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臺》人刁順子踏實(shí)肯干,帶著幾個兄弟承接各種演出裝臺的活。順子有過三次婚姻,第一個老婆拋棄了他留下女兒刁菊花,第二個老婆得癌癥去世了,帶過來一個女兒韓梅,第三房老婆蔡素芬漂亮溫順,卻遭到自己容貌不佳淪為大齡剩女的女兒菊花的百般刁難,心理扭曲的菊花把蔡素芬和大學(xué)放假回來的韓梅視為眼中釘,家里頻頻爆發(fā)“女人大戰(zhàn)”順子在外面點(diǎn)頭哈腰招攬生意、沒日沒夜的賣苦力賺錢,回家又得面對被女兒折騰的破亂不堪的家。韓梅、蔡素芬忍受不了菊花紛紛離開了這個家……小說刻畫人物手法細(xì)膩,故事跌宕起伏,命運(yùn)看似之無常又有常,以一個裝臺人為視角,描寫西京城里人生百態(tài)。
《裝臺》中有世情的苦澀,眾生在人世間的奮斗、掙扎,無奈和無力。但作者似乎無意于在簡單的層面上批評時代的局限和社會分工與分配的“不合理”,或者替無從自我表達(dá)的所謂的“底層”代言,而是書寫古往今來橫亙宇內(nèi)莫之能御無從逃遁的人之生命中所必須承受之重。陳彥從我們習(xí)焉不察的生活世界中發(fā)現(xiàn)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人物形象,并通過這種形象表達(dá)了他對帶有根本性的人之生存境況的感受與思考。
因無法忘卻的那些記憶
——長篇小說《裝臺》后記
陳彥
我在文藝團(tuán)體生活過好幾十年,當(dāng)離開的時候,忍不住獨(dú)自愴然淚下。我突然有一種撕裂感,覺得自己的精神肉體,與這一塊特殊的生存土壤,是刺啦一聲,皮開肉綻地撕裂開了。
我的一切喂養(yǎng),都靠的是這塊土壤,尤其是這塊土壤上生長的人,一種人們稱之為藝術(shù)家的人群。我與他們朝夕相處,做同事,做伙伴,做朋友,相互砥礪、激蕩,也相互雕刻、形塑。幾十年下來,許多形象,已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地存活下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覺得這些形象、這些故事,是夠我受用此生了。
也許我離開他們的時間,還有些短,距離還有點(diǎn)近,形象、故事,還都混沌如霧中廬山,寫作時,一提就是一嘟嚕,無法刪繁,無從簡約,幾次嘗試,都像街邊的雜貨鋪,已經(jīng)擺得層層疊疊,壓胳膊枕腿兒了,可還有許多要緊的東西,覺得沒擺上去,因此,也就只好暫時放棄。
可咋放棄,有一群人,還是總在我眼前晃悠,他們是這個群體以外的人,但又是這個群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就是裝臺人。
所謂裝臺,對于這個行業(yè)以外的人,是需要解釋的。自然舞臺,永遠(yuǎn)就是那樣空空曠曠的,可以行車走馬,一旦演出,要在這個舞臺上布置出一個故事的典型環(huán)境來,就需要裝臺。裝臺又分兩大部分,一是布景,二是燈光。布景還分軟景、硬景,軟景就是那些用平布畫的景,上面可能有樓房、山脈、村莊、宮殿,但卻是可以折疊的,一疊起來,一包袱就可以提溜走。而硬景包括那些可以行走、運(yùn)動、升降的平臺、山巒、巨石等,一件是一件,有時一組平臺就能裝幾卡車,裝在舞臺上,也是要能力挺萬鈞的,F(xiàn)在舞臺演出特別講“創(chuàng)新”,講“震撼”,內(nèi)容創(chuàng)新不了,心靈震撼不動,就得上感官,有些演出,一組平臺是要站上去百十號人,甚至數(shù)百號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不鋼筋結(jié)構(gòu),不渦輪增壓,豈能在掌聲中精彩謝幕?燈光就更神奇了,什么花樣都能變幻出來,照明已經(jīng)是它的副產(chǎn)品,重要的,據(jù)說是為舞臺鑄靈魂。要為舞臺鑄造靈魂談何容易,那層層疊疊、起起落落的神秘光斑、魔幻魅影,就需要大量的光源去支撐。而這光源,就來自數(shù)百只,甚至上千只作用不同的燈光的化合勾兌,最終才能形成不知天上人間今夕何年的效果。而一只燈,有的重達(dá)百斤以上,這么大的勞動量,自然就在傳統(tǒng)的七十二行以外,催生出一個新的行業(yè)來:裝臺。
