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愛情的夢幻泡影——爵士時代Flappergirls（1920s）

2014年夏·上海

柯維茲喜歡有挑戰(zhàn)的事，可沒聽說他有什么耐心。

琳琳的生日聚會就這幾天的事，他多半是來不及找到合適的裁縫師了，也許最后的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吧。

我平時很少穿裙子，尤其禮服式樣的裙子，很奇怪誰會送我。不可能是父親，他在出差，平時在家我們之間也很少交流，我念大學(xué)之前住在親戚家里的時間更多，他有忙不完的工作、應(yīng)酬。母親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常年在國外。父親那邊的親戚從不提起我母親，母親娘家的親戚我全然沒有印象。

那本破損的相冊我有點不舍得放回去，即使這很可能是別人家的，從照片上的衣著背景看，這些人多半早已亡故。然而里面的衣服讓我感到詫異，復(fù)古的款式一看便知是原汁原味的版型，身姿與低腰線頗有嫵媚動人的氣質(zhì)，這么生動款款的眉目，是現(xiàn)代人不屑去表現(xiàn)的。有兩張稍微清晰點的照片，女子們畫著極細的眉毛，勾出令人驚異的弧線，妝容很干凈，小黑裙配大串的珍珠項鏈，優(yōu)雅的時髦女郎。我越看越覺得眉目動人，想到柯維茲拿去修補的小黑裙很舍不得，萬一補得更糟，真是得不償失。琳琳的聚會是其次，我喜歡那條裙子，極簡的黑色，越想越喜歡。

又過了一天，在我覺得希望快要落空時，柯維茲十萬火急地打來電話，讓我立刻去他說的地址。我還沒問個清楚，他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他做事喜歡神秘，讓人摸不著頭腦，這通常表明他確實在認(rèn)真做事了。

我趕到他說的地點時，只見他站在一家店門口悠閑地喝飲料，一見我便扔了手上的瓶子，雙目含笑地說：“你終于來了，我找到能修補裙子的地方了，就是這里�！币宦飞衔胰滩蛔〔聹y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事，修補裙子不必找我去，可除此之外又不像還會有別的事。

“你特地讓我來看看這家店？”我問，盡量控制語氣中奇怪的好笑。

他不以為意，說：“是店鋪老板堅持要見一見你�！�

我更加驚異，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可別是惹上了什么麻煩。他繼續(xù)說：“店老板說這是件古董裙，版型什么的是很早的，我記不住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總之，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答應(yīng)替你免費修補，但有條件�！�

“就見一面？”跟著他走進店鋪之前，我抬頭看了眼招牌上的名字：良辰。

毫無頭緒。

店內(nèi)打掃得很干凈，櫥窗前展示了兩套式樣繁復(fù)的蛋糕裙，還有精致復(fù)古的皮鞋。店鋪空間不大，兩排的衣架上掛著各類衣裙，角落的位置上擺著與服飾搭配的小物件，手包、首飾等，一看便知，也都是復(fù)古款。

我不禁想，要是琳琳在這兒，大概會不屑一顧，她不喜歡別人穿過的衣服，新款時裝她要第一個穿，根本受不了跟在潮流之后。如果她站在這家店里，大概會很不好受。

柯維茲四周看了下，似乎也沒找到店鋪老板，我想著還是回去算了，裙子的事另想辦法。一個緩慢的腳步聲從門后傳出，伴隨著一道蒼老的咳嗽聲，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婆婆，眉目端莊，穿著一身貴婦人的裙裝，銀發(fā)打理得很細致，是個時髦老太。

她看了看柯維茲，目光轉(zhuǎn)向我，說：“裙子是你的？”

我應(yīng)該說“不是”，但這件事很難解釋，便點了點頭。

“裙子我能修補，不收手工錢，但你要幫著做些事�！彼�說。

我轉(zhuǎn)向柯維茲，他聳了聳肩，表示他也不知道，我問：“什么樣的事？”

“我這里是家古董衣店，專做古董衣生意，有些衣服需要上門去收，我年紀(jì)大了行動不便，要找個人給我?guī)兔�。�?/p>

一想到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我就一百個不愿意，跟柯維茲使眼色，想現(xiàn)在就走。這件事太奇怪了，而且我不相信沒有別的地方能修補。

