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八年前，孫康平跟兩個同鄉(xiāng)一道，坐船去重慶考學(xué)。那時候，宜昌以下的長江，早被日本人封鎖，幸好宜昌至重慶段，即人們俗稱的川江還在中國人手里。這座名叫渡口的小城，離宜昌不遠(yuǎn)，在川江尾子上，常有貨船去重慶，船上裝的，是上海、武漢等地兵工廠卸下的機器部件。這些機器去年就該運走了，去年的宜昌碼頭，貨物、難民和西遷的學(xué)生，把欄桿擠垮，把石條壓斷，民生公司的大小船只，逆水而上，將其運往西南之都。川江暗礁叢生，怒濤如煮，日本人的飛機又日夜盤旋，見船就炸，真是寸步難行。公司老總盧作孚預(yù)感到，宜昌很快就會陷落，如果一趟一趟直運，根本不可能運完，經(jīng)請示，先把主要物品——兵工廠的機器部件和中央大學(xué)等高校的教學(xué)用具——轉(zhuǎn)運至川江沿岸，比如渡口、巫溪、奉節(jié)、瀘州。日機再兇狂，川江畢竟有巫山在，有大巴山在，不像宜昌下游各地，暴露在平平坦坦的青天之下。他的預(yù)感是對的。從今年初開始，一直都在派船接運，誰想去重慶，也順便搭他們的船。

早在前年，日軍就開始對重慶實施無差別轟炸，今年愈演愈烈，剛剛投入使用的零式戰(zhàn)斗機，攜帶著炸彈、燃燒彈和毒氣彈，從武漢W基地起飛，每天三四趟，每趟數(shù)十架次，往重慶撲。太過沉重的轟鳴聲從高空墜落，震得地皮發(fā)抖，遍布山城的大火，把長江燒得流血。那些炸死的，燒死的，毒死的，還有在防空洞里悶死的，堆如山積，尸體焦糊的惡臭蔓延數(shù)十里。如此，重慶反不如川江沿岸別的地方太平。渡口城也挨過一些炸彈，那是去年，日機追殺江上的船只，偶爾誤投幾顆，燒毀了數(shù)十間房屋和七只套著鏈子的狗，今年以來，日機就沒到過渡口上空。因此，川江沿岸幾乎沒人想去重慶。

說幾乎，是因為還有，比如孫康平和他的兩個同鄉(xiāng)。

孫康平的父母，特別是母親邱大，也想過讓他求取功名，但即便是雞蛋真能碰碎石頭的功名，雞蛋總得審時度勢。孫康平只有兩個姐姐，沒有兄弟，是孫家的獨苗；從他爸孫祥開始，孫家就只有一根獨苗，盡管孫祥有個雙胞胎弟弟，可弟弟出世不滿三天半，就得“嘬口瘋”死了。孫家相當(dāng)于兩世單傳。父母不讓走，可孫康平不知道自己是雞蛋，也不知道自己對孫家的傳宗接代是負(fù)有責(zé)任的，家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只一門心思往重慶奔。

前兩年他就想走了，前兩年那些西遷的學(xué)生，扎筍子似的擠在甲板上，見到低空飛行畫著醒目太陽旗的日機，就揮舞拳頭，齊聲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船被炸得稀爛，歌聲也沒停止，直至徹底沉沒，江面旋轉(zhuǎn)、下陷，陷出一個巨大的赤色天坑，緊接著，洪波涌起，水山壁立，水和水的撕裂摔打之聲，響徹霄漢。這是渡口人第一次見識戰(zhàn)爭。多年以前，一個生活在中國的美國人說，戰(zhàn)爭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些東西，只知道有就是了，但它總是顯得那么遙遠(yuǎn)，也總像只在遙遠(yuǎn)的地方發(fā)生，然而，如同驚風(fēng)驟雨從天而降，戰(zhàn)爭突然逼到了眼前……那些日子，孫康平常在江邊徘徊，恨不能雙腳一蹦就跳上船去。去年的七月初五，要不是他二舅發(fā)現(xiàn)及時，他就混跡在纖夫的隊伍里，打算磨破雙腳走到重慶去了。

