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從“狹義散文”開始,深圳的觀瀾,四川、貴州交界的二郎古鎮(zhèn),一路走去,腳印和文思并置,關于兒童和“兒童文學”、垃圾和經典、理想和“主義”、文化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以“文學的方式”思考文學,終有“文學式的哲學”登場。一個苦口婆心的純良面容,一個濟世賢者的頓足疾呼,思路收放回蕩自然天成,可謂神助。其中的“少年故事”,更顯大散文格局。
文學評論家王必勝: 張煒的散文有開闊的題材,不拘形式的文筆,情懷深摯的精神氣韻,以及安然沉靜的禪意。其最大亮點為:知性與識見,情懷與溫度,韌性與持守! ⊥醣貏僭u論: 絲綹相連的心書 張煒的散文隨筆,不拘一格,或大或小,有專題,也有散章,近四百萬字。其中,不乏早期的青澀之作,但斑駁絢麗的文字方陣,構成了一座恢宏壯闊的文學建筑。張煒認為,寫作是一個“孤獨者的心音”,自喻散文是一本“絲綹相連的心書”,用心去寫,是他獲得讀者認可的原因。他的散文有開闊的題材,不拘形式的文筆,情懷深摯的精神氣韻,以及安然沉靜的禪意。具體而言,體現為以下三個突出的亮點—— 知性與識見。張煒的寫作,被認為是人文精神守護者的寫作。他的小說,有深摯的人文情懷,對歷史和人生,對自然和生命,有著激昂華麗的書寫和高蹈的精神揭示。而散文也承續(xù)著他擅長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體悟和闡發(fā),從社會世相開掘精神層面的意義。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幾乎包括了社會人生方方面面的感悟。尤其是,在對世道人心的闡發(fā)中,他多從普通的生活現象里,從一些平常的事例上闡發(fā)哲理,關注的是一些思想本體的問題,一些生命和生存的意義。這些散文雖是短章,卻從思想的高度、現實的角度,進行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知性寫作也是思想的寫作,是散文中的風骨和精氣神,是文學的鈣質。在散文中,不論是讀史、寫人,還是談藝、記往,張煒都從一個思想者的維度上書寫。時下,有些散文流于故事情節(jié)的平面鋪陳,或者多是些小情小調和夕陽老調,缺少識見與思想的支撐。如是,平庸而軟弱是現今散文的一個常見毛病。張煒的知性書寫,是一種潛沉而深入的書寫,是一種人文精神的表達,惟此,他的散文有了風骨和力量! ∏閼雅c溫度。張煒的散文有兩個精神著力點:對故鄉(xiāng)齊魯文化的敬重和對大自然的謳歌。故鄉(xiāng)故情,吾土吾民,是寫作者的精神原鄉(xiāng),是靈魂的棲息地。早年,張煒作品中 文學評論家王必勝: 張煒的散文有開闊的題材,不拘形式的文筆,情懷深摯的精神氣韻,以及安然沉靜的禪意。其最大亮點為:知性與識見,情懷與溫度,韌性與持守! ⊥醣貏僭u論: 絲綹相連的心書 張煒的散文隨筆,不拘一格,或大或小,有專題,也有散章,近四百萬字。其中,不乏早期的青澀之作,但斑駁絢麗的文字方陣,構成了一座恢宏壯闊的文學建筑。張煒認為,寫作是一個“孤獨者的心音”,自喻散文是一本“絲綹相連的心書”,用心去寫,是他獲得讀者認可的原因。他的散文有開闊的題材,不拘形式的文筆,情懷深摯的精神氣韻,以及安然沉靜的禪意。具體而言,體現為以下三個突出的亮點—— 知性與識見。張煒的寫作,被認為是人文精神守護者的寫作。他的小說,有深摯的人文情懷,對歷史和人生,對自然和生命,有著激昂華麗的書寫和高蹈的精神揭示。而散文也承續(xù)著他擅長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體悟和闡發(fā),從社會世相開掘精神層面的意義。