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山有聲有色的風

這兒是雪的故鄉(xiāng)；
山的母親；
江河湖海的搖籃。
天，藍得滴水。云，白得耀眼。太陽多情，純凈輝煌。鮮花，妖艷得炫目。
連空氣也像是彩色的，彌漫著紫色，飄逸著蒼綠，噴溢著虹暈，而日光卻恣意縱橫……
巍巍大雪山雄踞霄漢，銀峰群立藍天，周天寒光迸射。峽谷跌落，冰川浩蕩。無垠的山野，漫漫的荒漠……猶如地球兩端的極地。這兒是威嚴和壯美的集萃！
冰雪的底層，卻汩汩地流動著大山的乳汁，激情澎湃，一瀉千里。江河從這兒起步，譜寫一部無盡的中華史詩！
雪線下，蒼蒼莽莽的森林追隨著群山掀浪，跳動著蓬勃燦爛的綠的生命浪花。
一匹烏油油黑亮亮的駿馬，低脊緊腹，揚鬃奮蹄，剽悍得如一彎強弓，鐵蹄擊石，直射高山！
騎手緊貼馬背，時而趁它起躍的瞬間，抬頭瞭一眼青色山脊，雪亮冰壩，這才露出一張黧黑卻不失秀媚的女人臉龐。
她已融入了山原。
前面是最后的一道陡崖，陰森森的巨石猙獰，齜牙咧嘴。她用掌心輕叩馬頸：“黑娃子，上山不跑，非馬！上！”
馬通靈犀，長嘯一聲，猛蹬后蹄……英氣長貫的嘶鳴還在山谷回蕩，它已躍上了山脊，踏著碎步，噴起響鼻，陶醉在奮進后的輕松歡快中。
女騎士翻身下馬，顧不得擦拭滿臉的汗水，左手挽住濕漉漉的馬頸，右手將糖果塞進馬嘴：“夠格！夠格！”
黑駿馬將頸高傲地一挺，掙脫主人的手臂，又是搖頭，又是揚鬃——擺脫這種愛撫。逗得騎手哈哈大笑。
只有這時，她滿腹的焦愁才暫時掃除，透出心靈深處的喜悅。剛才似乎不是黑馬馳騁，倒像她在飛步登山，使出了渾身蠻勁，累得熱汗蒸騰。培育慣走川西山道、吃苦耐勞的特型馬，是她十多年的辛勤，也可說是事業(yè)上的慰勉。說準確一點，是“業(yè)余愛好”。她選定黑娃執(zhí)行這次特殊旅行任務，也有意要它在長途跋涉中，自我鑒定。
遠山滾起隆隆轟鳴。大雪山騰起雪泡，迷迷蒙蒙，峽谷中涌滿了飛旋的云流。頃刻，躥出一股彩色的雪霧。是的，簡直是五彩繽紛，如巨大的彗星，在艷陽下閃動飛旋的彩色光斑，拖著長長的尾翼，向山脊這邊撲來。
冷秀峻急忙將黑娃牽到山脊下避風。還未在馬邊站穩(wěn)，狂風已挾持雪粒，嘯聲裂帛，萬炮轟鳴，掠過山脊……等她睜開眼來，風尾又反卷過來，急追風頭，向西邊黑魆魆的鬼谷席卷。
這兒的風也如雷霆，電光石火，有聲有色，頃刻即來，能任性刮個十天半月，也能倏忽消逝。
雪山有聲有色的風，極富感染力。乍到高原山野的人，只要經(jīng)受雪山風的一天吹打，臉上就留下了荒原的褐色，兩頰印上紅圓的印記，紅艷得像桃花。有了這兩塊紅的印記，山原才熱情地接待你，請你享受粗獷的愛撫，夢幻般的奇境……
冰壩已堵在前面。一個漫長冬季風吹石打，加上炸藥爆破的煙熏火燎，已使它灰黑油亮，若不是刀削般平滑陡立，很容易混為山口兀立的巨石。溪耳掉在谷底，只有這條兩旁深淵拱起的山口通向外界，但它也是暴風雪的通道。連6月大暑都能凍結(jié)成高聳的冰壩。年年都要幾十次的爆破，才能打開一個豁口。
冷秀峻見冰壩又把山口壘切得只剩一線羊腸，她利索地用牦牛毪子包好馬蹄，牽住韁繩，謹慎卻快步地踏上冰巖。黑娃挺自信地跟著主人，但當它瞥到身旁黑口巨張的深淵時，畏葸打愣了。冷秀峻急黑了眼。在這樣冰巖狹道上，容不得半點失神，只要馬蹄一個歪趔，后果就不堪想象。但這時強拉硬拽吆喝，都會驚動馬匹。
“黑娃子！”
低沉呼喚中，透出無限威嚴和親切，神奇地喚起了駿馬心中的高傲，它邁開了堅定的步伐……
走完了冰巖，冷秀峻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衣都汗?jié)窳�。她翻身上馬，一磕鐙子，黑娃沿著山脊，跑起一溜小快步。蹄聲格外清脆，敲響了寂靜的山野。