說來也是不該出事，初四那天，他二舅受他外公外婆指派，從六十里外的普光鎮(zhèn)來到渡口城，要把姐姐一家接走，避避風(fēng)頭，邱大夫婦丟不下生意，只叫他把康平接到鄉(xiāng)下。

孫康平完全不明白，他這時候為什么不是去血與火的戰(zhàn)場，去可能讓他光榮犧牲的地方，而是像縮頭烏龜那樣躲起來。早在瀘溝橋事變以后，特別是南京陷落以后，他就常常做英雄夢，想象戰(zhàn)友們?nèi)�部陣亡，他渾身鮮血水一樣潑灑，卻還獨自堅守陣地，終于，彈盡糧絕，敵人沖上來，在離他幾米遠(yuǎn)的地方，自覺站成若干縱隊，集體接受他的蔑視。這只是眾多想象版本中的一個，還有無數(shù)個版本，每個版本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他體體面面地為國捐軀。父母為他哭泣，更為他驕傲，所有知道他名字的人——舉國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都為他驕傲。他任由這種想象燃燒，燃燒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母親只一句話就把他拉回到卑微的現(xiàn)實之中。母親說：“坐過去些，看瓦片掉下來砸了你。”那時候家里正請來蓋匠翻瓦，孫康平坐的地方，頭頂剛好閃出一片長方形的通天亮光，亮光邊緣，露出蓋匠兩只裹滿陽塵的大赤腳。真掃興。當(dāng)孫康平迅速跑開，站到安全地帶，才發(fā)現(xiàn)掃興的不是母親的那句話，而是自己脫兔般逃避危險的動作。

但他還是對母親含著隱隱的怒氣。母親揭穿了他。

此后他照舊做英雄夢，照舊做得天花亂墜，只不過沒有先前那么充沛的底氣了。二舅進(jìn)屋的時候，他想象中的敵人正膽怯地后退，因為他撕開外衣，露出了捆滿軀干的炸藥；他已無力用眼神蔑視敵人，只能用炸藥去嚇唬。二舅說：“你熱不曉得去外面吹風(fēng)��？悶在家里蒸燒白呀？”他嚇得心臟咣當(dāng)一聲，往下墜落兩寸，以為真來了敵人。待看清二舅那張蓄著小胡子、永遠(yuǎn)笑瞇瞇的無憂無愁的圓臉，心才歸了原位。二舅說要接他們走，而且父母都不走，只叫他一個人走，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不能——他不愿承認(rèn)不敢——上戰(zhàn)場，至少要去重慶完成學(xué)業(yè)。他不想等到明年中學(xué)畢業(yè)再去，只想立即動身。重慶正遭受有城市史以來最密集的空中轟炸，能部分地契合他的夢境，并因此證明他的勇氣。

“我也不去普光，”他說，“我還要讀書呢。”

母親去給二舅拿來一把大蒲扇，遞給二舅之前，先嘩的一股涼風(fēng)扇在他臉上：

“明明放假了，你讀啥書？”

他一時語塞。面對家人，尤其是面對母親，即便有理，他也常常陷入尷尬的沉默。何況他沒理：學(xué)校的確放假了。而他在同學(xué)面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同學(xué)們公認(rèn)的幽默大師，自上中學(xué)過后，就是習(xí)慣成自然的演講冠軍。

當(dāng)二舅搖著蒲扇，把臉上的汗水趕得四處亂躲的時候，他才說：

“那也要等兩天，我把作業(yè)做完再說。”

對此二舅也很樂意，搶在姐姐姐夫之前，馬上同意了外甥的意見。他本就是個快樂的花花公子，每來一趟城里，總希望騰出足夠的時間，鬧出一點既可以讓自己舒坦，也可以向朋友吹噓的風(fēng)流韻事；安全問題不必?fù)?dān)憂，渡口城并不是鄉(xiāng)間傳言的那樣危險。當(dāng)時的中國以兩種形式存在，一種是靜止的，一種是移動的，日本人似乎對那個移動的中國更感興趣，不計成本地把炸彈往鐵軌上扔，往江里面扔。

