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北京大學(xué)著名教授、文學(xué)史家) 張煒對生活的復(fù)雜性的展示加強,并常在開闊的歷史背景中,通過家族、階級等矛盾交織的人物關(guān)系,來展示山東半島農(nóng)村歷史變革中政治、經(jīng)濟、倫理的沖突,表達(dá)了一種強烈的對社會文化現(xiàn)實的批判立場。他以理想主義的人文精神的尺度,呼喚大地情懷。其精神世界,既有俄羅斯文學(xué)的血脈,又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那種悲憫! ∧戏ㄖ麑W(xué)者、福建社科院院長): 講述一個紛繁復(fù)雜的故事不難,難的是刪繁就簡,同時又韻味十足。張煒做到了這一點,這與他的敘述語言分不開。精練過的口語,繪聲繪色的民間話語與微妙的書面表述,多種語言因素的攪拌形成了《丑行或浪漫》的特殊語言風(fēng)格:有勁道,耐咀嚼,繁茂蔥籠,飽含液汁——獨特的語言是一部杰作必須具備的前提! £悜(yīng)松(著名作家、湖北省文學(xué)院院長): 文壇不乏才華橫溢者,可語言能到這種自由、放松、揮灑自如、句句見彩的境地,也確乎太難了。張煒把狹小的、原始形態(tài)的、蕪雜的方言變成了如此美妙、有力、前無古人也許將后無來者的現(xiàn)代文學(xué)語言,他無疑成為了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tuán)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十余獎項。
第一章 南瓜餅
一
暮氣圍攏的一刻,天空和大地變成了杏紅色,到處都暖洋洋的。如果這會兒是在那條河邊,如果再有一群肥羊兒咩咩一叫,那就好了,那就離怦怦心跳的幸福一拃遠(yuǎn)了。現(xiàn)在是市中心,剛剛下班,這么多人和車堵在城街十字路口,司機們開始胡按喇叭。每天的這段時間都有人流車流擁在那兒,等著又干又硬的黑夜把整座城市罩個嚴(yán)嚴(yán)實實。不過令他奇怪的是,這些天每次在路邊等待綠燈、每到了這個時候,鼻孔里就會倏然掠過一股濃濃的糯香。這氣味讓雙腿變得輕快起來。黃昏的天色就像剝了皮的南瓜,快熟透了,快吃進(jìn)嘴里了。一股風(fēng)擁緊了后腰那兒,一路推著他往前,像要一口氣把人推到記憶的河邊。已經(jīng)好多天了,無論上班下班,腦海里時不時就要閃過年輕時的那一幕,觸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場景,讓人心慌走神。最后他不得不在心里告饒:媽呀,老豬掛記著萬年的糠,千萬別動這樣的念頭,這可不是老實人該想的事情,快打住吧。
穿過煙熏火燎的燒烤攤,拐進(jìn)南北巷子,一抬頭就能看到四樓窗上那幅桔紅色的簾子!拔业募野,”心上熱著往前趕,幾步就跨到了樓梯口。到處彌漫著不言自明的香氣,到處都是小家的氣息。打開門,一層水汽飄在走廊里,廚娘合手站在那兒。他們打照面時誰也不說一句話。她取下他手中的皮包,手一挨近就覺得灼燙烤人:剛才那一會兒她還在灶上做餅,不用鏟子,而是直接在油滋滋的平底鍋上攤,伸手揪著那餅轉(zhuǎn)動、拍打,再翻過來。他在一邊看過。軟軟的一張餅被她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像個乖孩子一樣!爸骷,吃飯哩!薄斑,可別這么叫!薄笆橇ㄖ骷,”廚娘回頭去了廚房,出來時一手托著金色大餅,一手舉著藍(lán)花缽。兩人一聲不吭吃飯了。
