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是一個時期成果的展示,又是走向新征程的起點。對于這套叢書,我們堅持科學性、時代性和權威性的標準,懷著使之臻為典藏讀本的愿望,進行了認真的組織、策劃、編輯和出版。廣大少數(shù)民族作家不會辜負黨和國家的厚望與重托,牢記使命和宗旨,以自己的勤奮與才華創(chuàng)作出更多無愧于時代與人民的優(yōu)秀作品。
勒干和娜霜
木然·石銳
一差一百
這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景頗山的斑色花、攀枝花開得正紅,布滿綠色的山谷。一群收工回家的景頗族姑娘背著背籮哼著歌,走在山林路上。最前的是一個身材苗條勻稱的姑娘,那雙又大又黑的大眼睛,紅潤潤的臉龐,露出優(yōu)美的微笑。突然,她停住腳,像是被什么東西拉住了。
第二個姑娘抬起頭問:“娜霜,怎么了?被牛角刺鉤住了?”
后面的姑娘也都停下腳步,望著前面的娜霜。瞬間山林里靜了下來。
從后面飄來悠揚的笛聲。一個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哎,我知道了,不是牛角刺鉤住了娜霜,是勒干的笛聲拉住了她的心。我們快走吧!薄笆菄D!贝蠹艺f著,一溜煙兒地朝前跑了。
娜霜滿臉紅暈,停下來轉過身望著。笛聲越來越近了,她那美麗的眼睛轉動了一下,跳到路邊的樹下躲了起來。
綠葉底下露出雪白的包頭,一個魁梧的景頗小伙子,背著長刀、筒帕,吹著竹笛追來了。他就是勒干。
勒干和娜霜相好已經(jīng)三年了。竹笛聲就是他倆的媒人。此時,勒干不斷地變換著聲調,雙眼直盯著前方,走著,吹著,歡快的笛聲引出路邊的歌聲。勒干轉身一看,樹下花叢中露出娜霜的笑臉。他也笑了,把竹笛裝進筒帕里,一躍過去。她卻帶著清脆的笑聲閃開了。樹下,一對情人像一對飛鳥,飛著,追著。彎腰樹幫了他的忙,擋住了娜霜,勒干追上去緊緊抱住她。
勒干和娜霜坐在像手腕似的樹根上,娜霜露出幸福的微笑,帶著深情的目光看著勒干,問:“今天,為什吹得這樣急,追得這樣緊?”
勒干嘆了口氣說:“我怎么不急,離結婚的日子只有幾個月了,婚禮錢還差著一百元怎么辦呢?”
娜霜聽了卻微笑著說:“這有什么可以急的,差一百就差著唄!結婚又不是搞買賣。就是差一千我也要做你的妻子。”說著溫和地偎在他懷里。
勒干被她的話打動了,但轉念又說:“你阿爸能同意嗎?”
娜霜的老阿爸,腦袋里還裝著那些舊思想,辦事講究個老習慣,他有兩個女兒,娜希和娜霜。娜希出嫁時,老頭硬收了三頭牛和三塊铓,F(xiàn)在水牛都入了集體,铓當“四舊”毀盡了,就按牛和铓的價格付現(xiàn)款,連牽牛的繩子錢也要算在內(nèi),娜霜出嫁也要出同等的婚禮錢。現(xiàn)在三頭牛和铓共折合七百元。
勒干已湊齊了六百,這還是他爹媽在世時掙下的。為這七百元勒干苦惱得心都快燒干了,還是沒想出什么辦法來。
娜霜說:“勒干,你是個好獵手,上山打獵吧,我也跟你去,我給你做飯!
勒干沒吭聲,只是搖搖頭。這些年,近山的森林毀光了,連野雞做窩的樹都難找到,還有什么地方去打獵呢。
兩人坐在樹下商量了好久,仍舊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娜霜沉思了一下又說:“這樣吧,我回家再磨磨嘴皮,叫阿爸就少要這一百!
勒干想了一下:“娜霜,那就回去談談看,讓他相信我這一雙手,結婚時差的這份禮金,我保證以后雙倍補償!
二離別
第二天傍晚,勒干站在竹樓旁邊的樹下焦急地等待著娜霜,滿懷希望的眼睛一直盯著竹樓門。娜霜出來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帶著埋怨的口氣說:“說得火塘的火都熄了,阿爸還是不同意!
聽到這消息,勒干急得攥緊了拳頭往樹上猛地一捶。大樹顫抖起來,落下片片葉子。
娜霜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果斷地說:“勒干,阿爸這樣堅持下去,我們倆就到外面舉行婚禮!”
