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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這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深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住不松不放。這使得那位扶著船艙篷頂站立眺望的游擊隊女指導(dǎo)員,滿臉惱怒,焦躁不安。她簡直恨透了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那對明亮的眸子,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郵三步以外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她現(xiàn)在恨不能插翅飛上湖心的沙洲,因為情況突然間變得這樣緊急,時間對她來講,不但意味著親人的生命,同時還攸關(guān)著整個游擊支隊的命運!
這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深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住不松不放。這使得那位扶著船艙篷頂站立眺望的游擊隊女指導(dǎo)員,滿臉惱怒,焦躁不安。她簡直恨透了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那對明亮的眸子,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郵三步以外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她現(xiàn)在恨不能插翅飛上湖心的沙洲,因為情況突然間變得這樣緊急,時間對她來講,不但意味著親人的生命,同時還攸關(guān)著整個游擊支隊的命運!
第一章
一 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來,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槳聲,船頭逆浪的水聲,和遠處湖村稀疏的、不甚響亮的鞭炮聲,真會以為是一個死去的世界。那劈臉而來的濃霧,有時凝聚成團,有時飄灑如雨,有時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難受,有時絲絲縷縷地游動著,似乎松散開了,眼前留出一點可以回旋的空際。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頃刻間,更濃更密的霧團又將人緊緊裹住。 這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濃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住不松不放。這使得那位扶著船艙篷頂站立眺望的游擊隊女指導(dǎo)員,滿臉惱怒,焦躁不安。她簡直恨透了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那對明亮的眸子,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她現(xiàn)在恨不能插翅飛上湖心的沙洲,因為情況突然間變得這樣緊急,時間對她來講,不但意味著親人的生命,同時還攸關(guān)著整個游擊支隊的命運。然而,老天偏偏作對,在這大年初一的早晨,下起了沒完沒了的大霧,擋住了視線,辨別不清方向。而且蘆葦叢中密如蛛網(wǎng)的河道,完全有可能攪昏了頭,以致迷了路。 “老晚哥,路沒錯吧?” “不能!”那個俯著身子吭哧吭哧劃船的人回答著。他瞟了一眼她腰間挎著的匣槍,不由得心中一冷。那槍上的紅纓,雖然已經(jīng)陳舊,顏色不那樣鮮艷了,但是卻在提醒他,對待這樣一個簡直可以說是“殺星”的女人,還是以小心謹慎侍候為宜。所以壓住他那愛嘮叨的舌頭,只揀最簡單的字眼答復(fù)她的問題。 “那你加把勁,快點劃!” “打我出娘胎,也不曾這樣賣過力氣! “你早就該這樣踏踏實實地做人啦!四姐,她夠可憐的。你,一個當哥的,指著妹妹養(yǎng)活過日子,不成材啊!” 老晚沉重地嘆了口氣。 突然間,那對漆黑閃亮的瞳人逼視著這個劃船的人,盡管是霧天,朦朦朧朧,但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老晚的心:“是他劃走了我的舢板,你實說!” “嗯!”老晚艱難地點點頭,顯然,他不敢對她撒謊。 “他沒告訴你去哪?”那聲調(diào)聽來十分嚴厲,只嚇得這個劃船人一連氣地說了幾個“沒有”,矢口否認地晃著腦袋。 “他自然不會說給你聽的!边@一點,她完全相信,如果他真的說出了他的去向,倒是值得認真考慮,沒準可能是引入歧途的迷魂陣呢!她又凝視著密如屏障擋在眼前的霧,不由得思索那個被她斗敗了的對手,趁著她暫時離開的工夫,竟駕著舢板先走一步,會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有可能搞些什么名堂呢?