過去的老戲樓,幾乎不用裝,有錢人家的戲臺,本身就是雕梁畫棟的,請一班戲來,所謂布景、道具,也就一桌、二椅、三搭簾,“搭”是桌椅的搭布,“簾”是門簾、床幃,為了表演,做些必要的遮擋而已。那時沒有裝臺這一說。演一晚上戲,就一個“撿場的”,桌椅搬上搬下,床幃挪進(jìn)挪出,有時還兼管著后臺的服裝、衣帽,業(yè)內(nèi)叫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后來開始演時裝戲了,就講究一點(diǎn)環(huán)境的真實(shí),過去靠表演就能說清楚的進(jìn)門、跳墻、織布、紡線之類的做工戲,都用實(shí)物代替了,進(jìn)的是真門,翻的是真墻,織布、紡線車也都是真木實(shí)料的能推能轉(zhuǎn),以至弄得越來越邪乎,有的演出,竟然把真驢真馬、真汽車、真飛機(jī)都拽上了舞臺,裝臺這一行,不火都不由人了。
其實(shí)最早裝臺,主要還是靠演出團(tuán)體的自家人,樂隊、演員、后勤人員一合手,畢竟是搞藝術(shù),不是搞建筑,不是搞各種水利、土木、機(jī)械、鋼鐵工程,局外人焉能染指。但后來舞臺裝置越來越像搞建筑、水利、礦山、木材、鋼鐵、機(jī)械加工,這些藝術(shù)家就不得不退位了,加上那活兒,已不需太多的藝術(shù)思維,只要照技術(shù)圖紙這只“貓”,畫出“老虎”就是,且基本都是重體力活,因而,就把一群特殊的裝臺人推到了前臺。
因?yàn)楣ぷ麝P(guān)系,我與這些人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他們是一撥一撥地來,又一撥一撥地走,當(dāng)然,也有始終如一,把自己無形中“釘”在了舞臺上的。熟悉了,我就愛琢磨他們的生活。他們大多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工,但也有城里人,往往這些城里人就是他們的“主心骨”、“洪常青”,當(dāng)然,也有的,就成了他們的“吸血鬼”、“南霸天”。別看裝臺是個小行當(dāng),可在一個文化的熱鬧期,這行當(dāng)就被放大了,有時幾乎到處都升起了吊著巨幅廣告標(biāo)語的氣球,那氣球包裹的中心,就搭建著一個又一個希望放大、放飛、炒紅自己的舞臺。因此,裝臺又不獨(dú)指文藝演出的舞臺;演員,也不都是靠演唱討生活的職業(yè)演員,有的可能是企業(yè)家,有的可能是銀行家,有的可能是政治家,有的還可能是出家人,連知識分子也多有魂不守舍的,由“素心”變“葷心”,由“斗室”進(jìn)“道場”,反正都在表演,都需要一個十分搶眼的舞臺。
裝臺人與舞臺上的表演,完全是兩個系統(tǒng)、兩個概念的運(yùn)動。裝臺人永遠(yuǎn)不知道,他們裝起的舞臺上,那些大小演員到底想表演什么,就需要這么壯觀的景致,這么富麗堂皇的照亮?而舞臺上表演的各色人等,也永遠(yuǎn)不知道這臺是誰裝的,是怎么裝起來的,并且還有那么多讓人表演著不夠愜意的地方。反正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裝臺的歸裝臺,表演的歸表演。兩條線在我看來,是永遠(yuǎn)都平行得交匯不起來的,這就是我想寫裝臺人的原因。
小說說到底是講生活,他們在生活,在用給別人裝置表演舞臺的方式討生活。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登臺表演,但他們與表演者息息相關(guān)。當(dāng)然,為人裝臺,其本身也是一種生命表演,也是一種人生舞臺,他們不因自己永遠(yuǎn)處身臺下,而對供別人表演的舞臺持身不敬,甚或砸場、塌臺、使壞。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棄對其他生命的溫暖、托舉與責(zé)任,尤其是放棄自身生命演進(jìn)的真誠、韌性與耐力。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上臺,但他們在臺下的行進(jìn)姿態(tài),在我看來,是有著某種不容忽視的莊嚴(yán)感的。
