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辭 陶淵明①
歸去來兮②，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③，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④，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飏⑤，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⑥。乃瞻衡宇⑦，載欣載奔⑧。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⑨，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⑩。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長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注釋】①陶淵明：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人，做過江州祭酒、鎮(zhèn)軍參軍、彭澤令等小官。他生當晉、宋易代之際，政治腐敗，門閥制度森嚴，他對此極不滿，四十一歲棄官歸隱田園，躬耕終生。死后，友人私謚為“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是我國中古時期著名詩人。②去來：偏義復(fù)詞，即去。③心為形役：心靈受形體的奴役。指違背自己的心愿去做官。④諫：經(jīng)勸告得到糾正。⑤輕飏：形容船在水面上很輕快地前進。⑥熹微：天色微明。⑦衡宇：橫木為門的簡陋房屋。衡，橫。⑧載：又，且。⑨三徑：庭院里的小路。西漢末年，王莽篡奪政權(quán)，將詡免官回家，在院子里的竹林下開了三條小路，只同幾個高雅的人往來。⑩眄：斜視。柯：樹枝。容膝：形容屋子狹小，僅能容納兩膝。策：拄著。扶老：拐杖。流憩：隨時隨地休息。矯首：舉首，抬頭。遐觀：遠望。岫：山峰。景：日光。翳翳：昏暗的樣子。盤桓：徘徊，流連。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①，復(fù)駕言兮焉求②！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③。或命巾車④，或棹孤舟⑤。既窈窕以尋壑⑥，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注釋】①相遺：相棄，指自己不合時俗。②駕：駕車。言，語助詞不達意。③疇：田地。④巾車：有帷幕的車子。⑤棹：船槳。⑥窈窕：幽深曲折。壑：山谷。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①。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②。登東皋以舒嘯③，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fù)奚疑！
【注釋】①帝鄉(xiāng)：天帝所住的地方，即仙境。②植杖：把杖直插在田邊。耘：除草。耔：培苗。③皋：山岡。
【譯文】歸去吧，田園就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讓心靈受到外形的奴役，為什么愁悶又獨自悲傷？覺悟到已經(jīng)過去的不可改正，知道將來的還可以挽回。實在是迷失方向還不遠，覺悟到今天做對了以前做錯了。小船輕快地向前漂動，微風(fēng)吹拂著我的衣衫。向行人詢問前行的道路，只恨早晨天色不明。
遠遠看到我簡陋的家門，就高興地奔跑過去。仆人愉快地迎接，孩子們等候在門口。院里的小路就要荒蕪了，松樹和菊花還在。拉起孩子的手走進室內(nèi)，有滿滿的一壺酒。拿起酒杯酒壺自斟自飲，斜望著院子里的樹木感到很愉悅。身子靠著南面的窗戶寄托自己傲岸的心境，深深感到簡陋的居室也可以使人安樂。每天到園子里走一走，自有樂趣，屋子雖然有門卻常常關(guān)著。拄著手杖四處游息，有時抬頭看向遠處。天上的云彩自然地從山峰邊飄出，鳥兒飛倦了也知道返回來。日色昏暗太陽快要落山了，我還撫摩著獨立的松樹流連著不愿離開。
歸去吧，讓我停止與世俗的交游。既然世道與我的情志相違背，我還駕車出去追求些什么呢！跟親戚們談?wù)勑睦镌捠刮腋械娇鞓�，彈琴讀書能讓我消除憂愁。農(nóng)人們告訴我春天到了，將要到西邊的田里去耕種。有時乘坐有篷簾的小車，有時劃了一只小船。有時經(jīng)過彎曲幽深的山溝，有時經(jīng)過高低不平的山丘。看到樹木欣欣向榮，泉水涓涓流淌。我真羨慕自然界萬物正生機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