如同這看不透的濃霧一樣,難以揣摸得出他的意圖。當然有可能投靠敵人,叛變支隊,至少可以毫不費力地說出受傷的游擊隊長在沙洲上的什么地方躲藏著。那是很有價值的情報,敵人正撒出許多武裝特務(wù)在遍地尋找呢!立刻,她仿佛在霧里看到了這樣一個場面:那個背叛了革命的家伙,帶領(lǐng)著保安團朝沙洲密林的腹地行進,企圖一下子捉個活的,好去領(lǐng)功請賞……想到這里,她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催著老晚:“快點,再快點!”無論如何要搶在他的前頭。她明白,只要游擊隊長落到敵人手里,決無生還之理,而且那也表明,石湖支隊這一下可就真的垮了。所以,她不得不咬了咬牙,從懷里掏出那珍藏的五塊銀元,放在老晚臉前的船艙板上,幾乎是央告地對他說:“你不會白給革命盡力的,求求你,老晚哥,幫幫我們游擊隊的忙吧!” 老晚起小就在石湖上載客運貨,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這么豐厚的腳錢,真是大年初一,發(fā)了個利市。雖然嘴上說“用不著”,但那閃亮的銀元,給他增添了力氣,小篷船像脫弦的箭那樣,嗖嗖地在葦叢里的河道上穿行著。 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個春節(jié),就這樣在石湖的濃霧中,開始了它的一天。哦!多么陰冷的日子啊!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年節(jié)也過得冷冰冰的,甚至連稀疏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有氣無力的。好了,總算快到目的地了,雖然沙洲還在濃霧的隱蔽底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鳥鳴,卻透過這密密的屏障,傳進她的耳朵里,這使她放下了一顆心。盡管那是怕冷的鳥躲在窩里凄凄惶惶的叫聲,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靜的,不曾發(fā)生過什么意外。有誰能比游擊隊更熟悉這片人跡罕至的沙洲呢?只要稍有一點動靜,那些鳥雀就會驚起,倉皇不安地飛著,半天也不肯平息下來的,F(xiàn)在,沙洲上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魚唼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的心安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現(xiàn)了一絲倦意。的確,她太累了。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里面,緊張的接觸,頻繁的遭遇,血淋淋的白刃戰(zhàn),生與死的決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來,離開沙洲的這兩天兩夜,如同噩夢一場地度過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膽惟恐發(fā)生不幸的預(yù)感,當她跳下了船,站穩(wěn)在沙洲土地上的時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馬上就會見面的,她那負了重傷的丈夫,想到終于搞到手的特效藥,想到有足夠的時間來得及轉(zhuǎn)移,兩天來,第一次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 她向老晚告別,并且說:“這興許是你一輩子頭回趕了個早,真不容易,謝謝你!”說罷,踩著湖岸邊細細的白沙走了。但是,沒走兩步,站住了,回過頭來,痛惜地望了一眼艙板上白花花的銀洋,實在舍不得!揣在身上多少年的心愛之物呀!然而再寶貴的東西,也得讓位于對丈夫深沉的愛情。只要他游擊隊長活著,她一個做妻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犧牲的呢? 老晚知道這個殺伐果斷的女人,是說話算數(shù)的,決不會給了錢又討回去的。然而她扭回頭來時的那股神色,使他懂得這五塊銀元的分量,于是他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放在手里,望著那個游擊隊的女指導(dǎo)員走進霧中。就在她身影快要被濃霧吞沒的時候,他聽到一條粗濁的嗓子在吼:“什么人,站!” 老晚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扒開蘆葦看去,只見一個斜挎著勃郎寧手槍的武裝特務(wù),三步并做兩步地追趕著那位女指導(dǎo)員。糟了,老晚由不得替她捏把汗。但是,影影綽綽地,看見她猛地站住,車轉(zhuǎn)身,手起槍響,那個正奔跑追趕的特務(wù),好像被人絆了一跤似的,臉朝下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死得沒有再那樣干脆的了。