時髦老太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你這件裙子是1926年的版型，雖是仿制，手工非常精湛�，F(xiàn)在的師傅是個什么情況，我基本也都清楚，裙子被修補壞了，你母親會很不高興的。”

我驚訝地看著時髦老太，她為什么會這么說，她看起來非常滿意我的反應(yīng)，聲音提高了些，繼續(xù)道：“我還知道這件裙子是誰一針一線縫制的，你有這件裙子，得好好珍惜�！�

“什么意思？”我追問道。時髦老太年輕時多半是個老江湖，不為所動，半閉著眼，不知是在念經(jīng)還是睡著了，坐在椅子上不說話。

“好吧，我答應(yīng)替你去收衣服，你得告訴我這件裙子最早是誰的。還有，還有我母親，裙子不是她給我的。”如果是母親寄給我的，盒子上不可能沒有航空標(biāo)志，她不會什么也不告訴我就寄來一件裙子。我敢肯定這裝模作樣的老太婆一定知道些什么。

時髦老太從盒子中取出那件被扯壞的小黑裙，滿是皺紋的手上戴著精美別致的寶石戒指，但都比不上她眼神中對這件裙子的珍視，她輕嘆了口氣，說：“真不錯，這么多年了，保存得很好。”轉(zhuǎn)而古怪地脧了我一眼，我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咕噥著：“是不小心扯壞的。”

“她叫陳媛�！睍r髦老太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原本是個大屋下的丫頭�！�

民國·江南小鎮(zhèn)

父親陳氏死后，陳媛便跟著姑母過活。

姑母周陳氏在一戶大富人家做老媽子。陳媛還只是個小女孩時便懂得蹲在姑母身旁，幫著她洗衣。周陳氏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女孩兒，乖巧又機靈。

長到二八年齡，梁家老爺要收她做妾。周陳氏憂喜參半，陳媛噙著眼淚把頭直搖。不知怎么，這事傳到梁夫人耳里去了，搶先留她在身邊做貼身丫頭，似乎還打算收做干女兒。

陳媛從廚房端茶出來，正準(zhǔn)備送進屋，門口圍著好些個人。她問：“怎么了，說什么呢？”紈月告訴她說：“三少爺留洋回來了，聽說還帶了個洋人太太。這會兒進去可就不好了�！�

陳媛道：“老爺在為這事跟三少爺發(fā)脾氣了不是？”紈月正兒八經(jīng)地點了點頭：“太太在旁抹眼淚呢�！�

“那，那洋太太怎么樣了？”

“在前廳坐著，下人們都不敢跟她說話。你瞧沒瞧見？連眼睛都是綠的。”

她輕笑了幾聲，托盤往紈月手里一塞：“我去前廳瞧瞧，一會兒就回來。”頭一轉(zhuǎn)，跑了。

前廳幾處窗口三三兩兩圍著下人往里窺視。陳媛擠到前邊，一個身著黑色長裙、戴著長串珠鏈的金發(fā)女子嵌進了她眼里。仔細打量一番，回頭對身旁的雙喜說：“她美不美？”雙喜道：“那些個洋人我可說不好。”頓了頓，又道：“一身黑，真晦氣�！�

陳媛抿了幾下嘴，輕聲道：“反正三少爺喜歡的。”轉(zhuǎn)到后屋，下人們已散了不少。紈月還在那兒，滿臉焦急。

“茶都涼了。你還是重新上過，趕緊送進去，不然老爺、夫人要生氣的。”紈月放下托盤急急地走了。

陳媛進去時，梁有道沉著臉，梁夫人抽泣了幾聲。三少爺梁彥偉默不作聲坐在一旁，一見陳媛進來，頓時眼前一亮：“小丫頭越長越標(biāo)致啦！”她一驚，抬頭看去。

梁彥偉沖她一笑，道：“替我把屋子收拾好了嗎？我可就要進去住了�！标愭驴聪蛄菏戏驄D。梁老爺?shù)溃骸斑�愣著干嗎？快去�！睆﹤テ鹕沓鲩T。

一進屋，他便從身后抱住了陳媛，柔聲道：“真?zhèn)�是標(biāo)致的小丫頭。”陳媛作勢推開他，嗔道：“哪能跟三少奶奶比��！”彥偉放開了手，坐在床前：“說這些做什么！”陳媛收拾完正欲出門，他又喚住了她：“你過來�！�

陳媛疑惑道：“什么？”

他幾步上前，擁著她親吻，道：“分開這么會兒，怎么變得生疏了？”陳媛倚在他胸前，嘆道：“你還說呢，我差點就被老爺收了房�！闭f完眼圈紅了紅。他一驚：“有這事，后來呢？”

“后來梁夫人收我做貼身丫頭，還說要收我做干女兒，老爺這才作罷�！�

他笑了笑，伸手去解她紐扣，陳媛一把推開他，道：“少胡來！三少奶奶還在前廳呢。”一雙妙目似嗔似笑瞅了他一眼，良久不見他說話，便道：“你怎么娶個洋太太回來？”

他一笑，道：“她做大，你做小不就行了？”

“呸！”陳媛奪門而出，彥偉差了一步。

彥偉的歸來，陳媛在心里自有了一番打算。梁夫人嘴上是提了多次要將她收做干女兒，不過也是提提罷了，反倒是梁有道近來看她的眼神越漸地迷離顯色。

雖說是夫人身邊的丫頭，平日里和梁有道碰面的次數(shù)反倒是多了。梁夫人只想著拽在自己身子邊了，眼皮底下怕不敢弄出什么事來，偏偏她眼神不好，知道的事都是下人們來告訴的。剩下內(nèi)屋里只他夫婦二人時，陳媛每回進去服侍，都得揣摩著躲開梁有道的打量。那黑咕隆咚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地上上下下瞅著她，仿佛要探出條隙縫鉆到她衣服里邊去。

晚上梳洗時，她最要緊的是檢查門窗可有關(guān)嚴(yán)實了。有回剛脫了衣服，窗口邊便是咔嚓一聲，頃刻間嚇出了身冷汗，趕緊推開窗一看究竟�！斑鳌�—”一只全身漆黑發(fā)亮的貓忽地一下躥到了對過的屋瓦上，兩顆黑閃閃的亮眼珠子在走之前忽閃忽閃地回望她一眼。她從此討厭貓。

梁夫人卻歡喜得緊，她那只純種波斯貓每天陳媛都要替她抱著，純白、光潔，沒有一絲雜色。梁夫人疼愛貓勝過對自己的兒子，年紀(jì)大的人更愿意把些貓啊、狗啊之類的當(dāng)作子女，自個兒生的一個個都沒那么聽話，干脆不聽到、不看到，也就隨他們?nèi)チ恕?/p>

貓的名兒是陳媛給取的：丟丟。梁夫人一聽就喜歡，名兒雅也罷，俗也罷，她聽著都不打緊，說：“這名兒好聽，好記�！标愭滦Φ溃骸拔沂琼斚矚g貓的了�！�

這天晚上按理說該為彥偉置酒洗塵，又是新結(jié)了婚，更要鋪張一下。天一黑，家主人的飯菜都是在里屋吃的。下人們收拾完了也都睡去，知道今晚上不會有事。

梁家大屋里，最睡不著的要數(shù)陳媛了。

彥偉總算是回來了，她盼了他兩年。兩年后，他不但回來了，連夫人也帶了回來。她狠狠地咬斷被單上的線頭，恨著恨著……

梁夫人平日里吃齋念佛，便是同下人說話也是平心靜氣的，一派出身名門的腔勢。統(tǒng)共生養(yǎng)了一對兒女，晚年才得彥偉，一生的心血傾注，苦心孤詣的希望，誰想在彥偉娶洋媳婦的事上，素日的涵養(yǎng)靜心都化作一潭淚水，反復(fù)叨呶著：“這怎么了得��！”彥偉回來的頭天夜里梁夫人是這么過的。梁有道嫌鄙那個嗚咽的老婦人，朝了里床只管自己睡去，腦袋里浮想聯(lián)翩著陳媛那小丫頭。

