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對話》記錄了以賽亞 伯林和波蘭女學者貝阿塔 波蘭諾夫斯卡—塞古爾斯卡長達15年的討論,包括了兩人的通信和對話整理,內(nèi)容涉及伯林思想的許多重大問題,如自由觀和文化多元論,兼及他對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回憶。另外,本書也收錄了貝阿塔研究伯林思想的幾篇文章。
伯林與波蘭青年女學者貝阿塔 波蘭諾夫斯卡-塞古爾斯卡在長達15年的通信和對話中,一起探索了自由和價值多元論等對于當代有重要意義的哲學問題。為了回應貝阿塔持續(xù)的、尖銳的和十分深刻的提問,伯林對他自己的思想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思索。他們探索的方式將激勵其他人繼續(xù)展開這未完的對話。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南京譯林出版社提議推出《未完成的對話》的中文版,此舉令我十分驚喜。得知這一決定的時刻,促使我回憶起這部著作緣起的一系列往事。
記憶猶新的是,1986年夏天,在牛津大學全靈學院,我于忐忑不安之中和以賽亞 伯林爵士的初次會見,從此開始了我精神生活中最重大的經(jīng)歷,結果是,這部著作竟在美國出版,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得以送到中國讀者手中!曾幾何時,我的想象力范圍似乎容納不下事實發(fā)展的這一過程,尤其是在我所生活的境遇之中。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南京譯林出版社提議推出《未完成的對話》的中文版,此舉令我十分驚喜。得知這一決定的時刻,促使我回憶起這部著作緣起的一系列往事。
記憶猶新的是,1986年夏天,在牛津大學全靈學院,我于忐忑不安之中和以賽亞 伯林爵士的初次會見,從此開始了我精神生活中最重大的經(jīng)歷,結果是,這部著作竟在美國出版,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得以送到中國讀者手中!曾幾何時,我的想象力范圍似乎容納不下事實發(fā)展的這一過程,尤其是在我所生活的境遇之中。
從那一時期起,世界發(fā)生了巨變。1989年6月4日,在波蘭舉行了第一次幾近完備的民主選舉,此舉開始了整個東方集團的深刻變革。當時的超級大國之一轟然垮塌,另外一個則似乎正在經(jīng)歷衰落,而世界的重心顯然正在向中國移動,中國正在成長為世界強國。正因為如此,近年來我一直建議我的學生學習漢語。在見證正在出現(xiàn)的種種過程開端的同時,作出回顧是十分值得的?鬃釉唬骸皽毓手!
伯林的著名論文《兩種自由概念》,我是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得悉的——1981年伯林宣布軍管后不久。顯而易見,在當時,自由乃是涉及我個人的問題。我還記得在閱讀這篇文章適合經(jīng)歷的、精神上的巨大輕松感,那種感覺酷似在充滿新鮮氧氣的森林中的漫步。但是,閱讀當時在克拉科夫全市惟一的一本《兩種自由概念》絕非易事。這一著名論文的單行本,列入了我所在的大學的藏書。為了借閱,我必須提出相應的申請,說明需要閱讀這一本禁書的理由,和圖書館館長約談,申述情由。在當時,大學乃是有限的自由的飛地。我是以科學研究人員的資格得允借閱該書的。在那些年代里,在波蘭,伯林的著作無法公開借閱。伯林某些著作的波蘭語譯本只有“地下”版本,或者國外波蘭僑民主辦的出版社版本。我屬于很少數(shù)人的小組,這少數(shù)人因為所在的單位,而可以合法地杰出伯林著作的有限的藏書!秲煞N自由概念》對我觸動至深。我十分喜愛的一句箴言“Nawet najczarniejsza chmura ma srebrne brzegi”(至黑烏云,亦有銀邊)最形象地表明元氣開始恢復,希望突然來臨。這令我全身灌注進入對伯林的思考。直接的效果就是,我鼓起勇氣,給牛津大學這位思想家寫出第一封書信。他主動開始了我們后來的書信往來和個人交往。
1989年巨變之后,在波蘭公開地大量出版了伯林著作的譯本,F(xiàn)在,在波蘭圖書市場上,幾乎可以買到他全部的著作。感謝本書中文版譯者提供的信息,我得知,中國讀者憶舊那個閱讀伯林重要論著的譯本(12部)。我為此感到高興。就我個人經(jīng)驗而言,在深刻變化的時期,是值得從《兩種自由概念》的作者著作中汲取思想的。他涉及個人自由的言說永遠不會失去重要意義,雖然在穩(wěn)定的時期不一定顯得突出。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價值多元論簡介越來越發(fā)出強有力的聲音,成為充滿多樣性與相互碰撞、互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在這個世界中的路標。這樣,在我得以經(jīng)歷的日益變遷的歷史環(huán)境中,我起初對伯林自由概念的著迷逐漸演變成為對于他在道德哲學中開創(chuàng)的新潮流——道德多元論的強烈興趣。在1989年的巨變之后,在對于我的這位導師的哲學思考的探索中,又一次得到了培育。