這一切,全在一眨眼工夫里發(fā)生的。老晚瞪大了眼,癡癡呆呆地望著,張口結(jié)舌,像傻了一樣。然而,他剛剛清醒過來,只見蘆葦叢中,躥過來一個黑影,像一頭伺機偷襲的野獸,連半點猶豫都沒有,那分殘忍,那分狠毒,直撲到她身后距離只有幾步的近處,才朝她致命的后胸開了槍。 她踉蹌了兩步,站穩(wěn)了,還回過頭來,瞪著那熠熠發(fā)亮的眸子那是老晚終生也忘不掉的看了這個開黑槍的一眼,然后才倒在了湖岸潔白潔白的沙灘上。 當這個開黑槍的家伙,掉轉(zhuǎn)身子,偏過臉來,老晚差點嚇暈了過去。哦,可怕啊!是他,沒有錯,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老晚像挨了沉重的一棒,失神地倒了下來。 五塊銀元跌在了艙板上,這亮晶晶的銀元,是一個女人的生命象征。∷褚活w閃爍著強光的彗星,在那殘冬的最冷的日子里殞逝了。 沉沉的迷霧啊,越來越濃重了,大概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著。 湖面上的迷霧終于開始在消散了。 三十年過去了,眼前的氛圍變得明朗一些,較之早些時候,情況要好得多了。 黎明前,這位當年負傷的游擊隊長,劃著舢板,來到湖心島上,滿天濃霧,使得咫尺之外,仿佛壁立著視線穿不透的屏障,連在船艄劃槳的小助手都瞧不清楚。好像在這天地間,只存在著他老哥一個似的,除了乃寂寞的槳聲,實在讓他感到壓抑和困惑。這使他想起剛剛走過來的十年,大概人類在登上另一星球探險時,很可能會產(chǎn)生這種被擯棄的感情吧? 他后悔起這么早,冒著茫茫大霧,鉆進冷森森的石湖里來。本來,他只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才帶回一副釣竿,鬼才相信千里迢迢地奔回故鄉(xiāng),是為了釣魚玩。無論說給誰聽,誰都會啞然失笑的。然而,現(xiàn)在看來,這魚是非釣不可,所以他不顧主人的勸阻,不顧自己長途旅行沒有歇過乏來的困頓,雞叫頭遍,就把老林嫂全家都驚動了。這樣一來,勞師動眾,合宅老小都在為他這位貴客嘉賓下湖釣魚忙碌著、張羅著,以至驚動了那小小的漁村。目的倒是達到了,但也未免太早了點,甚至此時此刻天色還算不得大明。 現(xiàn)在,這位上了年紀,但并不顯老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呵!這種人的派頭,一眼就讓人瞧出來的。在島子的回灣處,物色到一塊可以安身立腳之地,便舒展開腰板和胳膊,來了一套八段錦。哦,看上去,這還是一個挺直結(jié)實的漢子,甚至都能感到他的關(guān)節(jié)咯吧咯吧響,充滿了力量。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岸邊的樹墩上,心想:該不會再有什么干擾了吧?說不定倒是他來干擾別人安靜的時刻了!譬如這回終于成功的故鄉(xiāng)之行。他想著想著笑了。于是,摸出了雪茄,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番口福再說。然而,真是敗興,火柴在上島\\\\\\\"水時弄濕了,沒有辦法,只好把煙叼在嘴上,權(quán)當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可笑!他想:休看我們都是燧人氏的后代,但如今誰能掌握鉆木取火的本領(lǐng)呢?也許物質(zhì)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過去的十年,有多少骨頭缺乏鈣質(zhì)的人,甚至好像醋泡過似的,禁不住半點風風雨雨?茨莻躺在舢板里仰臉大睡的漁家孩子,使他多么羨慕!倘若他如法炮制一下,保險會著涼感冒,波及那顆已經(jīng)粥樣動脈硬化的心臟,至少要被醫(yī)生,尤其是他的老伴,強迫住上幾個禮拜的醫(yī)院。而且他從來不曾睡得如此香甜,服用魯米那也不靈,真叫他嫉妒。所以這位遠方來客,天不亮就被石湖波濤吵醒了。 但是,湖里的水族們兀自還在沉睡,至今尚無半點動靜。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臉。溫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適愜意,長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無所謂了。本來,他可以坐飛機直達省會,然后,再由熟人搞輛小車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途徑。他偏不,因為他這次回鄉(xiāng),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尋找一把能夠打開三十年來舊鎖的鑰匙,所以他不愿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圍之中。坐硬板車,擠三等艙,一路顛簸,渾身骨頭差點沒散了架,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石湖。 