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聰明》選讀之一
　　中藥與智齒
　　　　　　　　　　　　　　　　　　
　　　　　　　　　　　　　　　　　　　　　　　　　　　　
　　入秋以后，牙齒突然地疼起來，俗話說牙齒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去看牙科專家，專家號召趕緊拔了，成語叫作除惡務(wù)盡。我想起一位春城的朋友，馬上要坐飛機來京與我晤面，牙齒拔了十天才能安裝新的，在這新舊不能交替的日子里，吃飯說話都會失去往日的瀟灑，我便一手捂嘴，一手撥電話征求他的意見。這位朋友復(fù)姓歐陽，名叫常貴，貴在友情如春城之花常在，他一聽就在電話那頭厲聲大叫，千萬別拔！我說不拔就讓它要命地疼我嗎？他說你去拿支筆，拿張紙，聽我說一味，你記一味，記完了，去藥鋪里抓三服藥，吃了就好。我說右上方最里邊有一顆牙，已經(jīng)高出其他牙齒一厘多米，都搖搖欲墜了，要能吃好才是出奇！他說別管，那是智齒，吃了它還會縮回去。
　　常貴有異人相，正值耳順之年，會八段錦，精養(yǎng)生術(shù)，每日睡前以五指張開如豬悟能先生的釘耙，倒推發(fā)根數(shù)遍，一頭黑發(fā)美如少女。我一邊不相信世上還有這等奇跡，一邊卻又矛盾地相信他，遂消消極極取了紙筆，登記他從遙遠(yuǎn)處報來的藥名。如下：當(dāng)歸10克，丹皮10克，生地12克，細(xì)辛3克，白芷10克，荊芥10克，防風(fēng)8克，生石膏16克，青皮10克，大黃6克，枳實6克。常貴叮囑，其中有一味具毒性，不可單吃，亦不可過量。
　　我用紅色的圓珠筆，記在白色的復(fù)印紙上，懷疑沒有坐堂醫(yī)生的處方箋，藥鋪會不會抓給我。居然不用懷疑，女司藥一把奪過我的藥方，伸手就抓，我問哪一味具毒性。她說細(xì)辛，我問三服中的三個3克加在一起能毒死人嗎？她說也毒不死，我問若是有人作案，陸續(xù)抓夠十服，十個3克加在一起能毒死人嗎？她說這當(dāng)然能毒死了，但是他要抓去毒人，我們也防不住。
　　回家我用煲湯的砂鍋，在煤氣灶上熬了藥喝，其味辛苦澀麻，難咽之極。連喝三服，喝完之后，奇跡發(fā)生，牙齒果然就不疼了，那顆高出一厘多米的智齒也果然縮了回去。為了檢驗它的堅固，當(dāng)即我咬了一個核桃，咔嚓一響，核殼破了，牙齒沒掉。
　　我想起魯迅，老先生無論思想，還是文學(xué)，都偉大得沒有話說，可惜他仇視京劇和中醫(yī)，使之失人并且誤己。蓋因紹興著名的中醫(yī)，用“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原配蟋蟀一對、敗鼓皮丸之類稀奇古怪的中藥”，治死了他的患水腫病的父親，他便認(rèn)定，“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雖然有人說是玄妙無窮，內(nèi)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于是，他的一生也未曾吞服過中國的那碗黑藥湯。
　　對于到了肝癌晚期，寧死也不喝中藥的孫中山，他簡直是引以為知己：“那時新聞上有一條瑣載，不下于他一生革命事業(yè)地感動過我，據(jù)說當(dāng)西醫(yī)已經(jīng)束手的時候，有人主張服中國藥了；但中山先生不贊成，以為中國的藥品固然也是有效的，診斷的知識卻缺如。不能診斷，如何用藥？毋須服。人當(dāng)瀕危之際，大抵是什么也肯嘗試的，而他對于自己的生命，也仍有這樣分明的理智和堅定的意志。”
　　無書記載，先生那一嘴焦黃的牙齒，是否因煙草和憤怒和戰(zhàn)斗而疼痛，而拔除，后世人只能確認(rèn)，這位一個胞弟活了80多歲，一個胞弟活了90多歲，自己則只活了55歲的全人類最堅貞的戰(zhàn)士，最后他是死于西醫(yī)，死于那位后來竟然莫名失蹤的德日派的須藤醫(yī)生。
　　當(dāng)夜我蓄意翻開《辭�！�，查到智齒一詞，立志要弄清這個可惡的東西智在何處。然而無此注釋，只說它是恒牙中最后萌生的牙，最晚長到22歲。我的耳邊冒出一首遙遠(yuǎn)的兒歌，老頭今年八十八，先長胡子后長牙。本意是說玉米，卻也適于智齒，因為22歲的小青年，嘴唇上已開始萌生毛茸茸的小黑胡了。
　　我想不通，抑或叫氣不順，頗覺腳下這個世界的荒唐不公，中藥長得不好看，偏能治病，智齒名字取得美，卻沒有用。它不僅談不上智，而且也談不上勇，既不能像板牙一樣嚼飯，又不能像門牙一樣關(guān)風(fēng)，只會躲在嘴洞最里邊的一個角落里，別個都出來了它還不出來。即便若干年后終于現(xiàn)身，也如一個混吃糧餉的機構(gòu)，一個濫竽充數(shù)的人，有它不多，沒它不少，有它還不如沒它好。然而，恰恰是這個無智、無勇、無用、無恥的混賬東西，往往能把一個個有為的好人往死里折磨，你說怪也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