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奔著湄城去的,我沒想到要在青壩停下來。青壩是一個小地方,之前從未聽說過。當然,湄城也是一個小地方,但它有大名氣,過去是因為那里出產過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美女之一,現(xiàn)下是因為震驚全球的特大自然災害。這些年,災難多了去了,攤上誰是誰,攤到哪兒是哪兒,該著要出名的事情,人和地兒都躲不開,避不及。說起來,這也有點像人和人的遇見,像我在離目的地湄城二百三十公里的地方,突然停下腳步,和一個叫青壩的地方狹路相逢。
我得承認我說話有點繞,這是我的職業(yè)病——我是一個作家。這年頭,說職業(yè)是作家是極其可疑的一件事,但沒辦法,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最初,寫作是一種切口,是一種途徑,是一種和這個世界以及自我發(fā)生關系的方式,慢慢,它只是成了一種職業(yè)。所以,現(xiàn)在,我越來越搞不懂寫作使我越來越明白生活了,還是越來越迷糊了。當然,在我們這一行里,犯迷糊的不是我一個人。年前在京城的一次散文研討會上,許多人就文學應該是把紛繁復雜的事情簡單直接地透析出來,還是應該把看似一目了然的生活剝筋刮骨深入迂回地表達出來,爭論個不休。我忘了是哪個傻逼先挑起的這個話題,反正爭論到最如火如荼時我實在不堪卒聽,忍無可忍只好一把抓起外套憤然離席。都快走到地鐵站了,卻又想起會后的晚餐。想起會后的晚餐,我?guī)缀鯖]經(jīng)過超過六十秒的思想斗爭就掉頭原路返回。這不證明我是個饞嘴貪吃的人。誰都想得到,很多時候,飯局大于會議,吃飯的意義無窮大于吃本身。走在回頭路上,突然有一句著名的電影臺詞跳進腦子里: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很悲壯地想,不是遲早要還,是隨時隨地都在還。為了一個有可能懸念迭起、活色生香的飯局,你就必須得讓自己忍受一場無聊而冗長、弱智而又煞有介事的研討。
這半年,這樣的研討眼見著少很多了,上面說,空談誤國。其實,空談減少了,或者不空談了,并不是因為怕誤國,而是忽如一夜春風,神州上下開遍節(jié)儉之花。以往空談圓滿結束之后隆重推出的大餐,現(xiàn)如今變成了自助。當大家排著隊往自己盤子里堆放蘿卜豆腐,無暇顧及對面身后的同食者一眼時,吃飯的意義便跌回到了它最初的填飽肚子的層面。更有甚者,有些會議連個自助餐都不安排,會一散,大家拍屁股走人,各回各家,各找各飯。既然,形勢發(fā)展到了這一步,當年飯局上的無限風光不復再來,酒桌上的萬千故事胎死腹中,那么空談便被硬生生抽掉了它賴以生存的根基,它嘩啦啦散了架,硬托將起來,也全然沒了往日指點江山氣吞萬里的架勢。這樣倉皇潦草的空談,想讓它誤國,也難。
說起飯局,說起節(jié)儉,就不由得讓人又氣又笑地想起我出發(fā)來湄城之前的那次聚會。本來,我們那幫人是十天一小聚,一月一大聚,有事沒事都喜歡瞎黏糊。多少年都這么過來了,所以大家都堅定不移地相信把我們從五湖四海,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召集到一張飯桌上的,是堅定不移的友情。是友情無往不勝的力量,把我們從父母、妻兒、情侶的晚餐上奪回到朋友的身邊,從日常塵俗中奪回到神吹海聊的精神生活中?墒牵搅私衲,情況突然有了變化,而且是根本性的變化。這一變化,才讓人徹底悟過來,多少年扎堆一起吃,一起喝,買單的不是友情,是陳少。
