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長得就很壯，卻沒有一個精細的心眼兒，為一點事情就笑半天。她喜歡到田野里去跑動，對什么藥書、小戥子、藥柜子之類毫無興趣。老父親硬將她按在凳子上坐了，大聲說：“大黃，性味，苦寒！鵝不食草①，性味，辛溫！……”大云先是睜大了圓眼睛聽著，然后拍拍手掌笑起來：“鵝不吃草，吃菜葉去！吃谷糠去！……”她只是笑，赤著腳跑出屋去。
    范老中醫(yī)決定招個女婿。當時還沒有兒子小進，他要選擇一個能夠繼承事業(yè)的人。本林剛剛八九歲，長得聰敏可愛，又是自幼喪母，正好進老中醫(yī)的中藥鋪。他先要踩著板凳拉藥屜——這是學徒的規(guī)矩，俗話說拉十年藥屜，就是一個好中醫(yī)了。只可惜本林剛剛拉了兩年，老中醫(yī)就去世了！中醫(yī)鋪終于不能再開下去，若干年之后，他和“嘻嘻”笑的大云正式結(jié)為夫婦了。老岳母過世后，年紀很小的小進也就和他們住在一起了。
    這個家庭至今也還是三口人，他們沒有孩子。
    大云比本林大幾歲，也長得比他粗大出好多，自以為有管教本林的資格。小進自然也在她的管教之列。隨著年紀的增長、生活的艱辛，她再也不那么愛笑了，卻換成了無休止的嘮叨。她的嘴唇很厚，后來不知怎么慢慢有些發(fā)烏，還總暴著一層白皮。無數(shù)的過日子的道理，苦悶、怨艾、興奮、詛咒，都從這樣一張嘴巴里飛出來。她的一對眼睛和善而美麗，上面的眉毛揚得輕松飄逸，這使她又有些可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本林對她的嘮叨能夠忍受也能夠消化。她常常罵著本林，慢慢就轉(zhuǎn)向了小進。
    共同的命運，使本林和小進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當大云罵個不停的時候，他們也就圍攏在炕角上做起了什么小游戲：折折紙猴兒、摔摔撲克牌。小進玩輸?shù)臅r候，本林總是很認真地伸出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一下……小進本來是個很靈秀的孩子，到了十八九歲上，已經(jīng)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可也就在這時，他遭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磨難。后來，他就常常犯傻了。清醒的時候，他依然十分可愛，聽話、懂事，只是太像個孩子。本林出門的時候他常常跟在后面。本林笑，他也笑；本林皺著眉頭，他就有了莫名的苦惱。大云罵他們：“兩個貓頭狗耳！”
    責任田承包之后，本林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情要做。這兒人多地少，全家分了那么一點兒地，做什么去？他喜歡自由、清閑，像匹脫韁的馬那樣一尥蹄子跑開了。他要“云游四方”，到集市、到田野、到樹林，到那些以前想去而沒有工夫去的地方。
    但他去得最多的，還是蘆青河灣。那真是個好地方，綠的水，藍的天，野鴨兒，蘆葦灘。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要到這兒來，這兒對他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童年的時候——他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候，他差不多天天要到河灣里洗澡，他可以算做河水里泡大的人。后來沒有機會親近這條河了，他要和全村的人一起忙生活。他像一條久離清水的魚一樣，感到了焦渴和窒息。他是來河里玩玩嗎？來擺脫成年累月的勞動的沉重嗎？來打發(fā)一個人的孤寂嗎？不！他是來親近童年——他自己的童年！一個人到了四十多歲才去親近和尋找童年，得到的是帶有悲劇意味的歡欣……小進有時候也要跟上他到河灣里來，玩得總是十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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