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邁進正門入口，便看見左邊的面包房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不過，等著法式面包出爐的人們，并不曾抱怨什么，仍然整齊地站成一隊，看著忙碌的店員們。這既是人們對美食的堅持，也是日本人特有的美德。
　　我一邊望著兩側(cè)的藥品、花藝、相片柜臺，一邊前行。路過食品柜臺和餐飲柜臺之間的過道時，耳邊傳來了坐在手推車里的孩子的啼哭聲，還有女人高聲訓(xùn)斥孩子的聲音。雖然商場里響著悅耳的輕音樂，但也許孩子的吵鬧聲和母親的吼叫聲才是賦予商場活力的源頭。
　　我在空地中央稍作休息，咬住口香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打著“北海道味覺祭”宣傳語的活動場上，扎著頭巾的促銷店員不時發(fā)出一聲聲充滿氣勢的吆喝，煮拉面和螃蟹的香氣則隨著叫賣聲擴散開來。
　　在前面不遠處，是自動扶梯上行與下行交合的拐角，四樓則是天井的通風(fēng)處。如果我?guī)Я艘恢恍嵊X敏銳的狗，讓它蹲在自己正站著的地方，或許它瞬間就能嗅出二樓賣場的皮革氣味，以及四樓餐飲部的食物香氣。
　　我又嚼起口香糖，提上購物籃，在一樓東游西逛起來。
　　煙酒柜臺處，身穿超短裙的促銷員正邀請顧客品嘗小紙杯中的洋酒。這里是喜賀自由之丘商場，屬于一類大型零售店，里面有數(shù)十萬種類的商品出售。商品的數(shù)量自不用說，就連顧客們隨身帶入店里的空氣，也像混合了各種顏色的調(diào)色盤一樣。尤其到了周末，店內(nèi)會飄著勝于常日的、濃濃的發(fā)膠味和剃須膏的味道。
　　雙手提著購物袋，下著高爾夫褲的男人靜立于柱子后，恐怕是應(yīng)妻子的要求在此等候，還有把孩子馱在肩膀上的男人慢慢走過，也是周末獨有的風(fēng)景。
　　我沒買東西，漫無目的地來到化妝品柜臺前，終于停下腳步。我把空的購物籃放在腳邊，假裝查看試用品，借機透過貨架上方的鏡子窺視。這可不是為了查看藍灰色的眼影是否合適，這一程序在自家的梳妝臺前就已完成。對我而言，店里所有的鏡子都是查探四周環(huán)境的工具。我把試用品放回原處，順手將兩個商品的小盒抓在手心，迅速蹲了下去。
　　我裝出猶豫著接下來去哪里逛的樣子，不著痕跡地查看了身后的情形，用力咬下口香糖時做了個決定，將其中一個小盒塞進了背包口袋。接著，我假借系鞋帶之機，把一小瓶指甲油塞進用手指在鞋后跟擠出來的有限空隙中。站起來的時候腳后跟處的異樣感觸簡直比穿著不合尺寸的高跟鞋還要難受，但我仍若無其事地往前走，順便把購物籃放回了原地。
　　接著，我乘電梯到了二樓，直奔女士內(nèi)衣專柜。
　　走道上橫七豎八地擋著好些輛手推車，里面堆滿了各色的女士短襯褲。我假裝在認真地挑選便宜貨，單手拉過一條蕾絲邊短襯褲。在別人看來我不過是用手摸著蕾絲花邊正在斟酌挑選，而實際上，我是把貼在上面的價格標簽偷偷撕了下來。然后，把襯褲團成手掌大小的尺寸放到外套口袋里。接著是胸罩，和之前一樣，我耐心地把它揉成小團，假裝要看手推車對面的商品，探出身去的同時，迅速把它塞進口袋。離開賣場時，我裝出一副沒找到心儀商品的遺憾神情。
　　探出腳踏上電梯時，腳后跟碰到藏在帆布鞋里的指甲油，感覺一陣疼痛。我暗暗對自己說，再忍一下就好了。
　　到了下午一點，商場的人越發(fā)多了�？盏厣蠑D滿了“一家子”和“情侶”，數(shù)量比先前多出了一倍，整個賣場更加混雜不堪。我經(jīng)過北海道拉面攤位，從人群中突圍出來，原路返回，來到面包房旁邊出口處的自動門。
　　正要抬腳走上人行道的瓷磚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客人�！�
　　并非高聲喊叫，更像是低聲呢喃。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個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子站在我身后。她面孔清秀，適合在銀行窗口或募捐活動現(xiàn)場工作。我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嚷嚷：“要是推銷銀行卡就算了吧，已經(jīng)不少了�！闭f完自顧抬腿，手腕卻被人抓住了。
　　“客人，請問您沒忘什么東西嗎？”
　　“忘了東西？”
　　我重復(fù)著轉(zhuǎn)過身，自己大概已是一副極不耐煩的模樣。
　　“我可沒覺得自己忘了什么�！�
　　“您忘了在收銀臺結(jié)賬吧？”
　　“沒結(jié)賬？”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我耐下性子，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么失禮的話�！�
　　我正要側(cè)身閃進一旁銀杏盆栽的陰影中時，卻撞到了搶先跑到前面的穿米黃色制服的女人。她細長的雙目寒光一閃，似乎在說看你往哪兒跑。
　　我四下一瞧，發(fā)現(xiàn)周圍沒什么人后，尖聲反駁道：“我說你啊，是找碴兒說我在賣場里盜竊嗎？太過分了吧。你精神有問題嗎？還是高度近視？別沒事找事�！�
　　“您把眼影藏在背包口袋里了吧？在二樓內(nèi)衣專柜偷了女式襯褲和胸罩，就放在外套口袋里，也沒有付賬吧？”
　　她說話的腔調(diào)很像孩子比賽說繞口令一樣，不知是否在擔(dān)心不一口氣說完就會忘了，中途舌頭打了好幾次結(jié)。
