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暴雨中下墜的羽毛》是作家普玄的小說集,共收錄五篇作品:《曬太陽的灰鼠》《資源》《酒席上的顏色》《一片暴雨中下墜的羽毛》《追趕太陽的自行車》,其中,《資源》獲百花文學獎。普玄的作品曾獲《當代》《長江文藝》《芳草》小說獎、湖北省新屈原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選載30余次。
普玄原名陳闖,出生于湖北谷城縣,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后讀北京師范大學作家班。曾做過教師、秘書、銷售經理、記者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
曾在《當代》《收獲》《清明》《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江文藝》《芳草》《中國作家》《花城》等刊發(fā)表中長篇小說三十余部;曾獲《當代》《長江文藝》《芳草》小說獎,湖北省新屈原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選載三十余次。
資源
一
現(xiàn)在就出發(fā)嗎?
總有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情,刀片一樣切入我們的生活,讓我們隨時準備出發(fā)。好,那就準備,不,現(xiàn)在就出發(fā)。
灰白色的凌志轎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汽車向南,從安徽銅陵到江西萍鄉(xiāng)。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男人,坐車的是個年輕女人。開車的男人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千里迢迢驅車送的美女,是去看望另一個男人。
現(xiàn)在就準備出發(fā)嗎?扈成沒想到女人真的會開口求自己,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鑰匙,心情激動地說。
現(xiàn)在就出發(fā)。杜安說。
他們就這樣上路了。
轎車開進黃山風景區(qū)范圍,兩側是連綿不斷的山巒,迎面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隧道,美景和屏障讓開車人的心情逐漸舒緩過來,扈成才想起來問杜安。
你這么急著跑上千公里路,去干什么?扈成問。
去看一個人。杜安說。她心里顯然有事,心不在焉地欣賞著高速公路兩側秀麗的美景。
扈成減了一點速。此前,凌志轎車一直在高速上呼嘯,這條很少有人走的高速仿佛是為了證明他的車技,他覺得開出了飛機那樣呼嘯的美好感覺。
去看誰?扈成有一點兒不舒服感,車速又慢了點。
去看望我男朋友。杜安腦殼從車窗邊側過來一下,說,我沒告訴過你嗎?噢,對了,我沒告訴你……還沒告訴你……對不起。
汽車越來越慢,緩慢地向右邊護欄附近靠,最后停下來。
怎么了?杜安問。
扈成開門下車,沒有回答杜安的問題,而是從車頭包抄過來,沿高速護欄轉到車身后面,一個一個踢踩輪胎。
車胎沒有氣了嗎?杜安問。
有氣。扈成重新轉到車頭,點一顆煙,說。
一輛大卡車呼嘯而過,震得高速公路一陣顫抖,轎車車身也跟著顫抖。
快上車,太危險了。杜安說。
扈成重新啟動轎車,車速卻怎么也快不起來。杜安手里捏著一張交通地圖,一邊順著地圖找路,一邊對著高速路牌辨認,嘴里不停地催扈成開快點兒。
能不能開快點兒呢,老扈?能不能再快點兒,老扈?
杜安喊扈成老扈,是從扈成他們班上學來的。全班人都喊扈成老扈,盡管扈成在班上年齡最小。他們這是一個成人的企業(yè)老板EMBA培訓班,掛靠的是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杜安是北京這所大學派來的帶班老師。杜安是他們的老師,但比他們每個人都小。一個二十多歲,個子矮小的老師,面對的是一群從三十多歲到五十多歲年齡參差高大粗橫的學生,杜安卻經營管理得很好。
大家既尊敬她又喜歡她。
能不能再快點兒,老扈?杜安又說。
扈成就再快一點兒,但是快過一段之后,車胎仿佛慢泄氣一樣,逐漸慢下來,等杜安催了,又踩住油門快一點兒。
好像走錯路了。
杜安拿著地圖,手指頭在上面比劃,說,老扈,我們好像走錯路了。
杜安一個一個報沿路經過的地方,扈成往前看看高速上的指示牌,真的走錯路了。
扈成停下來。
倒回去,倒回去。杜安著急地說。
開什么玩笑!扈成說,高速公路上,能倒車嗎?
杜安臉上焦急一片,說,老扈,你怎么會走錯路啊。
扈成突然發(fā)火,說,路是你指的,你又一遍一遍催著快點兒快點兒,現(xiàn)在錯了能怪我嗎?
