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行日記(精)》由鄭振鐸所著,《歐行日記(精)》是鄭振鐸先生正值而立之年,時在1927年時,以日記體的形式記敘旅歐至法國巴黎游學(xué)的真實記錄,可謂一部情景實錄的歐洲訪學(xué)記。鄭先生此番游學(xué)的抱負是“
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學(xué),作一種專心的正則的研究……希望能走遍各國大圖書館,遍閱其中之奇書及中國所罕見的書籍,如小說,戲曲之類…
…”,而他也確實如此,在法國國立圖書館,常常讀書至廢寢忘食。貫通整部書的是字里行間對于故國、親友的思念之情,尤其體現(xiàn)出分隔兩地,鄭先生與妻子之間的伉儷情深。書中還多記鄭先生在法國與友人的交往情況,也描畫出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異國風(fēng)物畫卷。
《歐行日記(精)》由鄭振鐸所著,作者私人生活的紀(jì)錄,最受讀者所歡迎,也最被作者自己所寶重,所以輕易不肯發(fā)表。作者鄭振鐸先生,三年前(即1927年)曾赴歐洲游學(xué),旅程中把所見所聞,每天寫信給他的夫人高君箴女士,F(xiàn)在這許多寶貴的家書中,集成了這一部十萬余字的書,有作者的旅途的感受,有在歐洲時的讀書生活等,可以當(dāng)作作者某一時期的自傳讀。
五月二十一日
下午二時半,由上海動身。這次歐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在七天之前,方才有這個動議,方才去預(yù)備行裝。中間,因為英領(lǐng)事館領(lǐng)取護照問題,又忙了幾天,中間,因為領(lǐng)護照的麻煩,也曾決定中止這次的旅行。然而,卻終于走了。我的性質(zhì),往往是遲疑的,不能決斷的。前七年,北京乎,上海乎的問題,曾使我遲疑了一月二月。要不是菊農(nóng)濟之他們硬替我作主張,上海是幾乎去不成了。這次也是如此,要不是岳父的督促硬替我買了船票,也是幾乎去不成了。去不去本都不成問題,惟貪安逸而懶于進取,乃是一個大病。幸得親長朋友的在后督促,乃能略略的有前進的決心。
這次歐行,頗有一點小希望。(一)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學(xué),作一種專心的正則的研究。(二)希望能在國外清靜的環(huán)境里做幾部久欲動手寫而迄因上海環(huán)境的紛擾而未寫的小說。(三)希望能走遍各國大圖書館,遍閱其中之奇書及中國所罕見的書籍,如小說,戲曲之類。(四)希望多游歷歐洲古跡名勝,修養(yǎng)自己的身心。近來,每天工作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然而還覺得疲倦不堪。這是處同一環(huán)境中太久了之故。如今大轉(zhuǎn)變了一次環(huán)境,也許對于自己身體及精神方面可以有進步。以上的幾種希望,也許是太奢了。至少:(一)多讀些英國名著,(二)因了各處圖書館的搜索閱讀中國書,可以在中國文學(xué)的研究上有些發(fā)見。
一個星期以來,即自決定行期以來,每一想及將有遠行,心里便如有一塊大鉛重重的壓住,說不出如何的難過,所謂“離愁”,所謂“別緒”,大約就是如此吧。
然而表面上卻不敢露出這樣的情緒來,因為箴和祖母母親們已經(jīng)暗地里在難過了,再以愁臉相對,豈不更勾引起他們的苦惱么?所以,昨夜在祖母處與大家閑談告別,不得不顯出十分高興,告訴他們以種種所聞到的輕快的旅行中事,使他們可以寬心些。近來祖母的身體,較前已大有進步,精神也與半年前大不相同,筋骨痛的病也沒有了,所以我很安心的敢與她告別了一二年。然而,在昨夜,看她的樣子雖還高興,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殷憂,聚在眉尖心頭。她的筋骨又有些痛了。我怎么會不覺得呢!
“淚眼相見,竟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我們倆已經(jīng)是如此了。一想起別離事,便十分難過。箴每每的凄聲的對我說,“鐸,不要走吧”;我也必定答說,
“不,我不想走。”當(dāng)護照沒有弄好時,我真的想“不去了吧”。且真的暗暗的希望著護照不能成功。直到了最后的行期之前的一天上午,我還如此的想著。雖然一面在整理東西,一面卻在想:“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功的”。當(dāng)好些朋友在大西洋飯店公餞我時,我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們說:“也許不走呢!不走時要不要回請你們?”致覺說,“一定要回請的!毕氩坏降谌毂阏娴膭由砹恕T谶@天的上午,我們倆同倚在榻上,我充滿了說不出的情感,只覺得要哭。箴的眼眶紅紅的。我們有幾千幾萬語要互相訴說,我們是隔了幾點鐘就要離別了,然而我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最后,我竟嗚咽的哭了,箴也眼眶中裝滿了眼淚。還是上海銀行的人來拿行李,方才把我的哭泣打斷了。午飯真的吃不進。吃了午飯不久,便要上船了。岳父和三姊,十姊及箴相送。
到碼頭時,文英,佩真已先在。后來,少椿及綺繡帶了妹哥也來了。我們拍了一個照,箴已在暗暗的拭淚。幾個人同上船來看我的房間。不久,便鈴聲丁丁的響著,只好與他們相別了。箴在碼頭上張著傘倚在岳父身旁,暗暗的哭泣不止。我高高的站在船舷之旁,無法下去勸慰她。兩眼互相看著,而不能一握手,一談話,此情此景,如何能堪!最后,圣陶,伯祥,予同,調(diào)孚趕到了,然而也不能握手言別了,只互相點點頭,揮揮手而已。
岳父和箴他們先走,怕她見船開動更難過。我看著她背影漸漸的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這一別,要一二年才得再見呢!唉!“黯然魂消者惟別而已矣!”漸漸的船開始移動了,鞭炮必必啪啪的爆響著,白巾和帽子在空中揮舞著。別了,親友們!別了,箴!別了,中國,我愛的中國!至少要一二年后才能再見了。“Adieu
Adieu”,是春臺的聲音叫著。碼頭漸漸的離開船邊,碼頭上的人漸漸的小了。我倚在舷邊,幾乎哭了出來,熱淚盈盈的盛在眼眶中,只差些滴了下來。遠了,更遠了,而他們還在揮手送著。我的手揮舞得酸了,而碼頭上的人也漸漸的散了,而碼頭也不見了!兩岸除了綠草黃土,別無他物。幾刻鐘后,船便出了黃浦江,兩岸只見一線青痕了。真的離了中國了,離了中國了!中國,我愛的中國,我們再見了,再見時,我將見你是一個光榮已完全恢復(fù)的國家,是一個一切都安寧,自由,快樂的國家!我雖然離了你;我的全心都縈在你那里,決不會一刻忘記的,我雖離開你,仍將為你而努力!
兩岸還是兩線的青痕,看得倦了便走下艙中。幾個同伴都在那里;一個是陳學(xué)昭女士,一個是徐元度君,一個是袁中道君,一個是魏兆淇君。我們是一個多月的旅伴呢,而今天才第一次的相聚,而大家卻都能一見如故——除了學(xué)昭以外,他們我都不大熟。
法文,我是一個字也不懂,他們不大會說。船上的侍者卻是廣東人,言語有不通之苦。好在還與他們無多大交涉,不必多開口。我的同艙者有一個英國人,仿佛是一個巡捕,他說,他是到新加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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