蜀道自古艱難，李白曾將它視為天途。一千多年后的今天，青天已有路，然而蜀道之難，仍令人談虎變色。它山旋水回，河流切割，糾結(jié)盤錯成谷深山高。相對高差常在一兩千米。暴戾的大風雪，肆意侵襲一折九回的山道。在這樣的地方，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還不能發(fā)揮作用，牧民們還只能“跨馬走天下”！
下山，比上山更難�？v馬下山，容不得一毫雜念、半點猶疑，只要一個恍惚，那就會馬墜人亡。
如果說剛才躍馬上山，黑娃夠格稱上駿馬，那么前面一段下山路，就要看冷秀峻的意志能否駕馭黑娃了！
其實，對這事，她倒沒多少思緒。她的心掛在遙遠的果城。那里有人在召喚——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
男人不是她丈夫，孩子不是她女兒，但卻都需要她的手臂。她必須去，迅速去。于是，安置了兒子，收拾了行裝，牽出黑娃，在冷霧懸浮的晨曦中出發(fā)了。
眼下，她也沒想到為了預防萬一馬失前蹄，穩(wěn)妥的辦法是放韁任馬跋涉，而只是動手緊了緊馬肚，拴牢容易顛掉的物品，就再次翻身上馬了。
說她是騎手，不如說她在“導航”恰當。她先讓“黑娃”小快步顛著。等到感覺出馬背上有股特殊的韻律，向她身上傳來，知道它的腿走熱了，這才叫它改為快步；直到覺出那馬已是她意志的執(zhí)行者，才縱馬奔馳……
聽著耳邊呼呼的山風，馬蹄快速的節(jié)律，她的心，充滿劈波斬浪的快意。她是船長，揮灑自如地在陡峭的山崖巨石中航行。頭頂有只雄鷹緊跟，多像追逐桅尖的海鷗。她要駕馭命運，就像任意驅(qū)使駿馬前進……
直到高高的云杉林迎接，她才讓黑娃放慢腳步。不是給它喘息，是自己要在林下考察。
這時她感到熱燥，脫下了厚厚的皮大衣。這兒的氣候就是怪，垂直高差大，科學測定，每下降一百米，氣溫要升高零點六度（攝氏）。山上還未從嚴冬中蘇醒過來，山下已萌動了春意。
藍馬雞在左側(cè)山坡，一聲高似一聲鳴叫。幾只小鳥急匆匆飛去。松鼠在頭頂紅杉上跳動。雪還成片滯留在林間，報春花卻迫不及待地綻露花蕾。
但是，冷秀峻無意去探詢這些春的消息，牽動她那雙明亮眼睛的，是和小灌木擠在一起、鋪在林下苔蘚上的竹叢……
竹子。對了，信息是它首先發(fā)出。形狀奇特的方竹，大肚羅漢竹，婆娑多姿的鳳尾竹，異色奇彩的紫竹、金竹，亞熱帶荒漠中的刺竹，雨林中的藤竹……我國有一百多種還是兩百多種竹。僅這岷山、邛崍山系的森林中，就繁衍了慈竹、斑竹、桂竹、簝竹、箭竹、冷箭竹、華桔竹……幾十種高山竹類。
那天，從馬爾康開會回來，途經(jīng)大雪山北坡，她在森林中看到枯黃的竹子；一片，兩片，第三片枯竹，似是突然變成通紅的烙條抽過來……她翻身下馬，在森林中急匆匆查看：它是這片廣袤大山的優(yōu)勢竹種，在一些小地理環(huán)境，還是唯一竹種。學名叫華桔竹，牧民們稱為拐棍竹——它在主干上端分叉，砍倒剔枝后剛好是根合手的拐杖。
她找到了牧馬人。
牧馬人告訴她：去年拐棍竹五月開花，八月結(jié)了籽，豐碩得主婦們到林子采竹米煮飯，羊吃得不出林子，豬貪得不歸圈，成了在山野流竄的野物。
一場大風雪還未到，竹子盡數(shù)枯焦，像在開水里煮過一樣。山溝里已發(fā)現(xiàn)兩只餓死的大熊貓……
大熊貓，國寶大熊貓。竹子是它的主食，高山拐棍竹盡數(shù)開花、枯死，斷絕了大熊貓的食物。饑餓導致大熊貓死亡——國寶消失……
冷秀峻失神地呆立，思緒紛雜得使腦子模糊一片……她隱約聽到了一種奇異的召喚�；蛟S只是一陣山野游蕩的清風，森林中神秘的回聲……不，它充滿了焦急、悲憤，那是顆純潔、剛強心靈的顫抖！