杜安被嚇得愣住了,呆了一下,不敢回話。很久才口氣軟軟地說,老扈,不催你了,好嗎?
你男朋友為什么在萍鄉(xiāng)?他是萍鄉(xiāng)人嗎?車子繼續(xù)前行,速度加快了一點,跑平穩(wěn)后扈成問。
不,他不是萍鄉(xiāng)人,他是湖北人,杜安說,我們那一屆研究生畢業(yè),只有萍鄉(xiāng)一個地方要公務員,其他的都是企業(yè)和學校一類的單位。
他為什么一定要當公務員呢?扈成問。
我也不明白,杜安說,當時北京也可以留,但是是企業(yè),他沒有選。
扈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什么樣的男人值得你這么跑?
他病了,杜安說,他最近心情不好,他本來是某個市長的秘書,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又被調到一個區(qū)里了。
他沒病。扈成說。
沒有。磕阍趺粗溃慷虐苍尞惖卣f,你又沒見過他。
我敢打賭他沒病。扈成說。
杜安掏出手機給史昌慶——她的男朋友打,打了一下,占線,又打了一下,還是占線,這樣反反復復打了二十多分鐘,史昌慶一直占線。杜安心里有點兒焦躁,臉上掛不住。
扈成臉上表現(xiàn)出一點兒得意,這種得意讓杜安不舒服。
扈成說,除了所謂的生病,還有什么值得你這么急?
杜安又撥電話,還是不通,抬頭說,你的意思是他有什么能力,有多少錢,值得我這么去愛,是嗎?
扈成說,基本上是這個意思。
杜安說,他目前還是一個普通青年,沒有什么錢,沒有車,沒有房,一下子也看不出特別能力。但是,這很重要嗎?我們擁有純潔的愛,這就夠了。
扈成噎了半天,說,杜安,你什么意思你?
杜安顯然生了氣,故意說,我就是想告訴那些有房有車的人,純潔的愛情是我們內心最珍貴的東西。
扈成明白杜安在氣他,也氣不過,想了一下,說,那好,杜安,我給你講個純潔的愛情故事,好不好?
杜安情緒一下高興了起來,說,好,老扈快講。
扈成說,我有一個女同學,她有一個男朋友,也和你一樣相隔千里。她風塵仆仆地去看他。他不是假病,是真病,他得的這種病有傳染性,他傳染給了她。等男的治好了病,他去看望女的,女的卻沒好,又把病傳染給了男的。他們倆就這樣,你來看我,我去看你。你傳染給我,我傳染給我。
太感人了。杜安說。
純潔嗎?扈成說。
太純潔了。杜安說。
扈成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杜安覺得扈成笑得奇怪,想了一想,說對了,結果呢?他們的結果如何?
結果還不知道,故事正在發(fā)生。扈成說。
正在發(fā)生?杜安摸不著頭腦,忽然想起來說,他們得的是什么。
性病。扈成說。
性病?杜安驚奇地側頭。
對,就是性。§璩烧f。
停車!停車!杜安聲音很大地喊。
扈成在高速公路護欄邊上緩緩停下。
沒等轎車停穩(wěn),杜安猛地拉開車門,跳下車,又猛一下關上門。
干什么你!扈成說。
不勞你大駕了,我自己走!杜安說。
開什么玩笑!你走!你走到江西嗎?你走到萍鄉(xiāng)嗎?扈成變了臉色說。
對,我今天就走到江西,走到萍鄉(xiāng),也不坐你這車了。杜安說。
一輛紅色轎車從身邊呼嘯而過。
太危險了!快上車!扈成喊。
杜安已經朝前面走了。因為出發(fā)得太急,她只帶了一個隨身小包。從安徽到江西的高速公路,大多時候車都從崇山峻嶺中穿行,高速公路下面,大都是懸空的懸崖。山風很猛地從斜谷吹來,把杜安的裙子吹起來,呼呼地在身子周圍飄,藍色的裙子上面開滿了純潔的白色荷花。
太危險了!
扈成下車往前追,杜安在風中快步往前走,大朵大朵的白色荷花繞著她的身子朝前飄移。扈成追了幾步,感覺不對,又折身回去,啟動車子追了上來。
杜安!扈成說,太危險了!
