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索
　　文/趙之歌
　　我敬仰為了夢想可以付出一切代價的人，但我更尊敬為了愛與責(zé)任而深藏了夢想的人。
　　我與賀成鋼一起長大，那時他還叫賀開枝。賀成鋼的父母是仲蘇鎮(zhèn)上最后一對不是自由戀愛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那時的賀成鋼生來就命名為賀開枝，因為他是老賀家的第十一代男丁單傳。據(jù)說他爸親自為他取下這個象征為家庭開枝散葉的名字后，就立刻撒手人寰了。剛生下賀開枝的賀開枝他媽，也就是我們后來的楊老師，整個人就好像一盆剛燒紅了的炭立刻被澆上一大盆冰水，不知該哭該笑該喜該悲。楊老師就這樣成了仲蘇鎮(zhèn)上唯一的寡婦。然而仲蘇鎮(zhèn)的村民雖然十個里面九個半都大字不識幾個，肯拿孤兒寡母尋開心的還是屈指可數(shù)。只是楊老師不知為何，總是小心翼翼地如同《套中人》里的別里科夫一樣，每天蒼白著臉色緊繃著神經(jīng)做任何事情，不敢有一絲一毫的不合規(guī)矩。許是因為一個人帶大賀開枝的緣故，她把賀開枝像瓷器一樣的呵護，恨不得沒事每天都要擦幾遍，搞得賀開枝與我的性別仿佛該掉個個兒。
　　連我自己都已經(jīng)記不清楚我與賀開枝究竟認識了多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為什么和他那么投緣，投緣到像許多青春電影和小說里一樣一男一女形影不離地長大。在同一個班上坐同桌，他媽楊老師恰好教我們語文并時常兼各科代課老師。我與賀成鋼兩個人平時很調(diào)皮，但是只要一摸著課本便會瞬間安靜下來，待到下課鈴一響便繼續(xù)回歸到一起瘋的樣子。楊老師從來不罵我，因為我是班上除了賀開枝外成績最好的孩子。楊老師很想找機會批評賀開枝以便彰顯她不偏袒自己兒子的公正作風(fēng)，無奈一直找不到理由。在課堂上扮演“孩子王”角色的時候，楊老師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一點也沒有平時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總是板著一張臉，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每當(dāng)?shù)搅蒜徛暣蝽懙臅r候，無論作業(yè)改完沒改完，課講完沒講完，她都會立刻從臺上跑下來到賀開枝的座位旁，一邊撫摸賀開枝的頭發(fā)，一邊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說：“枝兒今天想吃什么媽給你做，嘉薇中午來我家吧�！泵刻於际沁@兩句話不會有一丁點的變化，連語氣和停頓都是一樣的。而她這樣把我當(dāng)女兒一樣的愛護，卻是無比驚人的什么都不圖，連她自己都說不出為什么，當(dāng)然，也沒人專門問她。
　　記憶里賀開枝什么事都是跟我一起做的，他總是跟在我后面叫我“姜嘉薇，姜嘉薇”，一路小跑的“等等我”，明明我小他半歲，卻好像是他姐姐。他跟在我身后未必沒有主見，只是我和他的想法總是驚人的一致。比如改名字這件事上，我曾經(jīng)一度不滿“賀開枝”這個名字，覺得別扭。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那次在讀到“要有鋼鐵般的意志”一句時，他第一次小聲問我，姜嘉薇，你說我改名叫賀成鋼好不好。他倒是會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直接用了這個單元我們新學(xué)的成語“百煉成鋼”。我撇撇嘴表示沒意見，關(guān)我什么事。然后第二天就沒見賀開枝和楊老師兩個人出現(xiàn)，第三天他們回來了。當(dāng)然，賀開枝可不是被回家里關(guān)起門來打狗了，而是楊老師帶著他去鎮(zhèn)最東頭的戶籍辦公室改名字。那時候我還是挺詫異的，楊老師為什么會為了賀開枝一個七歲孩子的心血來潮去修改死去丈夫臨終時留下的名字。是不是楊老師真的那么神奇地能預(yù)知后來的結(jié)果，賀成鋼最終還會主動把自己的名字修改回來。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不管她內(nèi)心有多么深刻地不情愿，她也會把這一切化成蒼白的微笑，和對賀開枝也好賀成鋼也罷的千依百順。