——她從老同學來信中，知道胡蜀錦又在挨批。事端起于去年他寫了份報告，報告看到小片拐棍竹開花，這預示將席卷整個大熊貓故鄉(xiāng)，危及大熊貓生存的一場嚴重災難！
當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好得很”、奪權(quán)奪得眼紅的時候，有人得到這樣的報告，真是如獲至寶——這是送上門的靶子嘛！居然有人敢說即將發(fā)生一場嚴重的災難，豈不是陰謀變天嗎？于是，科學的預測，成了“蠱惑人心”的、配合“復辟資本主義”的謠言。
大自然卻不理睬“反潮流”英雄好漢們的狂叫，事實，不幸被胡蜀錦言中了……
冷秀峻打馬走遍了大雪山下的森林。她雖然學的是畜牧獸醫(yī)，但還是將華桔竹開花、死亡，作了可能的詳盡考察……
這邊生長占優(yōu)勢的仍是華桔竹，但也都和大雪山那邊一樣，像被開水煮過了，燙過了。只要腳桿一碰，都嚓嚓地折斷，一根火柴，就能燃起席地大火。只有偶爾見到的箭竹，雖然未擺脫嚴冬投下的陰影，但卻頑強地吐出綠色……冷秀峻的心，被燒灼得更焦急——災情在蔓延、擴大……

經(jīng)過長途跋涉，冷秀峻終于騎馬到了果城。她貪婪地呼吸著柑橘園散發(fā)的清香，芬芳中浮來了溫暖、甜蜜的回憶。別看現(xiàn)在枝頭只有綠葉，待到秋風送爽，瞧吧，黃澄澄、金燦燦的甜橙、檸檬、蜜橘、鵝蛋柑、臍橙……壓彎枝條，香透大地，連輕風、淡霧都是沖鼻的酸甜酸甜。
簍里裝的，街上堆的，河里淌的，全是水果。正如柑橘有辛辣的皮，苦澀的籽，冷秀峻的甜蜜溫暖的回憶中，也有苦澀、艱辛……
她去找一位和她書信不斷的老同學。不巧得很，鐵將軍把門。鄰居說她出差了，她的丈夫在機關未下班。
雖然十幾年沒來過果城，好在也沒大的變化。她走到學院，徑直向教師宿舍區(qū)走去，找到了那幢已經(jīng)很破敗的樓房。
見到房間小門外又安了扇用粗圓鋼焊接的鐵門，一股寒氣逼到心上，她眼前浮起了監(jiān)獄的鐵窗。木門關著，鐵門也上了把大鎖。
她緊張的心輕松了，可以避免見到他；然而又有點失望，見不到他了。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她毫不猶豫地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房內(nèi)沒有回應。
又敲了兩聲。
沉默。
她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熟悉的敲門節(jié)奏，心也怦怦跳動起來。她用手掌搓了搓發(fā)燙的臉，再用指合著心里回蕩的節(jié)奏輕叩。
奇跡發(fā)生了，木門上方無聲地露出一個小孔。
“曉青！”
沉靜得叫人難耐。
冷秀峻想將臉湊到門上看個明白，中間卻橫隔了鐵門。木門孔小，里面光線很暗。她又喊了聲：“曉青，我看見你了。你的小眼珠子正瞅著我哩！”
語氣親切，興奮，還有股焦急。
“你找誰？”似乎是從荒漠中，傳來一個女孩膽怯的試探。
冷秀峻高興了：“你不是曉青嗎？找你呀！把鑰匙給我開門。”
傳來頭發(fā)和門板的摩挲聲，像是竭力向外仔細打量。端詳?shù)臅r間很長。
“你騙人，我不認識……沒見過你。”
“我的的確確是找你。也從來沒騙過人。”
“騙人，騙人！你剛才就騙人！學著我爸爸敲門。”
冷秀峻剛才還在得意，但沒想到給自己造成了尷尬。她急忙又像掩飾又像解釋地說：“我認識你爸爸。他叫胡蜀錦，教動物學，專門研究大熊貓。去年，他發(fā)現(xiàn)竹子開花，預報大熊貓將面臨災難，呼吁趕快搶救。對不對？趙詩英醫(yī)生是你媽媽……”