霧稀薄得已無礙于視線了,整個家鄉(xiāng)的輪廓,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許存在著相當漫長的時間差距,以致山脈的峰巒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發(fā)生了一些什么變遷似的,和記憶里那從來不變的陳舊線條,無論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塊去?磥,人們是容易習慣抱殘守缺的。他望著湖對岸那個矮趴趴的、不算高聳的山頭,心里禁不住涌上來一股感傷的滋味。山頭上,沸沸揚揚的樹木,使得它像個長發(fā)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游擊隊員曾經(jīng)親昵地稱呼它為鵲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導(dǎo)員犧牲以后,他像折斷翅膀的大雁,不得不離開飛行編隊,就是被人抬在擔架上,告別鵲山,離開石湖的。記得吧,老爹!這位游擊隊長曾經(jīng)暗地里向你許諾過,傷一痊愈,立即回石湖來。然而,一別三十多年,已經(jīng)是六十出頭的人,在滿頭華發(fā),兩鬢嚴霜的年紀,才將諾言兌現(xiàn),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晚了一點。 并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別責怪他把鵲山、石湖以及死去的親人忘懷。原諒他吧!老爹,他確實時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來看看。如果說以前打算回鄉(xiāng),是感情上懷舊的因素占主導(dǎo)地位;那么去年春天以來,燃燒在心頭的這把火,就是要剖析開那不解的啞謎了。到了今年,恐怕對這回鄉(xiāng)之行,更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履行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神圣職責了。然而,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對我們的主人公于而龍來說,回故鄉(xiāng)一趟,是一樁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比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還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對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到他面前,就層層設(shè)卡,處處碰壁。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阻力?而這個阻力又來自何方?過去,他的確不曾認真思考過;現(xiàn)在,這位回到故鄉(xiāng)釣魚來的游擊隊長,坐在樹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這樣,老爹!”他在心里對鵲山講:“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
第一章
一 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來,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槳聲,船頭逆浪的水聲,和遠處湖村稀疏的、不甚響亮的鞭炮聲,真會以為是一個死去的世界。那劈臉而來的濃霧,有時凝聚成團,有時飄灑如雨,有時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難受,有時絲絲縷縷地游動著,似乎松散開了,眼前留出一點可以回旋的空際。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頃刻間,更濃更密的霧團又將人緊緊裹住。 這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濃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住不松不放。這使得那位扶著船艙篷頂站立眺望的游擊隊女指導(dǎo)員,滿臉惱怒,焦躁不安。她簡直恨透了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那對明亮的眸子,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她現(xiàn)在恨不能插翅飛上湖心的沙洲,因為情況突然間變得這樣緊急,時間對她來講,不但意味著親人的生命,同時還攸關(guān)著整個游擊支隊的命運。