　　從此以后他便叫做賀成鋼，人和性情也隨著名字的改變而變得更加結(jié)實和剛毅。雖然他還是總跟在我后面好像我弟弟一般，但是那份怯懦與羞澀卻離他越來越遠，好像從未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一般。長大的同時，我們開始不滿足于這個小小的鎮(zhèn)子，開始通過一本本書摸索外面的世界，心如樹枝般伸展枝條，慢慢地向外帶著一種“不知天高地厚”般的勇氣成長。
　　我們讀完了學(xué)校里直到鎮(zhèn)里最大的圖書館全部的書，然后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各個老師（只有老師家才會有不少書）家中的藏書。我們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半夜溜到人家的窗口，等老師睡了翻進去，用比小偷還輕的動靜拿到書，回家里沒有痕跡如饑似渴地閱讀完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慢慢地，我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開始把主意打向了鎮(zhèn)外的書。
　　那次暑假里的瘋狂應(yīng)該是我和賀成鋼實施成功的成年前最遠距離的離家出走。我把一只舊的已經(jīng)不會滴答的手表費勁地捆在胳膊上來瞞過家人的注意力，然后我們“借”走了鎮(zhèn)上收破爛兒的老婆婆的小破麻袋，甚至只裝了少量的白饃和一壺開水，帶著手電筒、兩根鉛筆和兩個練習(xí)本去了最近的縣城，直奔縣城圖書館。我們像城里那些網(wǎng)癮的孩子們一樣上了“書癮”，幾天幾夜躲在圖書館里面看書和摘抄。我至今已經(jīng)不再記得當(dāng)時我們是怎么撐過來的以及為什么我們絲毫沒有感覺饑渴和疲憊，但我卻仍記得書中點點滴滴的內(nèi)容，延續(xù)至今不曾遺忘。幾天后的一次早晨，那兒的工作人員在早上開門后發(fā)現(xiàn)了躲在書架里仍在讀書的我們，這才意識到了這幾天我們的情況，她沒有厲聲厲色，而是著急卻不失溫和地說，小朋友，你們怎么能這樣呢？家里人該著急了。賀成鋼依舊像沒聽見一樣慢慢地品完手中的書，但是在做完摘抄后卻飛也似地抓住我的手連撞好幾個人奔出圖書館。他如此的反差好像得了反應(yīng)遲鈍的病一般，說完了完了，我媽該急瘋了吧，怎么辦怎么辦，她會出事的，她怎么辦啊。賀成鋼的睫毛上居然掛有讓我當(dāng)時覺得無比可笑的淚花。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伸開手，然后擼下胳膊上的那只舊手表，憑著記憶中預(yù)習(xí)過初中物理課本的知識，笨拙地利用午后熱辣的太陽來探尋方向。我不曾忘記的是當(dāng)仲蘇鎮(zhèn)的路口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時，與之同時的不僅僅是布滿天空的晚霞，還有像乞丐一樣趴在鎮(zhèn)子口大聲哭號的楊老師。她那天的樣子至今我都不會忘記，她頭發(fā)散了，衣服破了，身上一股餿了的味道，賀成鋼走近她尚未來得及蹲下叫一聲媽，她抓住賀成鋼的鞋子更加大聲地帶著嘶啞的聲音哭。周圍沒有人用好奇的眼光打擾她，許是我們不在的這幾天看也看膩了。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直到繁星漫天，他媽才站起來，習(xí)慣地叫著“枝兒”，然后說我們回家。賀成鋼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與我對視過哪怕一次，當(dāng)然同時也沒有勸慰他媽一句。我悄悄地跟著他們回到家去證實我的猜想，這幾天楊老師確實沒有中間回來關(guān)過家門。