當然,現(xiàn)在冒昧獻給中國讀者的這部著作的中心任務是以賽亞伯林,以及他對思想遺產(chǎn)的貢獻、他對世界和人類事務的深刻觀察力——這一切都一如既往地是得到他個人的經(jīng)驗的多方面的啟迪的。而在我們的書信和談話中,也寫進了我的祖國波蘭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時期的事態(tài)。同時也記錄了我個人生活、我遇到的可能和重重困惑的片段。在1983—1997年巨變時期我們展開的討論如果給讀者帶來啟發(fā)或者成為希望的開端,我講感到十分欣慰。我深信,以賽亞 伯林也會具有同樣的感受的。
中國人民和波蘭人民相同的苦難已經(jīng)成為遺產(chǎn)。警示出這種積淀中汲取,但是,積淀已經(jīng)成為過去而一去不返。
附記:我想要真誠感謝本書譯者楊德友教授,感謝他的全力以赴完成這一譯事,和在翻譯過程中我們展開的富有成果的通信聯(lián)系。我感到十分驚異的是,楊德友教授也懂得波蘭語(翻譯出版過不少波蘭語寫作的著作)。對于波蘭語言和文化的熟悉,在翻譯《未完成的對話》過程中,肯定等于有了一張王牌。我希望,楊德友教授有機會翻譯出更多的柏林作者的著作。我以往的好運給我?guī)淼暮鸵再悂?柏林特殊接觸的機會,正在繼續(xù)帶來成果。最近的幸事就是和楊德友教授的思想交流,達到了通暢的理解。
貝阿塔波蘭諾夫斯卡—塞古爾斯卡
波蘭 克拉科夫市 雅蓋沃大學 2012年8月12日
克拉科夫
1990年5月18日
尊敬的以賽亞爵士,
上次給您寫信之后,過去很長時間了。部分原因是出版這本書的前景不明朗(該書還需要做許多工作才能完成),F(xiàn)在,在波蘭,幾乎一切都正在破產(chǎn)。有人告訴我要耐心等待。我的出版人還沒有訣定,因為他甚至不知自己的前途如何。另外一方面。我的兩個女兒把我消極自由壓范圍縮到了所剩無幾。
但是,我不應該抱怨。四年前,您就告訴我共產(chǎn)主義的解體(您說:“它必須變化,因為形勢在變化”),您的話應驗了!我們都太疲倦,沒有力氣慶祝;但是大家感到巨大的輕松和比較多的希望。我覺得這一切令人震驚;最要緊的是丟掉了駝背。
我想,克勞德加利波會和您分享他的印象的。他給予了很大幫助,把他的論文寄給了我(我喜歡這篇論文),還有他和您訪談的記錄。閱讀十分愉快。除了知識方面,我還很感動。就像和您會晤一樣。他十分虔敬地記錄了那些談話,在括號中鑲進像‘一直輕笑’、‘輕拍座椅’、‘笑’。我能夠感覺出那氣氛,我是熟悉的,請原諒我說話隨便,我懷念您。
您在所謂的《雅典訪談》中說到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關于廣告的。您說,人們實際上想要他們購買的東西,而且不是被誘導來欲求這些東西的。起初,您的話說服了我。后來,我大女兒(五歲半)迫使我更多地考慮了這件事。在波蘭,廣告是新事。廣告的誕生和自由市場的再生一起到來。有一次,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某種洗衣粉的精明廣告。女兒以前對洗衣服不感興趣。但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磨著我給她買那個牌子的洗衣粉。我感到勉強,因為我覺得那不過是須臾的時髦。但是,后來,在她不得不經(jīng)受一次痛苦的輸液之后,我答應她有求必應。她要洗衣粉。無法想象她有多么高興!她擁抱我,把它搬到床上去,對我感激不盡。顯然她不會使用它的;她只要求擁有。我需要弄明白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很有自我意識。她問的問題有:“怎么會有黑夜呢?”我做出長篇解釋之后,她又說:“媽,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但是我一點也不信!边有,“人真的是活著呢,還是在做夢?”她認為我們是在做夢。我問了她很多問題,她真的自己也不大明白。她說:“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就是太想要這個洗衣粉了。”在我看來,這個廣告雖然在誘發(fā)某種更深刻的需求(成為一個心情愉快的、需要洗滌的家庭一員嗎?),卻在她的心里播下一種代償性的需要,即對于手段的把握。也許查爾斯泰勒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