在她收拾餐桌的時候,他到北涼臺上吸了一支煙。身后有腳步聲,原來她站在那兒。“主家,她不讓你吸哩!薄斑,不吸了,”他隨手將煙揉滅,聽著腳步聲消失!澳懵犓,那就跟她去吧!庇执钟謵灥穆曇魢樍俗约阂惶,好在對方聽不到;氐脚P室一片灰黑,他沒有開燈,頭枕雙臂仰躺在沙發(fā)上。又是一個長夜開始了,一個人,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子。妻子一個月只回家三五次,每次只呆三五分鐘。兒子在寄宿學(xué)校,見面要等到周末。保姆大概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四周沒有一點聲息?墒悄瞎巷灥臍馕杜脻M屋都是,從她來到這個家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這個女人也像南瓜:真是豐碩,露在外面的部分紅紅的。大概她周身都是火紅的肌膚。
現(xiàn)在家里是兩個人了。像變戲法似的,如今夜晚有了兩個人。盡管她在另一個屋里,他卻再也不覺得孤單了。男人跨過了中年這條線最害怕的就是孤單,孤單讓人百病皆生,早早老了死了算完。一個人的夜晚讓他想得太多,最后所有的愁緒都落在妻子身上?窗,有多少人在使用這同一個夜晚,用法卻是千差萬別:比如妻子,她有自己曖昧的夜晚。對此他堅信不疑。妻子這會兒一定與某個人在一起,那人虎背熊腰,臉龐黝黑,雙眼濺著火星,厚厚的雙唇往上翻著,手上戴了紐扣般的大戒指?上麖臎]見過這個人,完全是通過聲音想像出來的。有一天半夜電話響了,那一端是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又兇又躁,竟然一開口就說:“讓金梨花接電話。”放下電話他對妻子憐惜了。他擔(dān)心如此粗魯?shù)哪腥私^不會珍重女人,只會蹂躪。
他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十一年嘛,生了個兒子嘛。她嬌細(xì)白嫩,腰如黃蜂,有一口世界上最潔凈的牙齒;清香如薄荷的氣味,黑寶石一樣的眸子,還有一只翹翹的貓舌。當(dāng)然了,美人胚子。不過人生育之后就變得尖利了,完全不是從前的溫柔多情。她太多情了,關(guān)于這一點,他簡直將整個下半生用來回想都不夠。是啊,一個人只要可愛就會有一些絕招兒,說白了就是這后者讓人不忍割舍。自己單位那個女副局長不止一次說他:你可真沉得住氣!是的,這眷戀與不舍是由十一年的光陰積存而成的。事到如今,到這個夜晚,他對她仍有一種抱愧的心情。
不錯,她的尖利逼人完全是生育的結(jié)果。生了個男孩,多么謙遜老實,安然沉默的性格甚至超過了父親?赡茏瞿赣H的把全身賢淑都用來孕育腹中的孩子了,瓜熟蒂落之后,母體剩下的就全是怨怒刻薄了。她開始吹毛求疵,動不動就指鼻訓(xùn)斥,挑剔他窩窩囊囊的仕途、可憐巴巴的薪金,以及羞于提起的性能力。時代變了,衡量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和尺度也在變,如今許多人對大是大非問題不再細(xì)究,而對于區(qū)區(qū)性的要求倒是空前苛刻了。還是那個頂頭女上司,常常轉(zhuǎn)彎抹角探詢他床上的事情,最后的率直總讓他驚駭不已。妻子好像人屆中年才發(fā)覺事事不如人,恨不得從一切方面都來個大躍進(jìn)。比如她一個月內(nèi)竟讓丈夫跑五次家政服務(wù)中心,一年里先后領(lǐng)回十二個保姆,卻又以各種借口全部辭退。最后那個本來近乎完美,只因有一段不停地打嗝,還是遭到了淘汰。他在心里呼叫:“老天,能在我們家做保姆的人大概還沒有生出來!被貞浥c一個個保姆相處的日子,有些心酸。她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是新來這座城市的打工妹,或是輾轉(zhuǎn)了幾家的老手。她們對女主人都同樣畏懼。