二舅來的當(dāng)天晚上，哪里也沒去，盡心盡意地陪姐姐一家吃飯，嘮家常，第二天卻大清早就出了門。他的獵艷手法帶著鄉(xiāng)紳的古樸和直接，選擇早晚去江邊遛達(dá)，如果碰上跟他一樣無所事事只為遛達(dá)的女人，立即作出判斷：這個是幸福的寡婦，那個是憂傷的棄婦，這個是寂寞的貴婦，那個是壓抑的蕩婦，這個是隨時準(zhǔn)備自我放逐的怨婦，那個是吃撐了還不肯放碗的淫婦……于是他上前安慰她們，先是心靈，接著是肉體——方便時去女人的家，不方便就開旅館。不管你覺得這辦法有多離譜，他常常得手卻是事實。開旅館都是由女人掏腰包，而且他拒不承認(rèn)自己摳門，因為他覺得，男人不掏腰包跟女人上床，是愛情支配下的做愛，以掏腰包的方式跟女人上床，就淪落為性交了。當(dāng)然，雖然他常常遭遇神圣的愛情，卻也并非次次都不落空，要是最終沒有那樣的女人出現(xiàn)，或者出現(xiàn)了卻裝模作樣不搭他的茬兒（只要不搭理他，他一概認(rèn)定是在裝假，是在進(jìn)行毫無意義的自我折磨），也沒關(guān)系，無非是淪落一下罷了：離開姐姐家時，姐姐總是要給一點錢的，讓他帶給父母，他就揣著這些錢，先去城西得月樓，從得月樓出來再搭車回鎮(zhèn)上。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得月樓都是紅牙碧串，妙舞輕歌，盡管前些年就頒了“禁娼令”，但令行而禁不止的事，又不只是在娼妓業(yè)，所以得月樓還是得月樓，照樣風(fēng)光無限。他在那里受到熱烈歡迎，群芳簇?fù)碇�下，他將長衫一撩，在繡墩上坐下來，翹著二郎腿，悠悠閑閑啜下幾口淺綠色的清茶，再挑選一個表面很可能看不出來、骨子里卻風(fēng)情萬種的賣春婦，摟住她寬肥或扁窄的腰肢，爬上曲尺形的樓梯，在永遠(yuǎn)也看不清顏色的晦暗床鋪里顛鸞倒鳳。

那天，他剛走到江邊，還沒來得及開展工作，就見一隊纖夫從蘆葦叢中匍匐而出。來渡口城他沒少見過纖夫，但這一隊纖夫還是讓他震驚，他感覺他們就是一堆扭動的力，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只有承受，他們拉著的船，被石頭一樣的浪濤阻擋，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看上去不過是蒼蠅那么大的一個小黑點，卻將十余人的筋骨磨得嘎嘎作響。他竟然忘記了自己這么早出門是干什么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他們看，像他的目光也能幫他們使勁兒似的。正是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纖夫特別怪異，這人雙腿奇長，站直了差不多有兩個人那么高，關(guān)鍵是周身上下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纖夫們都只穿內(nèi)褲，內(nèi)褲之外寸紗不粘，到了三峽地段，兩岸人煙稀少，就連內(nèi)褲也不穿的；他們雖是在岸上走，卻被風(fēng)吹浪打，濕漉漉的衣服連續(xù)數(shù)日乃至數(shù)月裹在身上，會咬爛皮肉。那個怪人根本就不會拉纖，只占據(jù)一個肩扣，屁股撅著，腰身塌著，頭深深地垂下去，卻看不出用力的跡象。他純粹是出于好奇，把頭垂得更低，低得在沙地上壓出了一只耳朵的模型。這足以讓他看清那張藏在陰影里的長條臉。他想起昨天夜里，姐姐罵外甥最近像著了魔，老想往重慶跑，頓時冷笑一聲，站起身，捯動著將軍般豪邁的步伐，走到那人身邊，將松松垮垮的肩扣一卸，抓住他的頭發(fā)就拖回了姐姐家……