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幾乎包括了社會人生方方面面的感悟。尤其是,在對世道人心的闡發(fā)中,他多從普通的生活現象里,從一些平常的事例上闡發(fā)哲理,關注的是一些思想本體的問題,一些生命和生存的意義。這些散文雖是短章,卻從思想的高度、現實的角度,進行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知性寫作也是思想的寫作,是散文中的風骨和精氣神,是文學的鈣質。在散文中,不論是讀史、寫人,還是談藝、記往,張煒都從一個思想者的維度上書寫。時下,有些散文流于故事情節(jié)的平面鋪陳,或者多是些小情小調和夕陽老調,缺少識見與思想的支撐。如是,平庸而軟弱是現今散文的一個常見毛病。張煒的知性書寫,是一種潛沉而深入的書寫,是一種人文精神的表達,惟此,他的散文有了風骨和力量。 情懷與溫度。張煒的散文有兩個精神著力點:對故鄉(xiāng)齊魯文化的敬重和對大自然的謳歌。故鄉(xiāng)故情,吾土吾民,是寫作者的精神原鄉(xiāng),是靈魂的棲息地。早年,張煒作品中的蘆青河,晚近的萬松浦,都是他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場域。這些散文體現了他執(zhí)著的家鄉(xiāng)情懷,一個來自底層的知識分子的平民情懷。散文專題《芳心似火》,有一以貫之的主題,就是對齊魯文化特別是齊國文化的張揚,以人文立場,描寫這塊浸潤儒文化的土地上眾多的物事與風習,其中多有家鄉(xiāng)的悠悠情懷與拳拳心緒。這些看似散漫,其實有著一統(tǒng)的精神紐帶,那就是對于齊魯大地風華物象絲絲縷縷的情感。閱讀一些篇章,可以感受到他對人文精神的特殊秉持,對傳統(tǒng)文明根脈的敬畏,對喧囂塵世中文化缺失的痛心。這些表明作家注重人文情懷的接續(xù)。另外,他對大自然有足夠的敏感和熱愛。他以人類最親近的關系來描繪萬松浦的動物和植物,寄情于那些原生態(tài)的自然物事,這也與齊魯文化的崇奉自然相一致。張煒作品中的自然情懷和人文情操,浸染著作家細膩的情感。一個作家以其心靈的激情和生命的溫度來書寫,恰是對讀者負責的表現。 韌性與持守。散文是輕快的寫作,多隨意而為,但是,能夠堅持構筑宏闊的文學長廊,需要作家擁有一顆堅韌的文心。惟有沉靜于文學的人,篤定于精神求索的人,才會有如此的創(chuàng)獲與豐收。張煒散文創(chuàng)作的啟示是,一個人能夠堅持四十年的散文歷程,不厭其煩地去關心和表達,言說創(chuàng)作及創(chuàng)作之外的事,才有了散文隨筆中的宏大建構。他對人文世界、生活現場、自然物事等,有較為深入廣泛的涉獵。其中,有創(chuàng)作心得感悟,有人生札記,有對生活中美的褒揚和對丑的鞭笞。張煒的散文題材豐富隨意,但在題旨上卻有自己的獨特考量,體現出他的文學韌性和堅持態(tài)度。他多次說及他對文學始終抱著神圣而敬畏的態(tài)度。這種韌性和堅持,也是一個精神的守望者、文學有心人崇高的文學情懷。在當下文壇中,張煒的寫作不是另類,但至少是一種特別的現象,即不迎合時俗,不遷就流弊,不滿足現實的花花草草,他耕耘的是一片生機鮮活的百草園,他栽植的一株葳蕤蔥蘢的大樹。這種情懷和韌性,值得珍視和尊重! 醣貏
自序 這是我三十多年里寫下的散文和隨筆,幾乎是虛構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丟失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漸漸都像迎風奔馳的老馬,背上的一些馱載難免要在路上飛揚四散,再也無從尋覓。
從頭看這大大小小的篇章,讓我時而激越時而黯然,難以平靜。這分明是樹的年輪,是旅痕和足跡,也是由遠及近的心音。比起用力編織的那些故事作品,這些文字好像更切近現實生存也更有灼疼感。