　　“請跟我去保、保安室�！�
　　“真是太讓人火大了�！�
　　我吹破口香糖的泡泡，發(fā)出很大一聲響。
　　“我說你啊，到底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這里的保安�！�
　　“讓我看看你的證件�！�
　　年輕女子手伸進肩包，掏出證件在我面前打開。
　　“森田茜是吧，隸屬駿河警備保障�！�
　　我讀出上面的文字。“原來你們店喜歡雇用捏造是非的保安員啊�！蔽以捴袔Т蹋�挑釁的目光掃過女子豐潤的面龐。“你可不要太過分了喲。”
　　“這應(yīng)該是說您吧，難道剛才不是您，把眼影藏進了背包口袋里的嗎？”
　　聲音激奮起來，越發(fā)高亢，卻在我打開背包口袋的瞬間失聲了。
　　“對了，你剛剛說什么來著，在背包口袋藏了眼影？”
　　我一面斜眼瞟向她，一面伸進往兩邊的口袋翻出里襯，掉出來的只有洗退色的手帕和口香糖的包裝紙。
　　“怎……怎么會？我明明看到你偷了淡藍色的眼影�！�
　　“哎呀，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我的話就像車站商店里賣的健康飲料一樣有效。
　　女子顯然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像栗子一樣圓。
　　“難、難道說……”
　　我把一直在嘴里嚼著、早沒了味道的口香糖吐到紙上。
　　“我是八木薔子，請多關(guān)照�！�
　　我露出的笑容讓面孔稍顯扭曲，原本是羞澀的笑，讓同事看起來卻有些凄涼之味。
　　“原來是八木前輩，我去保安室的時候，看見黑板上寫著您正在巡邏，所以壓根兒沒有注意到”
　　或許是在講座或者培訓(xùn)時，從教官那兒聽說了有關(guān)我的冰什么之類的外號吧。新保安員宛如芒刺在背。
　　“對不起，我是森村茜，為了不給您添麻煩，我會拼命努力的，請多關(guān)照！”
　　“不必那么拘謹，放松點兒，好嗎？”
　　“從今天起大約兩周，我會在店內(nèi)巡視，同時抓捕盜竊者�！蔽蚁蛩�大致說明了自己的日常工作�？偣�司指示今后要用一對一的方式對新人進行實地訓(xùn)練。結(jié)束《警備業(yè)法》和《刑事訴訟法》等實習(xí)教育的新保安員，接下來就需要接受類似的現(xiàn)場教育。
　　“我沒打算騙你。剛才的事也是經(jīng)過店長允許的，結(jié)束后我必須再把東西還回去�！�
　　后輩始終縮著身子，我拍拍她的背，一邊走向員工電梯一邊說：“我想看看你的觀察力和膽量，所以才有剛才的一場模仿秀。”
　　像是害怕繼續(xù)聽下去，后輩縮了一下脖子。我輕拍她的肩，說道：“你第一天上任，干得不錯。很有膽量，我給你打滿分�！�
　　沿著兩側(cè)堆滿硬紙箱的三樓走廊走向保安室，我跟身旁的后輩說著話。因為還在店里，說話時視線沒有停留在她身上。巡邏中，即使和同伴講話，也必須關(guān)注周圍買東西的顧客。
　　保安室只有四個榻榻米大，是個毫無情調(diào)的房間。招呼后輩坐在打了膠帶補丁的椅子上，我開始沖泡速溶咖啡。
　　“加糖和牛奶嗎？”
　　新人并著腿，似乎正思考什么，她小聲嘟囔，第一天上班立功心切，幸虧對方是八木前輩，要是換成顧客就無法挽回了。
　　“你不是做了‘著手’和‘現(xiàn)場確認’嗎？我確實把眼影放在背包口袋里了，而且正如你所說，也把內(nèi)衣塞進了外套口袋。”
　　對保安員來說，有兩個基本概念，顧客向商品出手的行為即為“著手”，親眼確認拿到手里的東西被裝到口袋里，或者放進包里則被稱為“現(xiàn)場確認”。在什么商場偷了什么東西，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把東西藏到身體的什么地方，如果沒有完全掌握這些信息，我們絕不會向?qū)Ψ皆儐枴＜幢阌H眼目睹有人把像是商品的東西放進包里，要是錯過了在賣場“著手”的機會，也絕對不會上前叫住對方�！斑@是從家里帶來的”、“是剛才買的”、“已經(jīng)把發(fā)票扔了”，這些口頭上的反擊還好。對于我們保安員來說沒有什么比“踩空誤認”更可怕的了。如果僅僅是道歉就能解決問題，那還好，踩空的最壞情況，是必須做好仲裁人員介入的思想準備。
　　“不過，即使做到了著手、現(xiàn)場確認，在抓到對方之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也不能從目標身上移開視線。那是因為現(xiàn)場確認成功后，通常會在所謂親眼所見的‘成就感’中稍微松口氣，而因此錯開視線的情況時有發(fā)生。”
　　新人聽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剛才我就是這樣�！�
　　看到森村一臉崇拜的表情，我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騙子占卜師。我告訴她：“在電梯升到二樓的那段時間，我把眼影悄悄轉(zhuǎn)移到了背包里�！�
　　我把背包拉鏈全部拉開，說道：“你看看里面吧�！�
　　包括襯褲和胸罩，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邊。
　　“就這樣，我又充分利用了自動扶梯下到一樓的時間。你雖然跟著我，卻有可能在電梯上移開視線。你或許會利用電梯側(cè)面的鏡子查看是否需要補妝，或者望了一眼一樓賣場�？傊�就是這么一回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