可他還是去了重慶，只不過延了一年。

去重慶不是什么好事情，這是早就知道的。開始孫康平還經(jīng)常寫信回來，說他準(zhǔn)備報考重慶大學(xué)了、終于考上了、被錄取了、開學(xué)了，跟他同去的兩人也考上了，一個讀中央大學(xué)，一個讀中央工業(yè)職業(yè)�？茖W(xué)校，校址都在沙坪壩區(qū)，中央大學(xué)還是在重慶大學(xué)借地上課。他對大轟炸只字不提，這倒也叫家人心安，可他在后來的有一封信里，說那兩個同鄉(xiāng)不見了。“不見了”是什么意思？邱大拉著男人，立馬去那兩家詢問詳情。兩家一姓郭，一姓張，在城南門對門住著；說是門對門，其實隔著一條寬可跑馬的青石板甬道，因此也有了一個很靜美的名字，叫青石巷。他們正打算相約去孫家探聽呢，因為兩家父母一直在等兒子的消息，可把光陰等出皺紋，也等不來。聽見邱大在郭家像呼喊那樣說話，張家也過來了。邱大把孫康平信里的話一公布，兩家人即刻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早在二十天前，這氣息就日夜兼程，跑數(shù)百公里路，憑血質(zhì)里的祖?zhèn)髅艽a，各自準(zhǔn)確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它們擔(dān)心驚嚇主人，都沒敢立即現(xiàn)身，而是躲進(jìn)屋脊上的瓦溝里——渡口的地勢跟重慶相類，起伏不平，房屋也跟重慶相類，大部分是竹木結(jié)構(gòu)，上覆蘆葦或茅草，俗稱“捆綁房子”，只有少數(shù)人家才能起磚房，蓋青瓦。現(xiàn)在，邱大成了第一個傳遞壞消息的人，死亡氣息才松下一口氣，帶著日曬雨淋的疲憊和悲愴，從瓦溝緩緩垂落。硫磺的氣息。毒蛇的氣息�；ㄈΦ臍庀�。張家和郭家捉對兒抱頭痛哭，郭家還單出一個，是郭家還沒出閣的小女，她差一點就去抱住了邱大，但就在伸出雙臂準(zhǔn)備撲上去的瞬間，適時地打住了。她不能把死亡氣息傳給了邱大娘，那對跟哥哥一樣同在重慶的孫康平，是不吉利的。

那段時間，邱大失魂落魄，生意停下了，染缸久不打理，發(fā)出陣陣酸臭。婆婆去世后（公公去世得更早），她就以不可動搖的意志，接管了這個家。她把男人肚子里的話，一大半搶過去說了，把男人該做的事，一小半搶過去做了。但這并不等于說，她男人就有了許多空閑，可以像城里大多數(shù)爺們兒一樣，出門喝清茶，聽川戲，打秋牌，在酒香里談?wù)搰�事，偶爾還去一趟得月樓。她的男人孫祥，基本沒出過門，即使無事可做，也在家里的馬鞍形彎凳上坐著，隨時聽候她的指令。她現(xiàn)在發(fā)出的最多、也最嚴(yán)厲的指令，是叫孫祥去重慶。“去把那狗日的給老子揪回來！”她說。自從她接管家政，男人就心甘情愿地聽從她，因為他早在自己母親對她實施的暴行里，就對她低下了頭。他覺得他欠她的，他要替自己母親還債……

不必說，孫祥只恨自己不是一艘船。因為江面上沒有船。好長時間沒有船了。把那些捆扎起來裝進(jìn)大木箱的機器部件全部運走后，世界上的所有船只，仿佛都忘記了這段被稱為川江的長江。連江南江北的渡船也停開了。日機還來不來，什么時候來，是否像他們自己鼓吹的那樣，他們的飛行員能駕駛戰(zhàn)機在幾十米寬的峽谷地帶長時間低空飛行，等等等等，都是沒有確證也無法預(yù)計的事情。川江顯出前所未有的荒涼。沒有船，就只能步行去重慶，沿著江邊纖夫踏出的腳印走，不要回頭，一直上行，總有一天會走到不是戰(zhàn)場卻戰(zhàn)火紛飛的陪都�？赡且�多少個時日？關(guān)鍵在于，現(xiàn)在正洶涌著滿江大水，水吼的聲音像垮了天，纖夫的腳印早被淹沒，而瞿塘峽兩岸，全是令飛鳥也要愁出白發(fā)的懸崖絕壁，絕壁上那段唯一可當(dāng)成路的古棧道，也在去年十月被日機炸毀。他是無路可走。