陳少買單的歷史源遠流長,從我們根本沒有聽到過買單這個詞,所有的買單還統(tǒng)統(tǒng)叫付賬的時候,陳少就開始買單了。他有錢。當然從初中到高中,同樣有錢的同學少說也有七八個,我們讀的不是一般的中學,而是機關子弟云集的被本市老百姓稱為貴族學校的榆樹莊中學。在榆樹莊中學,有錢的學生并不是鳳毛麟角,但又有錢又有大哥范兒的,我們卻只碰見了陳少一個人。整整六年,陳少最愛干的事兒就是樂呵呵地把散布在各個班的我們召集到一起,然后滿城去搜羅能吃能喝的地兒。對此,他兢兢業(yè)業(yè),全力以赴,可以說從沒錯過一個可能的機會。我們的中學生活因為有了陳少,就像教室后墻上的“學習園地”一樣五顏六色,亂七八糟。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陳少的精力也不是無限的。他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為弟兄們張羅吃喝的事情上,這必然導致了他的學習成績和父母老師的期望之間出現(xiàn)了不小的落差。其實,他平時的作業(yè)倒是好的,而且字體各異,風格多樣,數(shù)學有數(shù)學的好,語文有語文的好,很早就呈現(xiàn)出了專業(yè)分工的精密性。陳少的作業(yè)本上被各科老師意味深長地批滿了“100”,“優(yōu)”,“甲”,作文本上,除了“甲”之外,還有“中心突出,段落分明,語句流暢”之類的評語。本子發(fā)下來,陳少總是把它們囫圇掃進書包,而我常常在伙伴們一味高興玩鬧時,悄悄掏出陳少的作文本,翻看老師的評語——六年里,除了我踢球摔骨折了右胳膊病休在家那三周之外,陳少的作文,篇篇都出自我手。說良心話,我替他寫作文要比給自己寫用心很多。寫了多少遍寫到吐血的“一件有意義的事”,寫在他本子上的比寫在我本子上的,愣是顯得更有意義。而“寒(暑)假見聞”之類的,他的往往又有見又有聞,又有思又有感,險象環(huán)生,風生水動。臨到給自己寫了,那點江郎之才也耗得差不多了,懶得再做深度挖掘,筆下便寡淡了不少。但令人失望的是,老師給他的評語和給我的評語十有八九都是一樣的話,就是那幾個說濫了的詞,F(xiàn)在回想一下,其實從我中學寫作文的認真和期待老師寫好評語這兩件事就可以看出,我的寫作打那時候起就基本進入了半自覺時代。我成為作家,并不是偶然的,就如同陳少必然要當官一樣。
中學畢業(yè)后,我們這幫人去讀了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學校,但我們沒有和別的小圈子那樣一出校門就作鳥獸散,從此相忘于江湖。因為我們有陳少。陳少沒有考上大學,他去上了一所我們搞不太清楚的什么干部培訓學校,一年以后就在機關上班了。我們還是學生,他已領上了工資,這使他的大哥作風變本加厲起來。假期回家,往往是剛放下行李,還沒有吃老媽精心準備的飯菜,就被陳少拽到了外面。服務員,來最好的菜!來你們店里的特色菜!告訴后廚,我給弟兄們接風洗塵呢,讓他們別有一絲糊弄!陳少的手在半空中一揮一揮,翻卷自如,頤指氣使。他說,掙錢干什么,還不就是圖個高興?可是,有錢就能買到高興?大錯特錯!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同事們在一起,花多少錢,結果都只能是高興的反義詞!所以,他說,只有咱們弟兄們在一起混,錢才是為人民服務的,才花得值,大家能吃吃,能喝喝,別省我錢,抽刀斷水水更流,千金散盡還復來!