危險不危險是我的事,和你什么關系?杜安的聲音從風中飄過來。
杜安!不,杜老師!這樣好不好,我剛才開玩笑,我只是開玩笑,我不該講一個假故事騙你,我收回我的話,好不好?扈成說。
開玩笑?杜安說,你們這些——整天開著豪華車的人,你們這些有錢人,你們以為這個世界沒有純潔的感情嗎?
扈成說,我收回我的話,我給你道歉還不行?
杜安說,你走吧,我今天不會坐你的車了。
杜安邊說邊快著步伐朝前走,扈成邊說邊壓著車速在側邊跟,偶爾有過往的車輛,紛紛減速降下車窗朝他們張望,看這一對奇怪的組合。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個勸說,一個拒絕,始終達不成協(xié)議。
太陽早已落山了,從兩邊山脊中間放進來的白光逐漸黯淡,看著看著,白光逐漸消失。的確太危險了。
扈成停下車,看著杜安朝前方快速而倔強的前行,又好氣好笑又無奈,他沒想到這個小個子的人,平時在講臺上一直和和氣氣面帶笑容的人,生起氣來如此的倔強。
他看見了前面的一個指示標牌,上面寫著,休寧服務區(qū)還有兩公里。
扈成決定賭一把。
等扈成開著車子真的往前走了,杜安反而愣住了。她突然間腿軟得不行,停下來,走不動了。
我真的要一個人走到江西,走到那個從沒有去過的,叫什么萍鄉(xiāng)的城市嗎?
她再次掏出手機給史昌慶打,一打占線,再一打,還是占線。天黑了下來。杜安站在黑下來的高速公路邊,不知往哪里走。靜下來之后,她一瞬間有點迷茫和眩暈甚至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甚至把兩邊的山巒當成前面的方向。四周是一片黑色的大海。不,大海沒有這樣的風!黑色的風,四周是一團團黑色的風!
求救?!
再次撥打電話出現(xiàn)占線的提示音后,她認定史昌慶的電話出了問題。
她希望這時候來一輛車,無論是什么車都行,但是這時候偏偏一輛車都沒有。
求救?!
杜安撥打了一個電話,居然是爸爸。爸爸在北京溫暖的燈光下,正在看電視。什么事?乖乖女?爸爸問。杜安的眼淚快出來了,但她極力克制住了。有什么用呢?我沒事爸爸,問候您一聲。她立即掛斷電話。后面好不容易來了一輛車,那輛車減了一下速又迅速地跑了,他們認為碰到了鬼魂或是一個瘋子。
她開始喊扈成。她辨認出了前面的方向,邊跑邊喊,F(xiàn)在只有扈成可以喊。扈成——老扈——王八蛋?——老扈——扈成……
杜安在黑暗中被一把抱住。杜安從海底深處,夢魘深處尖叫了一聲。
扈成說,杜安,不要怕,是我!
杜安說,你是誰?
扈成說,我是扈成,老扈!
杜安拼命掙扎,扈成緊緊拉住她,讓她掙扎不動。扈成說,你剛才不是在喊我嗎?
杜安口吐細沫,說,我喊你?喊你了嗎?扈成緊緊抱住她,怕她掙扎到路上。
杜安反復掙扎,嘴里急得含糊地說扈成是流氓。扈成煩躁而緊張,折騰出一身汗,說,杜安,你要是再胡鬧,我真要耍流氓了。
杜安一下老實了。
老實以后的杜安徹底癱軟了,也許是剛才跑得太累,也許是受了驚嚇,扶都扶不住。扈成像端豆腐一樣的把杜安抱著平端上車,看著她小貓一樣縮在副駕上。扈成呆了半天,咽了口氣,給杜安扣上安全帶,啟程出發(fā)。
杜安哭了一路,一會兒抽泣一會兒睡覺,偶爾尖叫一下,醒來看看,然后坐起來,呆呆地看著前方的路。
謝天謝地。終于到了萍鄉(xiāng)。終于到了史昌慶所在的湘東區(qū)。終于到了他所在的單位。
下高速進市區(qū)的時候,杜安坐正了身子,她完全清醒了。她看看時間,已經凌晨轉鐘了。
謝謝你。清醒后的杜安充滿歉疚,真誠地說。
扈成沒有回答。他必須直視前方。因為開車時間太長,他的眼睛已經受不了了,一直要流水。
謝謝你,真的是……老扈。車停在史昌慶的單位門口,杜安說,我不該和你鬧,你那么辛苦,我當時只是受不了你說的什么“性病”那些話。不說那些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