她要求她們沒有疾病,健康得無可挑剔,又能操持一手好伙食。人要絕對勤快,還要沉默,隨便與主人搭訕是不行的。他記得有一個山區(qū)來的活潑姑娘,臉龐像多汁的水藕,一對虎牙;人也勤苦肯干,家里隨處都擦得干干凈凈。她閑下來的時候就陪他喝茶,偶爾一笑很響。妻子讓他辭退,他吸了一口涼氣:“我相信咱家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姑娘了!薄笆菃幔磕歉每熳!薄盀槭裁?”“因為她死盯著你看。”姑娘走了。后來的幾個分別犯有不同的禁忌,不過他終于明白:最大的忌諱就是她們的年輕、成熟和漂亮。沒法,他后來只能去找那些最不起眼的女人,結(jié)果惹得妻子大叫:“你想把我腌臜死呀!”半年過去,他沒有領(lǐng)回一個保姆,她不得不親自辦理,結(jié)果還是大同小異。在失望和厭煩的日子里,他真的想念她們了。偶爾去幾次家政服務(wù)中心,只不過是例行公事。妻子抱怨和發(fā)火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同時開始處心積慮地打扮,半夜不歸。也就是這段時間,他接到了那個男人的電話。妻子借口出差,有時長達(dá)半月沒有音訊。像是出于一種慣性,他照例要留意保姆的事情:有一天下班路過一條白楊路,見路邊站了一些求職打工的人,個個身前有一塊紙牌,寫了自己的特長等等。姑娘和中年婦女都是尋求做保姆廚娘的。他在一個圍藍(lán)色頭巾的女人跟前站住了:走到她跟前,抬了兩次腳都沒能挪開步子。
這個女人四十左右歲,偏胖,邋邋遢遢的樣子。寬大的圍巾遮去了半個面龐,眉眼就看不太清了。“會做飯嗎?”她把頜上的圍巾往下拉一拉:“會哩!睎|部平原口音。他馬上問:“哪里人?”回答出乎預(yù)料?墒撬睦镉袀聲音一再催促:不必再問了,就是她了,就是這個人了,保管妻子相得中。這樣想著他就說了:“走,咱們回家去。”
他們一前一后提著打了補丁的大包裹回來了。像是早有約定似的,妻子竟然等在家里,這會兒馬上端量起燈下的女人:“多大了?”“四十二。”“出來幾年了?”“八年!薄坝猩矸葑C嗎?”女人在身上掏著,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頭。妻子一把拿走,他也湊過去看:劉自然,十八里疃人。“真他媽怪的村名啊。不過留下吧,先好好洗涮洗涮。真腌臜死人了!逼拮右痪湓捵隽藳Q定,然后到衣柜里取了什么東西,一轉(zhuǎn)身又離開了這個家。
“主家,晚飯吃什么?”那個夜晚他正在窗前望著,身后響起一句生僻的呼叫。“唔,可別這么叫。我叫趙一倫,老趙!薄笆橇,主家!彼@時轉(zhuǎn)身,剛一定睛就退了幾步,直愣了好幾分鐘。老天,這就是剛剛領(lǐng)回的那個女人?瞧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什么!大藍(lán)圍巾解去了,胡亂纏裹的粗臟衣裳換成了方領(lǐng)兒向日葵圖案的夏衫;齊耳短發(fā)被利利索索卡住,襯出一副圓圓的臉龐;剛剛從洗澡間出來的緣故吧,她的臉和手都濕濡濡彤紅發(fā)亮,讓人想起春天的瓜果;眉眼長得很開,牙齒潔白晶瑩。由于是中等身材,整個人就顯得胖了一點,也許比在路邊上看到時還要胖一些。尤其讓趙一倫覺得不好意思的是,她的胸部顯得過于突出了。算不上苗條淑女,可又絕不輸于她們。一種無法言喻的氣息彌散開來,不是香波和化妝品,而是其他的什么。奇怪的是這氣味一下就讓他想到了老家、那里的人和事,還有河邊上刮來刮去的風(fēng)。
二