勒干感動地問:“哪,到哪里去?”
“到山上,在攀枝花樹下!
勒干聽了搖搖頭說:“不,不能這樣,這樣做,會給兩家人帶來痛苦,人們也會說閑話的!
“那怎么辦呢?”娜霜著急地說。
勒干皺著濃眉想了很久,突然,轉過身,把長刀往后一甩,說:“娜霜,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別無辦法,只有到寶石場去!
“什么?到寶石場去!”娜霜說著撲進勒干的懷里,淚水簌簌地落下來。她知道一過界碑就有個寶石場,聽說到那里就可以發(fā)財,可多少人去了,很少能回來。娜霜含著淚水說:“勒干,你不能去,不能去啊!”說著緊緊摟住他,生怕他離開。
勒干的心更是像放在刀刃上一樣的痛苦,他強作微笑,替她抹去淚水,說:“娜霜,世上最美的鮮花,閃光的寶石也比不上我們的愛情。但眼前,這愛情卻需要寶石來換取。我只得橫下心去挖它!
娜霜是聰慧溫順的姑娘,她懂得勒干的性子,砍出去的長刀是不能抽回的,娜霜只得含淚同意了。
勒干要在深夜悄悄離開村寨。娜霜偷偷地煮了糯米飯,用芭蕉葉包好裝進她親手織的筒帕。那筒帕是準備在結婚那天送給他的。筒帕上織有一對幸福的鳥,象征著美好的理想和愿望。
勒干把阿公阿祖?zhèn)鹘o他的一把長刀,送給娜霜。他的心像這把鋼打的長刀永遠是閃光的。勒干就這樣背上筒帕,拖著石頭一樣沉重的腳步,離別了親愛的娜霜,離別了溫暖的竹樓。
三批斗
過了幾天,娜霜的面容明顯地瘦了下來,像是得了一場瘧疾,性格也變了,過去像不離群的小雞,現(xiàn)在常常是一個人走著,想著;過去像布谷鳥一樣愛唱歌的姑娘,現(xiàn)在就像石頭一樣冷靜和沉默。
傍晚收工回家的時候,娜霜一個人走在山林的路上。突然,見前面有個男子,一看是早山。
早山二十七歲,他讀過初中,每次考試總是得個大鴨蛋。他既不想讀書,又怕干活出汗,在山寨里東走西竄,成了有名的酒鬼,說媳婦也沒人看得起?墒恰拔幕蟾锩币粊恚沙闪舜蠹t人。村里組織什么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他就當上了司令。帶領一幫人去抄家,抄出貴重物品就裝進他的筒帕,抄來一筒筒水酒就喝個夠,然后,再去召開批斗會。早山覺得這樣的革命革得太痛快啦。今天,他穿著一套新衣,戴著紅袖套,微笑著說:“哦,娜霜姑娘才收工回家呀?”
娜霜像碰見了一條癩皮狗,厭惡地說:“你在這樹下是在等野雞上樹嗎?”說著要走過去。
早山急忙說:“不,不,不是等野雞,是在等你!
“等我?”娜霜奇怪地問,“有什么事?”
早山見娜霜停下腳步,趕緊向前來,滿臉裝出同情的模樣說:“哎,勒干真不像個背長刀的景頗漢子,心是那樣毒,竟拋下美麗的姑娘走了。”
“早山。”娜霜嚴肅地說,“不許你講他的壞話!
早山嘆了口氣說:“可別人在議論,說勒干是特務,他出去以后還偷偷派人來找你,……我就對他們說不要那樣講,不要隨便誣陷好人。”
娜霜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手中只顧折弄著樹枝,聽他這么說,心里感到奇怪,便轉眼看了他一眼。
早山能和她碰上一眼,好像是得到了滿足,嬉笑著逼上一步,說:“娜霜,我是同情你的,不能讓一片樹葉蓋住了美麗的花朵,我要保護你。我像蜜蜂愛花那樣愛你,真心實意地愛你!
娜霜聽了惡心,憤怒得叭的一聲折斷樹枝,砸在他面前走了。
早山急忙追上說:“娜霜,你不能這樣,難道只有勒干才是景頗漢子嗎?我也是背長刀的景頗漢子呀!闭f著就拉住娜霜的手,要想抱住她。
叭的一聲,娜霜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
早山狼狽地摸著發(fā)痛發(fā)紅的臉,看她跑走的身影,惡狠狠地說:“野雞,野雞,哼!