一大清早，陳媛打了洗臉?biāo)畯膹N房出來，隔得老遠就看見那位新進門的洋夫人在跟下人說著什么，不管她怎么說，紈月都是一臉木訥地不吱一聲。陳媛著實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幾眼，剛待轉(zhuǎn)身要走，忽然被迎面襲來的一道身影驚了一跳，洗臉?biāo)疄⒘舜蟀搿?/p>

忙不迭地賠罪，那人反應(yīng)算快，衣襟上還是沾了幾處水漬。陳媛抬頭一看，不想竟是難得出書房的大少爺浩偉。他用隨身的手絹子揩了兩下，笑著說：“沒事沒事，干凈的水潑著，干了就好，你忙去吧�！�

浩偉和彥偉很不一樣，彥偉成天的嬉皮笑臉，是個樣樣事情都滿不在乎的人。三年多前，浩偉的妻子因病去世，至今未有續(xù)弦。外頭人看著不免有些矯情，這地方手里頭有點錢的都娶了好幾房了，即便如此還是不分白天黑夜往那銷金窩里鉆，男人們不能不應(yīng)酬。

陳媛看得出來，大少爺性格沉靜內(nèi)斂，外人看來這些都是不得勢的。梁有道在他三個兒子里指望最高的是小兒子。浩偉的脾氣像他母親三姨太，過于安靜，不合時宜的執(zhí)拗，因此雖是長子，并不怎么得寵。彥偉就著實像他父親，玩世不恭，頂喜歡逢場作戲，官場、仕途要的就是他這樣的。至于第二個兒子俊偉，兩年前不滿這個家、這個父親，跟著一群人走了。當(dāng)時可把梁有道氣壞了，病了大半年才見好，梁夫人樂得袖手旁觀，以后家中定下規(guī)矩，誰也不許提這個忤逆子。

梁家的幾位小姐近幾年相繼地出嫁了，最年幼的淑靈和陳媛同歲，如今在省城里念書，只周末才接回來。彥偉歸國之前，家里正替她籌劃婚事，經(jīng)彥偉這么一折騰，這事怕要先擱陣子了。

陳媛在河埠頭上看到姑母正在洗衣，不時揉著腰背，她忙湊上去，接過姑母洗了一半的外套在手。周陳氏嘆息道：“原以為有個盼頭了，不想還是沒指望�！标愭虏唤獾溃骸霸趺戳�？”周陳氏便將剛才聽說到的告訴她：“仗要打過來了，燒殺搶掠死了很多人。我如今年紀(jì)大了，到時候你隨老爺太太逃吧，我守著這里的祖屋�！�

陳媛丟開手上的袍子，道：“都是聽說的，沒個準(zhǔn)兒。淑靈小姐過兩天就回家來了，要真有個什么，她還能不知道？”周陳氏不答，卻笑吟吟地盯了她看，說：“倒是你，能早些找個好人家過門，我就省心了。”陳媛正為著彥偉的事煩悶，經(jīng)她姑母這么一說，心里更是急躁，抿緊著嘴捶衣棒。

不到中午，大門口便傳來一陣咋呼，陳媛滿以為是那洋少夫人鬧出什么笑話了，站在前廊檐下等人來告訴，卻見看門的施貴拎著小姐淑靈的皮箱走進來。正詫異間，轉(zhuǎn)眼看到彥偉不知為著什么皺了眉頭向她走來，一見她，立刻又是笑嘻嘻的。一個上午都沒瞧見他人影，怕是才睡了起，心里更是咬著牙地恨了。

彥偉笑道：“有誰罰你嗎，在這兒站著？”想到早上姑母的話，再看淑靈也回來了，陳媛心里頭真正開始著慌了。仗一打過來，姑母勢必留下來守著祖屋，大院里上下幾十個傭人肯定是散的，留，也頂多留幾個。姑母留下來，她就跟不了梁家人走，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誰知道哪年還能遇上？況且，她心里再清楚不過，要是浩偉落下了什么，一定非回來守著不可。彥偉縱然也是喜歡的，可要他回過頭來取，就不能夠了。

“淑靈小姐回來了，當(dāng)哥哥的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