其實,按說越到后來,弟兄們湊一塊兒高興也越來越不是那么容易、單純的事了。大家上了不同的學校,各自有了新的伙伴,眼界不同,對未來的打算不同,高興的內容也不同了。但問題是,我們變了,陳少卻沒有變,比如說話還是老腔調,喜歡夾帶古詩文,常常走詞串句但怡然自樂,喜歡用“反義詞”這樣可笑的課本用語,他說不高興,很少說“不高興”這三個字,而是說“高興的反義詞”。上學時,他的語文學得比其他功課好不了多少,所以我們一直以來很不理解他這種話語方式的由來。陳少更關鍵的沒變是張羅人高興的熱情沒變,號召力也沒變。陳少不變,我們變了也等于沒變。任我們風云變幻,他自巋然不動。統(tǒng)一人民思想那一套,陳少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無論后來,我們這些人走了怎樣不同的人生路,無論他自己的官職怎樣一步步升遷,腰圍怎樣一天天增大,他總是富貴不相忘,多少年將友情進行到底,把我們緊密團結在以他為核心的飯局上。
回顧歷史再比照現(xiàn)實,你就明白陳少今年的表現(xiàn)是多么驚天地泣鬼神了:整整半年,他居然沒安排一次聚會!剛開始時,大家沒反應過來,咦,陳少這廝今年也忒忙了點吧?仕途跋涉最苦最累時,他都要隔三岔五招呼弟兄們,現(xiàn)如今穩(wěn)坐著那么要害部門的第一把交椅,他倒大義忘親,真的去做人民的勤務員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紛紛打電話打趣他,從此后真的金盆洗手,跟勤儉節(jié)約干上了?陳少支支吾吾,說你們先聚,你們先高興,等我忙過了這陣。
日子一下清靜下來。這才比以往更加清醒地看到,陳少不出頭,我們聚不起來。陳少多少年為我們的高興買單,天經(jīng)地義,潤物無聲。眼下他隱身了,難道還會有誰拿著自己的工資卡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比如我,我寧愿忍受弟兄們不得相聚的煎熬,也不愿以我無數(shù)個不眠夜換來的稿費以身試法。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氣勢,李白之下只有陳少才有。
這就是我去湄城之前的背景。總之,這個春天有點怪,除了冷清寂寞,還有一場一場的沙塵暴,霧霾天氣驅之不散,人們都懨懨的。但我卻在某一天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獲準去“深入生活”了。“深入生活”不但是一種物質獎勵,可以拿公家的錢去完成眼下炙手可熱的一個詞:接地氣。對一個體制內作家身份的人來說,它更是一種精神榮譽。反正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官方網(wǎng)站和報紙的重要通告中時,一時間心里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成就感又蔓延出了使命感。我當即決定,由我出面出資張羅一次飯局,以結束這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長達半年多的離散狀態(tài)。
為了不讓弟兄們生出今不如昔、撫今追昔的滄桑感,我考慮再三,最后還是咬咬牙去了以前陳少常請我們去的一家酒樓。一進門,迎賓小姐和服務生見我就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領班親自把我送進包間。往日這個時段人聲鼎沸迎來送往的熱鬧蕩然無存,整個酒樓冷冷清清的。領班說,現(xiàn)在所有的菜金打六折,個別特色菜還可以打四折。
陳少竟然差點不來。他說他有事,他確實不方便。我氣得扔了電話。馮秋又打過去,說,我們九個人都到了,就差你了,老大!今天不是一般性的聚會,是在歡送作家上山下鄉(xiāng)呢,明白嗎?人家要去深入生活了!陳少的聲音大得滿桌子人都能聽見:阿樵那小子又在玩什么新名堂?他要去外地深入生活?這不扯淡嗎,難道他現(xiàn)在沒生活?嚷了半天,他最后問了我出發(fā)的日期,這才答應趕過來。
半年多沒見,陳少以頭戴棒球帽的新造型登場了。難道這段時間,他不但告別了酒桌飯局,而且更進一步,直接走運動路線了?大家狐疑地打量他,發(fā)現(xiàn)他身形確有清瘦了一些的嫌疑,但整體并無改觀,肚腩還是把皮帶擠到了不能再往下的地步,只在那兒松松地挎著。節(jié)約也沒見把將軍肚減下去啊,我們笑。陳少把皮包扔桌上,對著滿桌人吼,看什么看,幸災樂禍是不是?看哥們兒我現(xiàn)在落魄到吃一頓飯還得喬裝打扮一下,怕被人盯上,你們的仇官心理是不是得到滿足了?一群白眼狼!