隨信寄去近來我在一家波蘭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的副本?藙诘聨椭鷰チ宋业囊粋小禮物,我想您會喜歡的。謝謝您給予我的愉快時光。您和您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是不會忘記的。我這本書一定要寫下去。
請帶我想您夫人轉(zhuǎn)致問候。
您衷心的,
貝阿塔波蘭諾夫斯卡—塞古爾斯卡
親愛的貝阿塔(可以這樣稱呼嗎?),
我從克勞德加利波那里收到你的文章、你的禮品,尤其是你的書信,你想象不出來我是多么高興。閱讀你的文章,我感到愉快和驕傲,但是你的信十分生動地描述了你的處境。
首先,讓我告訴你,我對近期這些事件的預見并不比其他人更成功:無論戈爾巴喬夫在蘇聯(lián)會遇到什么事,毫無疑問在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甚至羅馬尼亞,都應該為他立起塑像—因為如果沒有他,在我看來,舊制度的解體是不會這么迅速的。我十分理解你說的話的含義,你說:你和其他人都“太疲憊”,不能歌頌這一形勢的成果,形勢雖然必定受到歡迎,但也帶有很多危險和不足之處。我剛剛讀完米赫尼克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是德語譯文,他為維也納的一個組織寫的,他說的話我認為具有透徹的理解力:解放了的中歐各國面臨的選擇是薩哈羅夫的道路抑或索爾仁尼琴的道路—一方面是十九世紀俄國知識分子所相信的民主、個人自由、現(xiàn)代化、科學方法的使用、某種自由制度;另外一方面是民族主義、反現(xiàn)代主義、向舊制度回歸、沙文主義、獨裁制度、反猶主義,等等,雖然不像帕姆亞特或者其同伙這樣名聲不好的人士推薦的猛烈辦法,但依然是在西方的俄國僑民的右翼和蘇聯(lián)很多人顯然還在追求的那類事情。我認為二者都不會通過,但是二者之間某種不是令人滿意的妥協(xié)會出現(xiàn),人類的事務都是這樣的—我只能重復對你說我反復說的話,就是,正如康德所說的,從扭曲的人性之材中是制造不出平直的東西來的(你聽我、或者閱讀我對這句話的引證,一定厭煩了—我的一本小書被亨利哈代復活,大約今年秋天出版,標題恰恰就是《扭曲的人性之材》,出版以后,我郵寄給你)。
我覺得你女兒有天生的特殊敏感和想象力,對此我不感到驚奇—我們被告知,基因是重要的,你女兒顯然繼承了優(yōu)秀的基因。你給了她那個洗衣粉,很好—人的想象力一旦固著在某一種東西上,像你那樣做去增加人的愉快感是正確的。關于廣告:當然我不否定廣告制造欲望,對于以往沒有的、事實上對人不一定好的東西的欲望。關于這一點,我不同意查爾斯泰勒的見解,這些人工喚醒的欲望不是真實的欲望。所有的欲望都是被某種事物刺激出來的,無論是一個人的性格還是經(jīng)驗的深度—人的頭腦、心靈、靈魂中的某種不期而至的肉體的、精神的、情感的或者思想的活動。原因當然是有很多的,而且模糊,很難探索,對于其中的某些,精神分析學家可能是正確的。我不認同的是:廣告刺激出來的欲望(無論多么不誠實和危險),不像其他欲望那樣是真實的欲望—人“的確”欲求的東西不同于在這些商業(yè)廣告或者政治刺激的影響下他認為自己需求的東西。我采取了一種粗糙的經(jīng)驗主義的立場—人有欲求,就是有欲求;滿足某些欲求可能不是好事,這欲求可能對人自己或者他人有害,但是我并不認為,在“真實的”欲望和其他欲望之間[能保持]嚴格的區(qū)分:“真實的”欲望來自其“真正的”本性,是一個人追求的目的的一個組成部分(至少對于泰勒而言),人由上帝、或者本性或者別的什么把自己的生活指向某些個人的目標,而其他的欲望則不是這種目的論過程的組成部分。我認為欲望是欲望,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壞的,也就是說導致有害的后果,我們誰也說不清是什么造成了它們;而廣告的全部錯誤在于,它把人的欲望培育出來或者調(diào)教出來,走向某種不像廣告詞里說得那么好的東西,這是一種“虛假的告白”、虛假的描寫,是理所當然應該遭到反對的—一如反對一切種類的欺騙或者操縱,但是不應該認其
為導致“真實的”與“虛假的”欲望之間的差別。如果這樣做,就返回了兩個自我,其中一個有權控制另外一個,而且,正如你所知道的,導致我的一種恐懼,怕它異化為歷史上每一個暴政制度使用的論據(jù)。
但是我不應該對你訓話了。你的信感人至深,直達我的心靈。如果你覺得還想要給我寫信,就請寫吧—我愿意告訴你,你的信對于我意義重大,也許超過我的信對于你的意義。鑒于我年事見長,你知道,快八十一歲了,所以請不要拖延太久—你覺得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只管寫來就是。我收到來信會很高興,肯定會回信的。
你衷心的,
以賽亞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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