劉自然來到的第一個夜晚讓他頗為尷尬。他發(fā)現(xiàn)這種無頭無緒的生活真該從頭整飭了:要做晚飯卻沒有蔬菜、沒有米,也沒有魚和肉。他這才記起自己每周有七八次是要靠方便面打發(fā)的。劉自然在廚房的柜子及四周耐心搜尋,找到半碗剩下的水餃粉、一只放了許久的南瓜。她把案板擺好,倒弄著油鹽忙活起來。趙一倫回自己的屋里,可只一會兒就呆不下了,必須跑到廚房那兒看看:這是怎么回事啊,一股糯香氣把三間屋子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油煙機轉(zhuǎn)得嗚嗚響也無濟于事。他一到門口就見她在灶前忙碌,燈光映出一副寬厚的背影。
他們家的餐廳鑲了象牙白瓷磚,并與一個小廚房相連;這是夜晚七八點鐘,稍稍遲了一點的晚餐時間,五十支光的節(jié)能型溫馨燈管映射四壁。餐桌上擺了兩副碗碟筷子,還有瓷匙餐巾之類。她從廚房出來了,臉上帶著微微笑意,一手托著的大平盤里是金黃的南瓜餅,另一只手里是盛了濃湯的藍(lán)花缽。她讓過前去接?xùn)|西的趙一倫,只一彎腰就把手里的餅盤和湯缽一一放下,讓其各自落在一張事先擺好的厚紙墊上。
這真是奇特的一餐。第一次與新廚娘同桌用餐的拘束、以及難以回避的某些新奇感總是妨礙他對食物的細(xì)細(xì)品味。然而南瓜餅的特異氣味與口感讓他一次次專注起來。一股花粉香氣,一種油脂和鹽也遮掩不去的醇厚甘甜,一入口就泛開來。這餅分成了幾層,一層有瓤兒,是瓜肉摻了什么揉成的,像果脯那樣;一層是熏烤過的瓜條兒搭在一起,中間有松籽一般的東西摻和著,又軟又酥。輔助的湯也好極了,碩果僅存的一點干蘑菇被制成了細(xì)絲,不淡不稠的淀粉鹵相得彌彰。蒜末,小茴香,若有若無的胡椒粉。趙一倫不知是被嗆住了還是怎么,一抬頭讓對方看到了滿眶的淚水!爸骷,紙哩,”她遞來餐巾紙。他接過來按了按眼睛和額頭,說了句:“這南瓜肯定是長在河邊沙地上的。”
那是一條大沙河,后來越淤越小,簡直成了一條很小的河。河岸上全是細(xì)細(xì)的白沙,上面有榿柳和紫穗槐,有豇豆和疏朗的南瓜棵兒。當(dāng)南瓜紅了時,河水就變暖了,他要跳進(jìn)河里洗澡。赤身裸體的時刻無憂無慮,仰在水上,聽兩岸肥羊的鳴叫。他那時二十多歲了,正一心一意盼望出現(xiàn)什么奇跡。最大的奇跡是隨父親回城,因為風(fēng)聲一松一緊,說父親的大罪就要被赦了,一家人回城是遲早的事?墒怯忠荒赀^去,奇跡并未發(fā)生。還有,他這會兒渴望能暗中親近一個女人。到時候了,一層胡子從嘴巴上生出,如春草鉆破土皮;不僅是嘴巴,即便是小腿上也有毛發(fā)生出。再瞧這一身光亮的皮膚,黑中泛紅,像銅一樣,無愧于父親為他取的“銅娃”這個名字。村里有些年輕媳婦私下里摸過他的脊背,捏他,說:“真好!彼幸淮位鹌穑幌掳焉焓謥y摸的女人壓住,緊緊按在了一棵柳叢下。女人喘了一會兒說:“使不得哩,你會進(jìn)大獄,莫學(xué)你爸哎!彼褚粋沒有長成的幼蟲那樣蜷了一下,從她身上滑下來。
無論什么時候回想河邊歲月,都會驚訝那個年紀(jì)的渴望。他記得在河水里映照過滿頭蕪亂茂密的頭發(fā),深知它們是欲望的火苗,正燎著一顆年輕野蠻的心。誰都說他是一個老實孩子,整天無語。父親大赦之日遙遙無期,有人就對母親說:“快給孩兒娶下個媳婦吧,你們這樣的人家,只要女的不嫌就行。”母親像鄉(xiāng)下女人那樣用衣袖擦眼,讓憂愁纏住了。河邊村子里所有類似的人家都有一個孤獨的男孩,他們大半一生都不會有親近女人的機會。這樣的男孩長到了十八九歲就成了危險的物件,全村姑娘都躲閃著他們,說千萬不能跟上往地獄里走啊!翱晌沂倾~娃,我有天大的拗性哩!”他在河里擊水時發(fā)狠喊著。有一次他攀著水邊的一棵倒生柳呆住了,因為離他十幾米遠(yuǎn)正有一條又白又胖的大魚:它迎著這邊張嘴吐水。像個夢境一樣,又是一二條大魚游過來了。他的嗓子好像被扼住了一樣難受,臉漲眼迷。突然聽到了嬉水的笑聲,大白魚一條條全變成了女人。他急急回頭逃離,晚了,另兩條大白魚不知何時繞到了后邊,噴出粗粗的水柱將他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