“大字報貼在學校。大街上也有。誰不曉得這些事？”
冷秀峻為難了，她想起了被追趕躲到角落里的小麻雀，任憑你怎樣哄，怎樣吆喝，它都只是將頭插在翅膀里不出來。她只得無可奈何地說：“曉青，我想你，想看看你。把門打開，你就曉得我是誰了。”
“不，爸爸說不要開門，不要我出去。”
“一個人整天待在黑房里，不把你憋壞啦？”
“我……我一點點也不想出去……”
“吃飯也不出來？”
“爸爸給我買了萊，我會燒飯……”
冷秀峻對這一家三口的命運太清楚了，否則，她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趕到這里？
趙詩英在這小小的果城中，算得上是位有名的外科大夫，人稱“趙一刀”。有天，她在外科值夜班時，五官科的大夫突然來求援，說是一個喉頭急癥的孩子，急需切開喉管急救。
那時醫(yī)院的大批醫(yī)生都被趕到了農(nóng)村，五官科能主刀的，一位正在受審查，另一位當了醫(yī)院頭子，卻四處找不到他。
孩子的父母是工人，也跑來向趙詩英苦苦哀求：“死馬當著活馬醫(yī)吧！”眼看孩子呼吸艱難，微弱，臉已被窒息得發(fā)青。趙詩英當機立斷，進行了力所能及的搶救。
然而，終因延誤久了，孩子停止了呼吸……醫(yī)院頭頭那晚正為奪衛(wèi)生局的權(quán)去“革命”了，為開脫自己的責任，于是制造了一頂“階級報復”的帽子，套到了趙詩英的頭上。明明是見義勇為的救死扶傷的好醫(yī)生，卻被一副手銬銬進了監(jiān)獄。當時的風尚，使他們唯一的孩子也成了“小反革命”……
冷秀峻一股酸辛直往上涌，喃喃地說：“那我只好等你爸爸回來了。”她看了一眼門口堆的磚頭，準備坐下。她感到十分累了。
“爸爸還要三天才回來。”孩子委屈、凄楚地拋出一句話。
“知道。他為搶救大熊貓奔波去了。”
“大熊貓，你也知道他是為大熊貓出去的？你看見過大熊貓嗎？”像是個黑夜獨行的人，碰到了同伴，孩子的語氣變得親切。
冷秀峻的心弦被碰擊了一下，說：“我親眼看見過喝得爛醉、走路搖搖擺擺的大熊貓，還……”
“你又騙人了。我爸爸才喜歡喝辣子酒呢！喝一大瓶都不醉。沒聽講過大熊貓喝酒，它到哪找到酒？”
“大熊貓喝的酒，不辣嘴，它清涼涼，甜絲絲，嘩嘩響地流哩！”
“那是水，不是酒！”
“大熊貓把它當酒��！前年秋天，我到西山錢家磨溝采木耳。忽然，前面竹林颯颯響。這下，把我嚇慘了，以為碰到了馬熊。那家伙走起路來，沉沉的，是傻乎乎的大力士，一掌能打斷人的脊骨。我沒帶槍，只好趴在那里，大氣不敢出。沒一會兒，有個野獸的頭從竹林里伸了出來，雪白的臉上兩個黑眼圈又大又亮，豎起的耳朵黑得冒油、閃亮。”
“是大熊貓！”
“你真聰明。真是頭漂亮的大熊貓。它眼都不斜，筆端端往溪里走。我以為它要洗澡，可水剛淹了腿彎，它就停下，把嘴插到水里，吸溜溜、咕嚕嚕地像是噴水玩。再一看，它的肚子吹氣似的脹了起來。是在喝水哩！這不成了抽水機嗎？
“我正想著，只見一道黑影子從天上往下?lián)洌瑖W地潑了個大水花。大熊貓不情愿地抬起頭，看到是只斑魚狗飛走了，它腳都不挪印子，又低下頭去喝水，活脫脫酒鬼的饞相。
“直喝得肚子圓鼓鼓像個大氣球，它才上了岸，往山溝里走，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哼哼唧唧，暈乎乎，昏沉沉，走三步停兩步。
“我想起牧民們說的故事，看來準是碰上了醉熊貓。醉熊貓，出名地憨，只顧貪嘴，不顧醉了后的危險，別說碰到豹子、豺狗群，就是一只蜜狗也能把它對付掉……”
“哎呀！它是我們的國寶，要保護呀！”