晚上,寨子中間燒起了三大堆篝火,召開批斗會,連守家人都不準留一個,竹樓旁的批斗會就像發(fā)生地震一樣緊張和恐怖。
早山說娜霜是特務,叫她站在會場上三堆篝火中間,兇猛的火舌一下下伸到她身上。下面的人不忍心看著她。低著頭。姑娘們更是一堆堆躲著暗自哭泣。
早山走上前去,學著省城里造反派的那些動作和腔調,說:“特務娜霜,快交代!勒干跑出去干什么活動?”
娜霜不動聲色地說:“他出去做生意,找錢回來結婚!
“胡說!”早山喊破嗓子吼起來,“他出去是搞特務活動,又派人來找你聯(lián)系,交代任務,你他媽的,還不坦白交代!”
娜霜氣憤地反問:“誰看見派進來的特務,誰見勒干搞特務活動?”
早山說不出什么證據(jù),但仍不甘心,更加蠻橫無理地說:“你這個女特務,再不低頭認罪,就砸爛你的狗頭。”說著惡狠狠地打了娜霜幾巴掌。
娜霜沒有倒下,也不低頭。她像木樁似的屹立著。平時那樣溫柔愛流淚的姑娘,現(xiàn)在卻像鐵漢子一樣。她那雙眼睛像在燃燒著火,嘴里流出鮮紅的血,鮮血滴在閃亮的項鏈上,又順著項鏈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咬緊牙,憤怒的目光盯著早山。
早山鼓起牛一樣的眼睛還想打。
“住手!”猛然傳來一聲吼叫。從群眾中走出一位大塊漢,他是娜霜的姐夫排拉諾。排拉諾沖到早山跟前,憤怒地說:“你在這姑娘面前耍什么威風?自己是背長刀的男子漢!來吧,有膽量,跟我碰碰刀!”說著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刀。
早山嚇得臉色蒼白,直往后縮,像害怕篝火的野貓一樣躲到樹背后。
早山被長刀和譏笑聲趕下臺,但仍不甘心這樣失敗。他明白讓群眾批斗娜霜是行不通的,就叫上一幫人,避著群眾在竹樓火塘邊批斗娜霜,把她打得昏迷不醒,又把她關在一間沒人住的竹樓里。
夜深人靜,一個黑影像魔鬼一樣從竹樓旁的樹叢中跳出來,到竹樓下唰的一聲擦亮火柴,火光下露出早山的嘴臉。他原先想趁勒干外出把娜霜搞到手,可碰了釘子,又想在批斗會上出氣報復,也失敗了。趁現(xiàn)在她被關在竹樓里,偷放一把火,叫她燒不死,也讓她變得像燒過的火柴頭一樣難看。
火光把竹樓村寨照得通紅,燃燒的竹子響起槍聲一樣的爆炸聲。人們呼喊著奔來救火。
排拉諾聽到娜霜的喊聲,沖進去,帶著一身火抱著娜霜沖了出來。
當娜霜醒來時,躺在姐姐娜希的懷里,一滴滴傷心的淚水滴在娜霜的臉上。
“姐姐!”娜霜緊緊抱著娜?蕹隽寺。
圍看的人們也都低下了頭,流下同情、憤怒的淚水。
四求婚
時間過了三年,排拉諾的妻子娜希突然得急病去世了。留下剛滿周歲的女兒小木楠。排拉諾悲痛得整整哭了十天十夜,氣得在門口的大樹上砍下了深深的刀口。失去親愛的娜希,覺得活著還不如死,好幾次舉起了手中的長刀,但女兒的哭聲像命令,像哀求,使他的手顫抖起來。出鞘的長刀又收了回去。
又過了半年,人們傳說,勒干在外面得瘧疾病死了。排拉諾還不信。去找出外回來的人打聽,都聽說死了。這時親戚朋友也都來催促排拉諾,快跟娜霜成親,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婚事。
排拉諾泡了水酒,砍酒竹筒,請媒人到娜霜家說親。第一次背去裝酒的竹筒,娜霜把它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第二次也照樣地退回來。第三次只得排拉諾自己去了。
晚上,竹樓也沒有別人,火塘邊只坐著排拉諾和娜霜。兩人低著頭,沉默著。竹樓里靜得像沒有一個人。只有火塘里的干柴在燃燒著。
火塘里的一塊柴燒盡了,兩人誰也沒開口,按說排拉諾應先開口,可他一直坐著不知從何談起,只顧往火里加柴。
還是娜霜先開口了:“姐夫,你不說,我也知道,送來的竹筒酒告訴了我,你在想什么。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做,難道你不知道我跟勒干訂了婚?!”