然而,老天偏偏作對,在這大年初一的早晨,下起了沒完沒了的大霧,擋住了視線,辨別不清方向。而且蘆葦叢中密如蛛網(wǎng)的河道,完全有可能攪昏了頭,以致迷了路。 “老晚哥,路沒錯吧?” “不能!”那個俯著身子吭哧吭哧劃船的人回答著。他瞟了一眼她腰間挎著的匣槍,不由得心中一冷。那槍上的紅纓,雖然已經(jīng)陳舊,顏色不那樣鮮艷了,但是卻在提醒他,對待這樣一個簡直可以說是“殺星”的女人,還是以小心謹慎侍候為宜。所以壓住他那愛嘮叨的舌頭,只揀最簡單的字眼答復(fù)她的問題。 “那你加把勁,快點劃!” “打我出娘胎,也不曾這樣賣過力氣。” “你早就該這樣踏踏實實地做人啦!四姐,她夠可憐的。你,一個當哥的,指著妹妹養(yǎng)活過日子,不成材!” 老晚沉重地嘆了口氣。 突然間,那對漆黑閃亮的瞳人逼視著這個劃船的人,盡管是霧天,朦朦朧朧,但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老晚的心:“是他劃走了我的舢板,你實說!” “嗯!”老晚艱難地點點頭,顯然,他不敢對她撒謊。 “他沒告訴你去哪?”那聲調(diào)聽來十分嚴厲,只嚇得這個劃船人一連氣地說了幾個“沒有”,矢口否認地晃著腦袋。 “他自然不會說給你聽的。”這一點,她完全相信,如果他真的說出了他的去向,倒是值得認真考慮,沒準可能是引入歧途的迷魂陣呢!她又凝視著密如屏障擋在眼前的霧,不由得思索那個被她斗敗了的對手,趁著她暫時離開的工夫,竟駕著舢板先走一步,會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有可能搞些什么名堂呢?如同這看不透的濃霧一樣,難以揣摸得出他的意圖。當然有可能投靠敵人,叛變支隊,至少可以毫不費力地說出受傷的游擊隊長在沙洲上的什么地方躲藏著。那是很有價值的情報,敵人正撒出許多武裝特務(wù)在遍地尋找呢!立刻,她仿佛在霧里看到了這樣一個場面:那個背叛了革命的家伙,帶領(lǐng)著保安團朝沙洲密林的腹地行進,企圖一下子捉個活的,好去領(lǐng)功請賞……想到這里,她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催著老晚:“快點,再快點!”無論如何要搶在他的前頭。她明白,只要游擊隊長落到敵人手里,決無生還之理,而且那也表明,石湖支隊這一下可就真的垮了。所以,她不得不咬了咬牙,從懷里掏出那珍藏的五塊銀元,放在老晚臉前的船艙板上,幾乎是央告地對他說:“你不會白給革命盡力的,求求你,老晚哥,幫幫我們游擊隊的忙吧!” 老晚起小就在石湖上載客運貨,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這么豐厚的腳錢,真是大年初一,發(fā)了個利市。雖然嘴上說“用不著”,但那閃亮的銀元,給他增添了力氣,小篷船像脫弦的箭那樣,嗖嗖地在葦叢里的河道上穿行著。 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個春節(jié),就這樣在石湖的濃霧中,開始了它的一天。哦!多么陰冷的日子啊!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年節(jié)也過得冷冰冰的,甚至連稀疏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有氣無力的。好了,總算快到目的地了,雖然沙洲還在濃霧的隱蔽底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鳥鳴,卻透過這密密的屏障,傳進她的耳朵里,這使她放下了一顆心。盡管那是怕冷的鳥躲在窩里凄凄惶惶的叫聲,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靜的,不曾發(fā)生過什么意外。有誰能比游擊隊更熟悉這片人跡罕至的沙洲呢?只要稍有一點動靜,那些鳥雀就會驚起,倉皇不安地飛著,半天也不肯平息下來的,F(xiàn)在,沙洲上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魚唼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的心安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現(xiàn)了一絲倦意。的確,她太累了。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里面,緊張的接觸,頻繁的遭遇,血淋淋的白刃戰(zhàn),生與死的決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來,離開沙洲的這兩天兩夜,如同噩夢一場地度過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膽惟恐發(fā)生不幸的預(yù)感,當她跳下了船,站穩(wěn)在沙洲土地上的時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馬上就會見面的,她那負了重傷的丈夫,想到終于搞到手的特效藥,想到有足夠的時間來得及轉(zhuǎn)移,兩天來,第一次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 她向老晚告別,并且說:“這興許是你一輩子頭回趕了個早,真不容易,謝謝你!”