原來戴棒球帽是喬裝打扮怕被人盯上?大家笑噴了,這也太夸張了吧,拿自己的錢和朋友家人吃個飯都會有麻煩?陳少,你也太自視過高了,你以為紀檢委是為你一個人開的?聽我們這么說,陳少鼻子里嗤地噴出一股冷氣,你們懂個屁!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犯得著動用紀檢委?隨便什么人拿手機這么一拍,給你放到網(wǎng)上,你就百口莫辯了,誰管你是家庭聚會、朋友聚會,公費還是自費。沒聽說過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官員最是弱勢群體!他的話說得我后背陡起一層涼意,轉回頭看,包間的門緊閉著,并無拿手機瞄準我們的可疑之人。馮秋說,老大,你言重了,你要相信黨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今兒是楚樵請客,你就摘下帽子放心吃吧!陳少一拳擂在我胸口,你小子選這個時候搞飯局,明擺著這不陷害我嘛!不過,難得吃一頓,我豁出去了,愛咋咋!他一現(xiàn)原形,桌上立馬恢復了往日的笑語喧嘩。
但陳少的棒球帽,自始至終沒摘下來。而且,時間剛過十點,他就警覺地提議,不早了,散了吧。這就叫不早了?大家無言,都無比同情地看著他。他避開眾人的眼睛,徑自招呼服務員買單。我一手摁住他拿皮包的手,一手拿出自己的錢夾。陳少嘩地推開椅子站起來,楚樵,想寒磣我是不是?難道我陳少已經(jīng)怎么樣了,連弟兄們一頓飯也請不起了?我也火了,你這人講不講理,今兒是我招呼買單,這跟你什么關系!但陳少寸土不讓,要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買單權。弟兄們也紛紛勸阻我,楚樵,就讓老大付吧,你這么兇干什么,敢情去斯德哥爾摩領回那七百多萬的是你?陳少摁下我,掏出一沓錢交給服務員,服務員數(shù)出十來張,剩下的連消費單一起遞給陳少,含笑說,陳先生,沒這么貴,我們最近搞活動,菜金酒水都打折。陳少哼哼說,好!搞活動就好,你們就做好長期搞活動的準備吧!
十多年了,我們第一次見陳少買單付現(xiàn)金。他從來都是拿簽字筆在賬單上瀟灑地一劃拉。今天看他掏錢、裝錢的樣子,大家都怔怔的,氣氛里竟然有了點肅穆的味道。我脫口而出,陳少,你不要太憂慮。說完,立馬覺得自己的話太不合適了。果然,陳少激烈地反應,我憂慮什么?我有什么憂慮的?楚樵你這個王八蛋,你這是要把我推到黨和人民的對立面去!然后,他摟著我的肩,手指一個一個地指過所有人,你,你們!你們都不要虛情假意、幸災樂禍,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憂慮什么,恰恰相反,我是憂慮的反義詞!要真有憂慮,我也是憂慮眼下這些事最終又不過是一陣風。哈哈,我勸天公重抖擻,柳暗花明又一村!
五彩夜色中,我們各自散去。陳少在鉆進車門的一時間,又回頭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說,阿樵,你確實也該深入生活,好好寫點東西了,轉眼咱們也就老了!他突然生發(fā)的語重心長差點讓我鼻頭一酸。
第三天,我就登上了南下的客車。我去湄城,那是組織上安排我去深入生活的據(jù)點。之前,關于湄城,我做了還算扎實的功課,它的自然環(huán)境、它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已基本了然于我心。我期待它展現(xiàn)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生活”,我信心滿滿地朝它駛去。
但我卻在另一個叫青壩的地方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