我與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交流。尤其是當(dāng)我準(zhǔn)備寫他們的時候,還有意與其中幾位比較熟悉的,進(jìn)行了長談,并且做了好多筆記。魯迅說,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我小說中這些人物與故事,也在偷著向魯迅學(xué),是黏合起了好多裝臺人的形象,最終摶成了刁順子這樣一群特殊的裝臺人。
底層與貧困,往往相鏈接,有時人生只要有一種叫溫暖的東西,即使身在底層,處身貧困,也會有一種恬適存在。最可怕的是,處身底層,容身的河床處處尖利、兀峭、冰冷,無以附著,再加上貧病與其他一些生命行進(jìn)裝備的胡亂組裝,有時連親人也不再相親,兒女都羞于倫常了,更遑論其他。問題是很多東西他們都無法改變,即使苦苦奮斗,他們的能力、他們的境遇,也不可能使他們突然抖起來、闊起來、炫起來,繼而讓他人搭臺,自己也上去唱一出體面的大戲。他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在森林里遇見連王子都不跟了,而專愛他們這些人的美麗公主,抑或是撞上天天偷著送米送面、洗衣做飯,夜半飄然而至,月下勾頸擁眠的動人狐仙。他們只能一五一十地活著,并且是反反復(fù)復(fù),甚至帶著一種輪回樣態(tài)地活著,這種活法的生命意義,我們還需要有更加接近生存真實(shí)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去認(rèn)同。
無論寫作時,還是寫完后,我還都沒有琢磨出更多的意義,只是因了那些不能忘卻的記憶。我沒有整塊時間去梳理這些記憶,只能在晚上和節(jié)假日休息時間,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接近他們,還原他們。
眼下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叫《時間都去哪兒了》,問得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時間,再回刷一次屏。其實(shí)一個再忙的人,哪怕忘了吃飯、誤了約會,都不缺交給心靈的時間。我覺得寫作,就是肉身給心靈的思想?yún)R報。記得幾年前寫長篇小說《西京故事》的時候,每天晚上六點(diǎn)下班后,就開始給自己匯報思想,直匯報到凌晨一兩點(diǎn),第二天上班反倒是清醒的。一晚上不匯報,哪怕九、十點(diǎn)就上床,早上開會反倒打哈欠。前一陣看新聞,好像開會丟盹,在某個國家還是要拿大炮斃腦袋的事體?梢娗逍延卸嘀匾。一個人忙一天,晚上若能把精神盤存一下,當(dāng)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無論得意也罷,失意也罷,高興也罷,不快也罷,能定期定時盤整回望,當(dāng)更有助于明天后天那些驚人相似且?guī)е喕貥討B(tài)的生活面對。對于我,這個盤整就是寫作。
業(yè)余時間,我喜歡把自己關(guān)起來,擰了反鎖,拉了深色窗簾,讓暗室只留一個光源,能照耀出一塊僅夠罩住兩只伏案胳膊肘的光圈足矣。光圈以外的地方,越幽暗越好,目光止處,思想前行。寫不下去了,我也會一個大禮拜重讀一遍《悲慘世界》,或《卡拉馬佐夫兄弟》,或《霍亂時期的愛情》什么的,出了門,所有的物質(zhì),包括人,都是四個以上的多維影像。熟人見了,還疑似我目中無人了。讀書與寫作,對我是一種盤存,更是一種能孤獨(dú)享用的快樂與休息,無論生活中,你經(jīng)歷了多少無奈、傷害與精神痛楚,一旦進(jìn)入寫作,那些神經(jīng)都會變得麻木起來,只有筆下的人物借我的軀殼不住地抖動著。有人說,我總在為小人物立傳,我是覺得,一切強(qiáng)勢的東西,還需要你去錦上添花?即使添,對人家的意義又有多大呢?因此,我的寫作,就盡量去為那些無助的人,舔一舔傷口,找一點(diǎn)溫暖與亮色,尤其是尋找一點(diǎn)奢侈的愛。與其說為他人,不如說為自己,其實(shí)生命都需要訴說,都需要舔傷,都需要愛。
感謝作家出版社不棄,副總編輯黃賓堂先生親自審讀拙作,并給予鼓勵,責(zé)任編輯李亞梓老師,更是認(rèn)真負(fù)責(zé),為成書,甚至耗掉不少由北京到西京的長途資訊費(fèi)用。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先生,著名作家劉震云、阿來先生撥冗推介,讓《裝臺》平添了一份“上演”的信任,在此一并謝忱!