說罷,踩著湖岸邊細細的白沙走了。但是,沒走兩步,站住了,回過頭來,痛惜地望了一眼艙板上白花花的銀洋,實在舍不得!揣在身上多少年的心愛之物呀!然而再寶貴的東西,也得讓位于對丈夫深沉的愛情。只要他游擊隊長活著,她一個做妻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犧牲的呢? 老晚知道這個殺伐果斷的女人,是說話算數(shù)的,決不會給了錢又討回去的。然而她扭回頭來時的那股神色,使他懂得這五塊銀元的分量,于是他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放在手里,望著那個游擊隊的女指導(dǎo)員走進霧中。就在她身影快要被濃霧吞沒的時候,他聽到一條粗濁的嗓子在吼:“什么人,站住!” 老晚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扒開蘆葦看去,只見一個斜挎著勃郎寧手槍的武裝特務(wù),三步并做兩步地追趕著那位女指導(dǎo)員。糟了,老晚由不得替她捏把汗。但是,影影綽綽地,看見她猛地站住,車轉(zhuǎn)身,手起槍響,那個正奔跑追趕的特務(wù),好像被人絆了一跤似的,臉朝下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死得沒有再那樣干脆的了。這一切,全在一眨眼工夫里發(fā)生的。老晚瞪大了眼,癡癡呆呆地望著,張口結(jié)舌,像傻了一樣。然而,他剛剛清醒過來,只見蘆葦叢中,躥過來一個黑影,像一頭伺機偷襲的野獸,連半點猶豫都沒有,那分殘忍,那分狠毒,直撲到她身后距離只有幾步的近處,才朝她致命的后胸開了槍。 她踉蹌了兩步,站穩(wěn)了,還回過頭來,瞪著那熠熠發(fā)亮的眸子那是老晚終生也忘不掉的看了這個開黑槍的一眼,然后才倒在了湖岸潔白潔白的沙灘上。 當這個開黑槍的家伙,掉轉(zhuǎn)身子,偏過臉來,老晚差點嚇暈了過去。哦,可怕!是他,沒有錯,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老晚像挨了沉重的一棒,失神地倒了下來。 五塊銀元跌在了艙板上,這亮晶晶的銀元,是一個女人的生命象征。∷褚活w閃爍著強光的彗星,在那殘冬的最冷的日子里殞逝了。 沉沉的迷霧啊,越來越濃重了,大概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著。 湖面上的迷霧終于開始在消散了。 三十年過去了,眼前的氛圍變得明朗一些,較之早些時候,情況要好得多了。 黎明前,這位當年負傷的游擊隊長,劃著舢板,來到湖心島上,滿天濃霧,使得咫尺之外,仿佛壁立著視線穿不透的屏障,連在船艄劃槳的小助手都瞧不清楚。好像在這天地間,只存在著他老哥一個似的,除了乃寂寞的槳聲,實在讓他感到壓抑和困惑。這使他想起剛剛走過來的十年,大概人類在登上另一星球探險時,很可能會產(chǎn)生這種被擯棄的感情吧? 他后悔起這么早,冒著茫茫大霧,鉆進冷森森的石湖里來。本來,他只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才帶回一副釣竿,鬼才相信千里迢迢地奔回故鄉(xiāng),是為了釣魚玩。無論說給誰聽,誰都會啞然失笑的。然而,現(xiàn)在看來,這魚是非釣不可,所以他不顧主人的勸阻,不顧自己長途旅行沒有歇過乏來的困頓,雞叫頭遍,就把老林嫂全家都驚動了。這樣一來,勞師動眾,合宅老小都在為他這位貴客嘉賓下湖釣魚忙碌著、張羅著,以至驚動了那小小的漁村。目的倒是達到了,但也未免太早了點,甚至此時此刻天色還算不得大明。 現(xiàn)在,這位上了年紀,但并不顯老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呵!這種人的派頭,一眼就讓人瞧出來的。在島子的回灣處,物色到一塊可以安身立腳之地,便舒展開腰板和胳膊,來了一套八段錦。哦,看上去,這還是一個挺直結(jié)實的漢子,甚至都能感到他的關(guān)節(jié)咯吧咯吧響,充滿了力量。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岸邊的樹墩上,心想:該不會再有什么干擾了吧?說不定倒是他來干擾別人安靜的時刻了!譬如這回終于成功的故鄉(xiāng)之行。他想著想著笑了。于是,摸出了雪茄,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番口福再說。然而,真是敗興,火柴在上島\\\\\\\"水時弄濕了,沒有辦法,只好把煙叼在嘴上,權(quán)當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可笑。∷耄盒菘次覀兌际庆萑耸系暮蟠,但如今誰能掌握鉆木取火的本領(lǐng)呢?也許物質(zhì)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過去的十年,有多少骨頭缺乏鈣質(zhì)的人,甚至好像醋泡過似的,禁不住半點風風雨雨?