　　我原以為賀成鋼會因此疏遠我，然而他只隔了不到兩天便接著來找我，臉上也沒有絲毫被楊老師指責(zé)過的顏色。楊老師居然沒有阻止我與他繼續(xù)來往，也沒有攔著我讓我以后遠離她兒子。里面她拉不下面子的成分遠遠小于她害怕兒子會因此從今以后再不搭理她，這一點我心知肚明亦從不點破。終于在我們六年級的暑假里，鎮(zhèn)西邊進駐了第一家本著節(jié)約成本賺取利潤來利用我們廉價勞動力的印刷廠，吸引了我們村包括我爸媽在內(nèi)的不少大人，也吸納了我和賀成鋼兩個童工。直到初中畢業(yè)，我跟賀成鋼差不多所有的假期都消磨在了這里。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當(dāng)大人們都回家了的時候，我跟賀成鋼還留在那里拼命加班，只為了晚一點可以看剛印出來的新書。就在晚上我們打著手電筒閱讀時，一干大人突然推開門闖進來圍著我們，說我們是小偷，原來那個女副廠長的婚戒放在辦公室抽屜里不翼而飛了。我們正辯駁不清的時候，突然只聽見“啊”地一聲，賀成鋼拿著飛快抓來的裁紙刀，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流血。他的臉出乎意料地迅速蒼白，頭上帶著汗珠說，你相不相信我們沒偷你的東西。隨著而來的是另一聲尖叫--那個女副廠長在下面的抽屜里看見了她自己都不記得何時放進去的戒指盒子。帶著大量的道歉和纏滿手的厚厚白紗布，我跟賀成鋼一路默默無語地回家去，我撫摸著他的另一只同我一樣磨了硬硬老繭的手，心里卻奇怪地認為他的手真硬，再捅幾刀肯定也沒事。然而我偷偷瞥他的時候，他的臉色難看得嚇人，卻肯定不是因為疼。我看著他的樣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楊老師同樣蒼白的臉。后來每當(dāng)我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卻會內(nèi)心泛起莫名的難受，然后不知為何的嘆息。
　　初中畢業(yè)我跟賀成鋼完全不出所料地成為了僅有兩個保送鎮(zhèn)里唯一一所全省重點中學(xué)的學(xué)生。楊老師仿佛完全忘記了我與他兒子之間的其他事。她不曾炫耀自己的兒子，反而不停地跟見到的所有人說，你知道保送的那個閨女不？她叫姜嘉薇，從前是我的學(xué)生哦。然而她對我再也沒有了從前那種打從心里的親近，我想我知道她內(nèi)心有多不愿意我再與她兒子在一起�？v使她完全肯定我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錯的，然而她就是不能接受她的兒子“離經(jīng)叛道”，他只能也必須做一個老老實實安安生生的乖兒子，然后為老賀家繼續(xù)“開枝”。她不是不了解她的兒子，只是她太不想理解她的兒子了。高中里，我們在重點班中繼續(xù)無比艱難地保持著中上的成績，只因為我們用更多逃課來的時間去廠里打工攢錢和看書。廠里的人因為上次的事情后開始主動甚至近乎諂媚地把印好的書塞給我跟賀成鋼看。我們努力攢著錢，心照不宣而誰都不曾主動挑明我們內(nèi)心早已暗下的決心。我們要攢夠錢出去闖，誰都攔不住。
　　賀成鋼近乎完美的掩飾一直沒有瞞過細心的我，我看得出來他每次與我在一起時那種不易察覺的不安。我仿佛明白為什么卻又不明白，盡管他從不說出來。我不懷疑他的堅定，只是難過他為何要這樣做。每次到了差不多下晚自習(xí)的時候我送他回家，冷眼旁觀他一進他家院子的門就開始大力地干雜活。這樣的戲碼上演了一次又一次。但我清楚，我與楊老師，終歸必須是有一個要妥協(xi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