好在水終于消下去了，男人不需指令，就開始收拾行李。

邱大默默地看著他收拾。當(dāng)他把裝著麥餅、草鞋和一套換洗衣服的褡褳背上肩，邱大一把扯住了他。

“你敢走！”她說。

“你敢！”她又說了一遍。

分明知道重慶是火坑，她不能把兩個人都搭進(jìn)去。

孫康平的信越來越少了，后來干脆沒有了。

沒有他的信，也就是他“不見了”。

希望徹底破滅。那本就是無望的希望。

早有消息說，重慶全都成了廢墟。

可五年過后，抗戰(zhàn)勝利了。勝利來得如同夢幻，如同一個沉入深淵的人，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床上。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城里到處都在放禮花和鞭炮，鞭炮告罄，就敲臉盆，甚至把用了幾輩人的壇壇罐罐抱出來，朝地上扔，只為聽到響聲。這時候的任何一種響聲，炸出的都是“勝利”兩個字。大街上徹夜游蕩著酒鬼們的歌唱，酒鬼們見任何一個路人經(jīng)過，都一把揪住路人的胸膛，指著鼻子問你：“日本鬼子投降了你曉得不？”你說曉得，他就把手松開，朝你笑，朝你豎大拇指；你要是故意搖搖頭，說聲不曉得，一拳就打斷你的鼻梁，根本不管你是男人女人，也不管你是老人孩子。

二

日本投降二十多天后的某個下午，孫康平突然進(jìn)了家門。

那時候父母親都不在家，兩個姐姐早在他離開前，就嫁到了川南內(nèi)江——大姐嫁過去后，覺得內(nèi)江比渡口好多了，主要是不像渡口那樣因地處長江水道，成為日本人覬覦的對象，隨時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也不像渡口那樣熱天暴熱，冬天暴冷，就著手在內(nèi)江為二姐找了婆家……父母不在家，意味著門應(yīng)該是鎖著的，但是沒有鎖，連門鼻兒也沒扣上，輕輕一推就開了。這小小的細(xì)節(jié)告訴孫康平，這個家已經(jīng)敗落，再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大將軍”把守。“大將軍”是當(dāng)時通用的門鎖，形如貓頭鷹，渾身黑鐵，重得要兩只手捧。果然，染缸干得起殼，陳舊的缸壁紋路，已被積垢填平，但里屋外院，打掃得相當(dāng)干凈。母親是個很愛干凈的人。只是，先前的干凈和現(xiàn)在的干凈，給孫康平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的干凈讓他覺得，這個家早就習(xí)慣了沒有他的日子。