茨莻躺在舢板里仰臉大睡的漁家孩子,使他多么羨慕!倘若他如法炮制一下,保險會著涼感冒,波及那顆已經(jīng)粥樣動脈硬化的心臟,至少要被醫(yī)生,尤其是他的老伴,強迫住上幾個禮拜的醫(yī)院。而且他從來不曾睡得如此香甜,服用魯米那也不靈,真叫他嫉妒。所以這位遠方來客,天不亮就被石湖波濤吵醒了。 但是,湖里的水族們兀自還在沉睡,至今尚無半點動靜。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臉。溫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適愜意,長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無所謂了。本來,他可以坐飛機直達省會,然后,再由熟人搞輛小車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途徑。他偏不,因為他這次回鄉(xiāng),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尋找一把能夠打開三十年來舊鎖的鑰匙,所以他不愿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圍之中。坐硬板車,擠三等艙,一路顛簸,渾身骨頭差點沒散了架,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石湖。 霧稀薄得已無礙于視線了,整個家鄉(xiāng)的輪廓,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許存在著相當漫長的時間差距,以致山脈的峰巒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發(fā)生了一些什么變遷似的,和記憶里那從來不變的陳舊線條,無論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塊去?磥,人們是容易習慣抱殘守缺的。他望著湖對岸那個矮趴趴的、不算高聳的山頭,心里禁不住涌上來一股感傷的滋味。山頭上,沸沸揚揚的樹木,使得它像個長發(fā)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游擊隊員曾經(jīng)親昵地稱呼它為鵲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導(dǎo)員犧牲以后,他像折斷翅膀的大雁,不得不離開飛行編隊,就是被人抬在擔架上,告別鵲山,離開石湖的。記得吧,老爹!這位游擊隊長曾經(jīng)暗地里向你許諾過,傷一痊愈,立即回石湖來。然而,一別三十多年,已經(jīng)是六十出頭的人,在滿頭華發(fā),兩鬢嚴霜的年紀,才將諾言兌現(xiàn),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晚了一點。 并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別責怪他把鵲山、石湖以及死去的親人忘懷。原諒他吧!老爹,他確實時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來看看。如果說以前打算回鄉(xiāng),是感情上懷舊的因素占主導(dǎo)地位;那么去年春天以來,燃燒在心頭的這把火,就是要剖析開那不解的啞謎了。到了今年,恐怕對這回鄉(xiāng)之行,更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履行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神圣職責了。然而,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對我們的主人公于而龍來說,回故鄉(xiāng)一趟,是一樁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忍粕ノ魈烊〗(jīng)還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對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到他面前,就層層設(shè)卡,處處碰壁。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阻力?而這個阻力又來自何方?過去,他的確不曾認真思考過;現(xiàn)在,這位回到故鄉(xiāng)釣魚來的游擊隊長,坐在樹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這樣,老爹!”他在心里對鵲山講:“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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