許多篇目寫在青春時段,那時的稚嫩和面紅耳赤的沖動,今天看非但不盡是羞愧,而且還引起我多多少少的欽羨。單純直撞的勇氣與昨日緊緊相連,如今這一切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潛在了心底,只更多在夤時、在傾聽撲撲海浪和漫漫市聲的無眠之夜,才緩緩地升騰起絲絲綹綹。是的,我仍然為當年人和文學的承諾而激動不已。
我的出生地在半島地區(qū),即那個東部海角。那里曾經有無邊的叢林,有大片的松樹,離河的入?诓贿h,又在重要的古港之側,于是被命名為萬松浦。一個人由此地起步遠行,就近的比喻是一條船從這里啟航,緩緩駛入了風雨之中。如果留有一部長長的出航志,那么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都必定連接著萬松浦、開始于萬松浦。
人是一條船,并且始終是獨自一人的水手兼船長。這部出航記錄未免顏色斑駁,腥咸汗洇,但唯其如此,也才稱得上一本真實的書。
自序 這是我三十多年里寫下的散文和隨筆,幾乎是虛構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丟失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漸漸都像迎風奔馳的老馬,背上的一些馱載難免要在路上飛揚四散,再也無從尋覓。
從頭看這大大小小的篇章,讓我時而激越時而黯然,難以平靜。這分明是樹的年輪,是旅痕和足跡,也是由遠及近的心音。比起用力編織的那些故事作品,這些文字好像更切近現實生存也更有灼疼感。
許多篇目寫在青春時段,那時的稚嫩和面紅耳赤的沖動,今天看非但不盡是羞愧,而且還引起我多多少少的欽羨。單純直撞的勇氣與昨日緊緊相連,如今這一切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潛在了心底,只更多在夤時、在傾聽撲撲海浪和漫漫市聲的無眠之夜,才緩緩地升騰起絲絲綹綹。是的,我仍然為當年人和文學的承諾而激動不已。
我的出生地在半島地區(qū),即那個東部海角。那里曾經有無邊的叢林,有大片的松樹,離河的入?诓贿h,又在重要的古港之側,于是被命名為萬松浦。一個人由此地起步遠行,就近的比喻是一條船從這里啟航,緩緩駛入了風雨之中。如果留有一部長長的出航志,那么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都必定連接著萬松浦、開始于萬松浦。
人是一條船,并且始終是獨自一人的水手兼船長。這部出航記錄未免顏色斑駁,腥咸汗洇,但唯其如此,也才稱得上一本真實的書。
記得有一次回到故地,一個辛苦勞作的下午,我疲憊不堪地走入了萬松浦的叢林。當時正是溫煦的春天,飛蝶和小蟲在潔白的沙土上舞動躥跑,四野泛綠,鼻孔里全是青生氣息。這時我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住——那是正在冒出沙土的一蓬蓬樹棵嫩芽,它們呈深紫色向上茂長,四周是迎向春陽的新草與灌木……我一動不動地站定。大野熏蒸之氣將我團團籠罩,恍惚間又一次返回了童年。置身此地此情,好像全部人生又在從頭開始,興奮與感激溢滿全身。我仿佛接受了冥冥中的昭示,在心里說:你永遠也不要離開這里,不要偏移和忘卻——這就是那一刻的領悟、感知和記憶。
那是難忘的瞬間感受。也就是類似那個春天下午的一種莫名之力、一種悟想,時不時地在心底泛起,提醒我,并用以抵御生命的蒼老、陰郁和頹喪。多少年來,萬松浦一直伴我吟哦,伴我長旅——它的意義,它與我、與我一生勞作的關系,若以傳統(tǒng)詩歌中的比興手法而論,那么更多的是“興”,而不是“比”。它總是明亮著和激勵著我的整個勞動。
這些文字是系列的短章編年,更是一部絲綹相連的心書,一部長長的書。它們出生或早或晚,都一概源發(fā)于萬松浦的根柢之上。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十余獎項。
難忘觀瀾