2015年5月26日于西安
陳彥,1963年出生,陜西鎮(zhèn)安縣人,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度獲“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文華編劇獎”,三次入選“國家舞臺藝術(shù)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創(chuàng)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央視播映并獲電視劇“飛天獎”。出版長篇小說《西京故事》,散文集《必須抵達(dá)》《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dá)》,以及《陳彥劇作選》等。多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華藝文獎”獲得者。國務(wù)院特貼專家,文化部專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
一
這幾天給話劇團(tuán)裝臺,忙得兩頭兒不見天,但順子還是叼空,把第三個老婆娶回來了。
順子也實(shí)在不想娶這個老婆,可神使鬼差的,好像不娶都不行了,他也就自己從風(fēng)水書上,翻看了日子,沒帶一個人,打輛出租車,就去把人接回來了。
接回老婆那天,大女兒菊花指桑罵槐地在樓上罵了半天,還把一盆黃澄澄的秋菊盆景,故意從樓口踢翻,一個倒栽蔥下來,連盆帶花,四分五裂地解體在小小的天井院中,嚇得正發(fā)瞇瞪的斷腿狗,一骨碌爬起來,汪汪叫著,跑回房里,去尋找自己唯一的保護(hù)傘順子去了。
那陣兒,順子的第三任老婆蔡素芬,正蹲在院子角落的廁所里小解,一個迸碎的陶片,噌地穿過半截布簾飛進(jìn)來,擦過她的小腿,差點(diǎn)沒擊中要害處,嚇得她急忙擼起褲子,拔腿跑出來,順著墻根兒溜回了房里。
斷腿狗正顫巍巍地把屁股塞在順子腿彎下,頭向外汪汪叫著,那條斷腿,輕輕踮在地上,還惶悚得一抽一抽的,蔡素芬就失腳慌忙跑回來,看看順子,想他能有個硬扎態(tài)度。誰知順子嘴里只叨咕了一句:“慣得實(shí)在沒樣子了,狗東西!”就再沒下話了。
菊花已經(jīng)罵半天了,蔡素芬一直希望順子能管管,可順子就是生悶氣,最多也就嘟噥一句:“啥東西!”連門都沒敢出,還別說上樓管人了。蔡素芬也不好明說,畢竟這婚姻,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順子一直都在來回著,最終能把自己接回來,也算是順子硬了頭皮,下了狠心的,太不容易?蓻]想到,刁菊花有這么厲害,她才回來第一天,就覺得這日子,是沒法往下過了。
蔡素芬用被子捂住頭哭了起來,順子就偎到床邊哄,手里剝了根香蕉,硬要朝蔡素芬嘴里塞,還被蔡素芬抬手打掉了半截,他急忙從枕頭上撿起來,塞在了自己嘴里。
順子嘴笨,過來過去就那幾句話:“女兒遲早是要嫁的,你跟我過,又不跟她過,怕啥?家家經(jīng)都難念,忍忍就過去了!