“我也是這樣想呀，可又想不出好法子。要在這里看著，天曉得它多會兒醒來？再說，來了其他兇殘的野獸，我也沒法。只好折根棍子，壯壯膽。
“先是可著喉嚨咳兩聲，它像聾子，不理不睬。我又踢打得樹枝嘩嘩響，它也只偏頭望了眼。我膽子大了，走到它跟前，它也沒齜牙咧嘴，更沒跑，只是醉醺醺地哼哼哈哈，比羊都溫順。對付牲畜，我有辦法，你猜，最后怎么著？”
“你把它扛起來了？”
“我沒那么大的勁，也不敢。它發(fā)起脾氣來，豹子都怕……你想不到吧？我把它當羊一直趕到牧民的家里，要他們等它醒了，再放到山上去。”
剛傳出一聲笑，又立即被只手捂住。雖然隔著一道門，但冷秀峻還是感到孩子對醉熊貓的結(jié)局滿意，提著的心放下了。
“你在哪工作？”
“離這里很遠、很遠的溪耳呀！”
“溪……耳？”停頓了很長時間，才接著問，“那兒有森林，有牦牛，有馬群，有大熊貓……”
孩子像是在挖掘記憶，這觸動了冷秀峻：“你爸爸沒說過，你在溪耳有親戚？”
“我沒有奶奶、爺爺、外公、外婆，連舅舅、伯伯都沒有。要不，怎會把我鎖在屋里？”
“你爸爸從來沒說過，在大雪山下的溪耳，有你的一個姑姑？”
“姑姑！……啊，姑姑？你別急，等等。”
急速的、很響的腳步聲，再也掩飾不了孩子的喜悅。只聽里面一陣翻動抽屜、櫥柜的聲音：大概是在拿鑰匙吧？
“你站遠一點！”孩子像下命令。
冷秀峻愕然！
“唔，你站得太靠門了，看不清你的臉——你別生氣。”孩子是乖巧的，明顯的歉意，都在語氣中。
冷秀峻松了口氣，但還是不知孩子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時曉青說話了：“這上面，她的臉要比你的長一點，又瘦又小。和我一樣，也扎兩條辮子。她像是看到一條大蛇，嚇得躲在我爸爸的身后。”
冷秀峻只覺得渾身的熱血，呼地一下都涌到臉上……藍天，白云，潺潺的香溪，籠煙的柳條，河灘上茵茵草地，喧鬧的團日活動，“淘氣鬼”的惡作劇，偎依在胡蜀錦身邊的甜美……這一切都被攝入那張照片上。
那時，他倆是同班同學，然而，他們的友誼又超過了同學，是純真的初戀。任何時候想起，都禁不住心頭怦怦顫動。
那時，她是那樣嬌弱、膽怯，一條毛蟲也會嚇得她淚花直轉(zhuǎn)。當教師的爸爸，在“冷秀”的名字后面特意加了個“峻”字�？墒�，這個“峻”字開始真正注入了血液，卻遠非是爸爸當日的意愿。她和胡蜀錦的愛情之舟也在險灘暗礁中傾覆了……她雖然清楚，又懵懂自己判若兩人的變化……
“你干嗎臉紅了？”
小女孩挺認真的話，才把冷秀峻的思緒拉回鐵門前，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在欺騙、冷漠、懷疑氣氛中成長的孩子，對人世間是難以置信的審慎。孩子一切疑團沒解開之前別說要把她帶走，連重重的門扉也永遠向她關閉。況且，等到下班時間，難免不會撞見別人，引來節(jié)外生枝的麻煩。
“照片上我才十六歲。我不能老是不長大呀！你也要長大的，和你爸爸一樣高，或許也將有他的力氣大。二十多年了，大雪山的風，還不把我吹老？你要還是不信，就把照片翻過來，背面上一定有我寫的字：‘熱愛祖國的每一片綠葉，每一條小溪，每一座山峰。’你的名字，就是從它化出來的呀！”
屋內(nèi)一陣手忙腳亂的、翻動相冊的瑟瑟聲……
“真的，你就是我姑姑。姑姑，我的姑姑！”
在透不過氣來的喜悅、興奮、激動的喊叫中，孩子把鑰匙交給她了。冷秀峻怎么努力，也抑制不住閃著金光的鑰匙在手上跳動，她感受到了它千鈞的分量——純潔的信任……
房內(nèi)，是急切地打開一道道鐵栓的聲音。
若一個人的心靈外面，是重重大鎖，里面，是一道道門閂，那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