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難盡的律師
　　我們這個國家，至少在兩千多年前，就有法律，有訴訟，可以開庭打官司。但是，卻一直沒有，也不可以有律師。所謂的訴訟，無非是原被兩造，在官老爺面前，在兩旁皂隸的虎視眈眈之下，各自陳訴自己的理由或者冤屈。然后聽從青天大老爺?shù)陌l(fā)落。如果不服，屁股上先嘗嘗水火棍的滋味。至于現(xiàn)在電影電視上講得神乎其神的訟師，其實根本就沒這種職業(yè)。被人稱為訟師的，頂多是兼職。而且不能公開露面，老實的，不過代寫訴狀，刁蠻的，則可以給想打官司的人背后出點餿主意。這樣的人，一旦被官府鎖定，必遭嚴懲。因為，在那個時代，包攬訟詞，挑撥訴訟者，就是訟棍，這樣的訟棍，歷朝歷代，都是要嚴厲打擊的，輕則流放，重則殺頭。在一個以非訟為道德的社會里，所謂的訟師，不僅挑戰(zhàn)官府權(quán)威，道德上就不正確。
　　中國的土地上，第一次有律師，已經(jīng)是民國了。清末新政的司法改革，力度很大，但畢竟時間太短了。獨立的司法審判體系，對多數(shù)地方而言，僅僅在紙上。刑事和民事訴訟法的確立，也僅僅在發(fā)達地區(qū)做到了原被兩造平等地應(yīng)訴。鄉(xiāng)紳沒法像過去那樣，拿自己一個名刺，就把欠租的佃戶送官。律師制度，只能等到民國才問世。中國歷史上第一號的律師證，給了曾經(jīng)在清末做過外務(wù)部左侍郎的曹汝霖。這位在五四運動中，被罵成大漢奸的人，在日本學(xué)的是政治。但是，清末新政期間，他卻參與過憲政編查館的工作，翻譯過日本和德國的法典，也參與制訂了好些中國的新法典。進入民國，一時間不想做官，當(dāng)律師，也合乎身份。
　　清末的外務(wù)部，位列各部之首，一個副部長做了律師，很給律師長臉。以他在官場和司法界的人脈，沒有官司打不贏的。每次庭審，只要他出席，旁聽的法律學(xué)生烏泱烏泱的。出了北京，老百姓找他打官司的人跪了一地。用他的話說，人們是把他當(dāng)八府巡按了。
　　曹汝霖的律師生涯不長，很快就復(fù)出做官去了。真正領(lǐng)風(fēng)騷的，是上海律師公會的律師們。做過民國司法總長和代總理的張耀曾，是這個公會的成員，同樣做過司法總長的章士釗也是。而且，沈鈞儒、史良、沙千里、王造時、張志讓這些民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竺�人，都是上海的大律師。其中沈鈞儒，清末中過進士。
　　國民黨當(dāng)家之后，中國的司法改革，有所倒退。以黨代政的立法院制訂的《暫行反革命治罪法》，以及稍后的《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開了民國以言治罪的先河。大批的政治犯，就是在這兩個臨時法律之下，被定罪入獄。好多共產(chǎn)黨人，也就是依照這種法律，被定罪，甚至丟了性命。幸好，那時的上海，還有租界，租界有中外合審的會審公廨。那時由于律師們的努力，好些革命者，就是在這里，被無罪釋放了。
　　當(dāng)然，1932年被捕的前中共的總書記陳獨秀沒有這么幸運。此時的他，已經(jīng)被他的黨和共產(chǎn)國際所拋棄。但是，一根筋的他卻依然堅持以武力推翻國民黨政府的主張，憑借他那個托派小組織，展開活動。被捕之后，貧病交加的陳獨秀，當(dāng)然沒有錢請律師。但是，他昔日的好友章士釗律師，卻自愿免費為他辯護。當(dāng)年章士釗在江蘇高等法院上，為陳獨秀所做的辯護詞，已經(jīng)載入史冊了，問世不久，就成了著名的東吳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輔助教材。看當(dāng)時報紙記錄的庭審狀況，法官們簡直被章大律師弄得張口結(jié)舌，狼狽不堪。盡管，章士釗的辯論，陳獨秀并不買賬。
　　同樣難堪的法庭庭審，還有1936年的“七君子案”，法官在如此強勢的律師面前，簡直就是遭罪。甚至，1946年，南京高等法院審理漢奸案，也遭遇這樣的尷尬。原本法官們覺得審判漢奸，民眾一定擁戴，所以，特別在朝天門廣場直播。沒想到，由于國民黨抗戰(zhàn)勝利后，一系列倒行逆施，大失民心，同時，也由于律師們精彩的駁辯，旁聽席上，直播的廣場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邊倒——一邊倒向漢奸被告的現(xiàn)象。
　　然而，不管怎樣尷尬，怎么難堪。律師們沒有受到刁難，也沒有人想起會把他們驅(qū)逐出庭。包括此前的取證，閱卷，會見當(dāng)事人，都沒有任何問題。盡管民國的立法機構(gòu)，炮制了若干完全有違《中華民國約法》精神的臨時法律，作為訓(xùn)政時期限制個人權(quán)利的利器，但是，從清末傳下來的司法改革成果，卻也沒有被廢止。至少，律師們能干活，而且能把活兒干得相當(dāng)好。他們中的好多人，過得也相當(dāng)滋潤，還成了這個國家一等一的大名人。
　　從清末司法改革算起，中國的司法改革，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世紀的路，讓我這個外行沒有想到的是，律師有的時候，居然還是妾身未明。影視劇視他們?yōu)樵A師，他們自己有時也自稱“大狀”，民國律師的風(fēng)光，也許不足以點醒人們，但至少會給我們提供一些耐人尋味的故事。
　　本書書成，作者和編輯，命我這個外行作序，盛情難卻，狗尾續(xù)貂。于是有了上述的文字。
　　張鳴2015年6月3日，于京北清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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