生伺候。”說罷看了看天空,撫著翁灝元的發(fā)辮,并將其往懷里摟了摟,仿佛怕誰傷著他的罕世寶貝。
章九酬納悶地看看清了:“慢著!”然后喊住小沙彌覺慧,“等我到了山下,再告訴他不遲。”清了對章九酬笑了笑,緩緩松開翁公子,說:“真不好意思,貧僧不該代大人應(yīng)允的……大人和小公子一路走好……”
“長老保重,告辭。”章九酬不溫不火。
“阿彌陀佛……”清了垂首合十最后說。
章九酬一行下了云梯,疾步遠(yuǎn)去。清了駐足于云梯口目送。他花白的雙眉有點下垂,眼睛瞇得像睡著了,雪白的胡須鏟子似的朝前挺著,柔軟的胡梢迎風(fēng)飄舞。
章九酬在山腳下趕上劉子彥,說翁公子想去他家小住,學(xué)打算盤。劉子彥既高興又惶恐。在他看來,這干人等,連粗手大腳的兵士也都是吃皇糧的,個個都是貴人,更何況穿了一身洋裝又玉人般的翁公子呢,于是脫口而出:“好好!好……”但底氣很顯不足,“大人在上,俺莊戶人家,只怕慢待了小公子……”
“哈哈,那倒不怕!”章九酬邊說,邊朝京城方向揖了拱手禮,“小公子的父親乃國之良相,當(dāng)今鴻儒,不會難為你的!
“給!”馮冠彰隨手拋給劉子彥一個銀袋子,“接好了!這是十兩銀子!伺候好了,爺我另有犒賞!”
劉子彥嘩啦一聲接住銀袋。章九酬吩咐手下:“你們?nèi)蓚人,把公子送到地方再回清化!比缓髮︸T冠彰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走!”遂策馬喊了一聲,“駕!”率眾疾奔而去。
章九酬走了,月山寺又恢復(fù)了它日常的寧靜。清了住持卻把一顆心懸了起來。
原來,章九酬月山之行并非閑游。他是三個月前去的京城,向朝廷匯報有關(guān)革命黨懷川謀事情況?偫硌瞄T見他精明干練,遂將懷川外資企業(yè)與地方礦域之爭事宜一并交與他,并折報光緒皇帝御準(zhǔn)。
去京城之前,章九酬從懷慶知府廉惜芝那兒曾接到河南巡撫轉(zhuǎn)來的朝廷密牒,要他暗訪緝拿孫文亂黨懷川總召集、月山寺首座妙聰。不承想他兩次密派捕快趕到月山捉拿,都撲了空。
離開北京后,還在途中,他就又得到朝廷快馬追來的通報:亂黨準(zhǔn)備在廣東潮州起事,除了在懷川籌集了大批銀兩,還從天津口岸進(jìn)口了一批槍械、彈藥,已先由水路運至道口,然后又經(jīng)道清鐵路運抵懷川,就近藏匿,正準(zhǔn)備轉(zhuǎn)運廣東。
他一回到懷川,首先到清化接洽商會,安排好與英商福公司的談判事宜,馬上就上了月山。因為他知道,要想發(fā)現(xiàn)并截獲亂黨的銀兩和武器,必須首先盯住妙聰。
按說,章九酬是月山寺的?,不僅跟妙聰性情相投,且交情也不薄。但他報國之心甚切,在此等大是大非面前,不愿有絲毫懈怠。赴京歸來,有家不歸,假閑游月山以探虛實,才是他的用心所在。
可惜的是,月山之行沒能使他如愿以償。但作為親領(lǐng)皇命專處礦域之爭的他,也不能久留。因為到了晚上,英商福公司和懷慶地方煤炭企業(yè),要在清化城的燕賓樓談判。
二
章九酬去了清化。劉子彥領(lǐng)著翁公子一進(jìn)村,馬上招來不少人看熱鬧,坊間立刻被攪得沸沸揚揚。
對莊戶孩子來講,除了翁灝元拖在腦后的辮子,全身的裝扮無一不是新鮮玩意兒?礋狒[的孩子中,劉子彥大兒子達(dá)文也在其中,十三四歲模樣,黝黑、精瘦、大眼。他跟著翁公子瞅了一陣,然后旋風(fēng)似的跑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