排拉諾避開她的眼睛,看著火塘:“我聽說,勒干在外面病死了!
“不!”娜霜的心像挨了一刀,打斷了姐夫的話,說:“不許你這樣講,我不相信會那樣,我相信他會活著,我要等他,等他一輩子!彼齻牡弥v不下去了。
排拉諾聽到她的哭訴聲,心都縮緊了。才說出一句話,就碰在刀刃上,他便沒再說什么。
娜霜含著痛苦的淚水說:“姐夫,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救過我的命,但我求你,別再提這件事。你永遠是我尊敬的姐夫!
排拉諾聽著不知怎樣回答,他真正理解了娜霜的心,她是那樣純潔、專一、忠誠。他覺得原先的想法,對不起勒干,更對不起眼前的娜霜。他悔恨地說:“娜霜,是我錯了,今后再向你提出這個問題,就讓長刀懲罰我吧。我現(xiàn)在只求你一件事,你姐姐去世了,可憐的小木楠天天找媽媽,見你叫喊媽媽,求你答應她,像你姐姐那樣愛她!
娜霜含著激動的淚水說:“這我完全辦得到,也是我應該做的。小木楠是從姐姐身上留下來的一塊肉,也是我心中的一滴血。你放心,從明天起,我把她接到我家,由我來照管撫養(yǎng)!
五美夢
勒干沒有死,他還活著,可他的面貌全變了,身體瘦得像一條干巴,他心里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堅持挖寶石。他到寶石場已經(jīng)五年了,跟三個窮工友結拜兄弟,共住一間茅草棚,吃一鍋飯,只是各挖各的寶石。
寶石山下是一堆堆破舊的茅草棚,對面山上是綠色的樹林和花園。林園中露出雪白的洋房,不斷地傳來軟綿綿的音樂、女人的狂笑聲,還有洋狗的叫聲。那是寶石場老板們所在的地方。
早晨,勒干他們正吃著拌野菜的稀飯。幾個人從旁邊草棚里抬出一個死人來,用席子包著,頭和腳還露在外面。他們四個人見了沒什么異常的表情,在他們這里天天都有幾個人豎著走進來,橫著抬出去。在這里,死人和活人沒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窩棚里常常是死人和活人同睡在一起。
勒干挖了不知多少個晝夜,連寶石的影子也沒見到,自己累得只剩下一身骨架。他仍舊挖下去。一天勒干交了紅運,挖了一塊大玉石。勒干狂喜地抱著玉石回到草棚。窮工友們湊錢買酒肉吃喝,祝勒干的好運氣。
老板像嗅到了味道的狗趕來了。他看見玉石,歡喜地撲上去,撫摸著,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最后才叫人抬回場部來,又笑嘻嘻地對勒干說:“恭喜你勒干,明天一早請你到場部來,共同商談這塊玉石的價錢。”
這天晚上,勒干激動得不能入睡,一直到天亮前才進入了夢境。他夢見自己騎著一匹漂亮的白馬。筒帕里裝滿了寶石,包頭上也綴滿了寶石,連馬頭上也掛滿了寶石,人身和馬身上都閃耀著燦爛的光輝;氐焦枢l(xiāng),鮮花遍地。漂亮的娜霜舉著美麗的花環(huán)奔來,給他戴上花環(huán),他給娜霜戴上閃閃發(fā)光的寶石項鏈;又夢見在竹樓下舉行幸福的結婚典禮,又唱歌又跳舞。新郎新娘跳得腳都發(fā)痛了。
一聲吼叫,驚醒了夢中的勒干。勒干睜眼一看,已是大白天了。原來,老板用拐杖戳他的腳掌。勒干發(fā)現(xiàn)老板的臉上沒有昨天的那種笑顏,從他那眼神中,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老板裝出極不高興的樣子說:“哎,讓我白跑幾趟,累得我要斷氣了。告訴你,你挖出來的不是玉石,是石頭!”
勒干大吃一驚,趕緊說:“不,不會的,那是真正的玉石呀!”
“怎么不會!”老板冷笑著說,“寶石山里有玉石一樣的石頭,也有石頭一樣的玉石,用你的肉眼是不容易分辨的,只有用科學儀器才能看出真假。”
勒干氣得不知怎么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