這話還算管用,蔡素芬漸漸不哭了,只用枕巾,蓋著哭紅的眼睛和大半個臉,留著嘴和鼻子,在外面呼呼地出氣。順子就又把香蕉剝了一根,在蔡素芬嘴邊慢慢揉磨著,蔡素芬突然張大嘴,美美地咬了一口,連香蕉帶順子的大拇指,一起咬了進(jìn)去,順子哎喲一聲,蔡素芬就順勢把他腕攏到了床上。
雖然才是晚上九點(diǎn)多,順子就滅了燈。
斷腿狗看到順子和那個女人在床上翻動,又早早沒了燈,就有些著急,對著床汪汪叫個不停,順子罵:“沒良心的東西,見不得別人鍋里米湯起皮,難道也見不得我米湯鍋里沁點(diǎn)油花花!卑巡趟胤胰切α,撲哧撲哧的,如放了氣一般的綿軟無力。
正在他們享樂著人的那點(diǎn)要命的快活時,菊花已經(jīng)下樓來了,她先是上了趟廁所,然后又在水龍頭接水,故意把水開得很大,沖得滿池子噼啪噼啪地響,像是老天在行風(fēng)暴走。順子和蔡素芬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就那樣定格在一個姿勢上,靜靜等待著。誰知菊花就在快要上樓的一剎那間,又撂出一句狠話來,像是一支毒箭,直接穿過窗戶,射在了他們的心窩里:
“尾巴一揭,只要是母的,都能領(lǐng)上床,哼,賤種!騷貨!”
順子這回是真的忍無可忍了,他猛地翻起來,就要發(fā)飆。
蔡素芬卻一把摟住他的腰,把臉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說:“忍忍吧,忍忍就過去了!
順子覺得這回是嚴(yán)重傷害了自己做父親的自尊,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是咋樣把你拉扯大的,你就敢說親生父親這樣的壞話,今天無論如何,是得給她點(diǎn)顏色看看了。
可蔡素芬咋都沒讓他下床。蔡素芬就那樣死死把他腰摟著,直到他唉聲嘆氣的,又慢慢把身子溜了下去。
可這晚上,順子也再耍不起做男人的威風(fēng)了。
斷腿狗看床上再沒啥動靜,也就舔了舔那條斷腿,早早安寢了。
大概是睡到半夜時分,素芬突然說渾身癢癢,問:“是不是家里有虱子?”
順子迷迷糊糊地說:“瞎說,早都沒見過那玩意兒了,先前有。”
“哎哎哎,都爬到我身上了,還說沒有!
順子就開了燈,一看,是螞蟻,還不是一個兩個,越找越多,個頭都一般大小,是跟豬鬃差不多粗細(xì)的那種小黑蟻。這些家伙,單個行走,幾乎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旦集體行動起來,就是一種牽連不斷線的浩蕩大軍。
順子順著螞蟻行走的方向一看,說:“是螞蟻搬家。咱這村子,螞蟻多,不稀奇,小時我們經(jīng)?匆娢浵伆峒伊。”他看螞蟻都是從房門底下鉆進(jìn)來的,就打開門一看,果然,月光下,一支黑色大軍,正以五寸寬的條形隊列,從他家院墻東頭翻進(jìn)來,經(jīng)過七彎八折,最后消失在了西墻腳的一個窄洞里。這些小家伙,多數(shù)都用兩個前螯,托舉著比自己身體笨重得多的東西,往前跑著。而跑進(jìn)臥房的這些,估計都是出來找東西,或者是開小差跑散了的。素芬問咋辦,順子說:“它搬它的家,咱睡咱的覺,估計天亮就搬完了!表樧诱f著,把床上的被子拿起來抖了抖,素芬就用腳,把跌在地上的螞蟻朝死里踩。順子急忙制止說:“別踩!”他用掃帚把那些螞蟻都掃進(jìn)灰斗里,然后拿到螞蟻隊伍前,輕輕倒了進(jìn)去。
素芬就笑了,說:“你是吃齋念佛的呀?”
“唉!都可憐,還不都是為一口吃的,在世上奔命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