父親先回來�？匆妼O康平坐在天井里抽煙，如同人們想象的那樣，孫祥愣住了。天井被四角房檐遮擋，陰暗潮濕，鋪在地上的石板本來很厚，看上去卻像浸入水中的紙。孫康平飄忽在水上。一個水鬼。日本人在對重慶長達(dá)五年半的轟炸中，制造了數(shù)不清的鬼魂，那些“如冷凍的沙丁魚”般的尸體，絕大部分集體掩埋，可有一些散尸，只能遠(yuǎn)離死亡現(xiàn)場，黑乎乎地隨江飄蕩，他們生前或許是個旱鴨兒，死后卻個個都熟悉了水性，在波浪的引領(lǐng)下，一頓一頓的，很有節(jié)律地前行。自從兒子沒有信來，這個在老婆面前甘心認(rèn)輸?shù)哪腥耍�例外地沒等老婆的指令，常常獨自出門，去下游三里處的回水蕩，認(rèn)領(lǐng)那些尸體。幾年來，他先后認(rèn)領(lǐng)了二十三具，都鄭重其事地把他們埋了。那些日子，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他就要去買一副棺材，因此，與孫家相距二百米的棺材鋪老板侯建州，見到他和邱大，就像見到爹娘一樣親，老遠(yuǎn)就打招呼，就跑出來把他們拉進(jìn)屋，為他們泡茶、抓葵花籽。侯建州頭上錚亮如鏡，根毛不長——不是剃掉了，是從小就不長——胡子卻又黑又密，他便很珍惜地把胡子蓄了尺多長，像小孩吃飯時掛在胸前的嘴圍子，他由此得了個雅號，叫“倒栽蔥”。孫祥先后去“倒栽蔥”那里買過九副棺材，后來再也買不起，就為死者裹上幾層麻布，再裹上一層防潮的油布。麻布和油布也都不便宜。是東西就值錢，只有錢不值錢，人不值錢。除了在吃上有些手松，別的一切方面都勤儉持家的邱大，竟也沒有反對，而且克服因尸臭和殘肢引起的生理上的痙攣，親自裝殮。他們在等著一個特殊的……（夫妻倆不愿說出尸體或死人兩個字，卻又不知如何表達(dá)），又害怕等到。

現(xiàn)在他自己回來了，以另一種形式。

在孫祥眼里，變成鬼魂的兒子比在生時瘦多了——是的，孫康平那時候就瘦，只是不像后來瘦得那樣觸目驚心。不僅瘦，還老。把他“不見了”的這段時間加起來，他也只有二十五歲，就老得不成樣子了。陰間是沒有太陽的世界，難怪他老得這么快。

孫祥自然不知道，在兒子眼里，父親才真正老得不成樣子，滿頭枯澀的白發(fā)，額頭和鼻梁上，到處寫著“川”字。父親明明白白就是一個老頭子了。

孫康平叫了一聲：“爸爸。”

叫聲里帶著熱度，讓孫祥猛然醒悟：事情或許有另一種可能。

他向這種可能逼近一步。

孫康平站起身，扔了煙頭，想了想，又彎腰把煙頭拾起來。他不能因為自己一個小小的惡習(xí)，破壞了家里的整潔，破壞了父母早就習(xí)慣了的生活。

父子倆相距咫尺。

父親說：“康平。”

兒子說：“呃。”

父親說：“……你咋抽起煙來了？”

兒子說：“我想抽，爸爸。”

孫祥把兒子手里的煙蒂接過來，扔了，然后兩只手掌在兒子身體兩側(cè)拍打，先是腰，再是髖。他在兒子的褲兜處拍到了異物，便把手伸進(jìn)去，掏出了半盒煙，很不靈便地揪出一支，塞進(jìn)兒子翕開的嘴里，又從兒子另一個褲兜里掏出洋火，在藥皮上劃。火柴和藥皮老是接觸不到。孫祥自己不抽煙，他的祖祖輩輩都不抽煙，無論是鴉片煙還是通常意義上的香煙，正因此，孫家才從訂做皮鞋的小手藝人，積攢出幾大間房子，還開了染坊，家產(chǎn)雖不能與城南青石巷的張家和郭家平起平坐——他們可是這城里有名的大戶——至少能過上日子。不抽煙并不等于不會用洋火�？蓪O祥今天真不會用。他的兩只手無師自通地跳著舞蹈。當(dāng)終于聽到滋的一聲，幽藍(lán)色的火苗噴濺而出，他簡直嚇了一跳。得益于母親的遺傳，孫康平比父親高出許多，他把腰勾下去，彎著脖子，在父親的掌心里把煙點燃。

孫康平咳起來，父親也咳起來，臘黃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推來蕩去。

這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的及時出現(xiàn)，終止了父子間的進(jìn)一步交流。這正是他們需要的。兩人的眼里都有了淚光。他們心里清楚，盡管這淚光完全可以說成是咳嗽惹的禍，但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彼此都有些拘謹(jǐn)，都懷著因不善表達(dá)引起的含羞帶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