“觀瀾”是深圳市內一個村子的名字。這里如今已成為海內外版畫家的云集之地,所以人們都叫它為“觀瀾版畫村”。
從深圳的高樓林立之間走出來,忍不住要長長呼吸一口。然后就到了這個村子,它就藏在市區(qū)之內,車子三拐兩拐就到了。搓搓眼,一個愣怔:這是到了哪里?滿眼的黑瓦白墻,一片靜謐。下了車,兩腳馬上踏到了陳年石板路,路兩旁全是一層兩層的古舊民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原貌故態(tài),而不是后人仿蓋的。一股濃郁淳樸的氣息像老酒一樣揮發(fā)出來,讓人產生了醺醉感。
迎面有一棵大菩提樹,它立于村子大街正中,枝葉繁茂。這棵樹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讓所有人都靠前停下步子,行注目禮。它是這個村落的靈魂,已經在此地生長了好幾百年。
我的心靜下來――不是剛剛從鬧市帶來的那顆躁心靜下來,而是將許久以前的、潛隱的浮躁悉數按撫,變得平平靜靜。這兒有一種罕見的能量,這能量可能就潛藏在這棵大菩提樹上――還有四周,這片安然自如的民居街巷之間。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說那些海內華埠,繁榮都市,都應該葆有這樣的一片清靜溫煦才好,F代人以高聳層疊和奇形怪狀的建筑為能事,移植沿襲,竟相追逐,氣喘噓噓。伴隨這類建筑的一定是從西方抄來的各種游樂,是徹夜不息的放肆嚎唱,是大型舞臺上扭動躥跳的花男綠女。
東施效顰的激烈與轟鳴,成為一場熱病之源。在陣陣鼓噪聲中,勞動和創(chuàng)造的生命一天天被耗盡,收獲的卻只有一絲膚淺的、轉瞬即逝的所謂“幸福”。
就為了建起一座座時尚之都,無數的“觀瀾”在消失,而且不留一絲痕跡。從南到北,一座座百年村屋被摧毀,連接童年的長巷業(yè)已推倒,標志和象征著一座古城的鐘樓被炸掉。文明傳承正處于危險的時刻。
心懷惻隱的旅者來看看觀瀾吧,你也許會在這里得到一點啟示和安慰。
觀瀾除了低矮的民居,還有兩座高起的建筑,那是矗立了上百年的碉樓。這就使整個小村呈現出另一番情致:既有貼近土地的樸拙生存,又有努力向上的抬頭仰望。
剛拐出一條巷子,轉身又是一道窄門:入門是一處芭蕉低垂的院落,院里有熾紅如火的三角梅在盛開,有石桌,還有一口古井。
一個身著素衣的男子從一間屋里走出,垂著兩只粗手,是從版畫作坊里出來的師傅。原來這里不少房子雖然外部形制依舊,內里卻被版畫藝術家們使用起來,作了創(chuàng)作室和印制車間。
多么古樸沉寂的村子,這里的一切簡直隨處都可入畫――藝術家們置身其間,不是有福了嗎?他們在此地揮灑靈感,凝思,養(yǎng)氣,一切都再好不過了。
就因為有古村落的氣質籠罩一統(tǒng),有那棵大菩提樹的安定守護,所以盡管與商都大埠近在咫尺,空氣中仍然沒有染上什么異味。如果它的明天仍如今日,喧囂止于白墻黑瓦,那么這里就永遠有著誠篤的向往,有著神圣的朝拜。
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子,來自西域,是個版畫家,在這里產生了自己的得意作品?此皇挚ㄑ皇謹堊〈謇锏耐,笑著,留下一幅照片。
魯迅當年曾為版畫在中國的復興熱情呼喚過,據說先生當年鼓勵過的一個青年版畫家,就出生在這個小村里。
我不由得想象:魯迅穿著灰布長衫,手持香煙走在觀瀾的石板路上,仔細地瞧著這里的一切,滿眼都是欣慰。
2012,1,6
古鎮(zhèn)隨想
在四川與貴州、重慶交界處有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叫“二郎鎮(zhèn)”。它處于三區(qū)交界的邊緣,鎖在重疊深山中。
踏上這里的街巷,身處有些突兀的靜謐,令人忍不住猜想:這里太遠了,究竟有哪些多情的趣人到過這樣的鎮(zhèn)子?這里又為何熱鬧起來,涌動著不息的人流?
古鎮(zhèn)有許多時候隱在濃霧中。霧幔扯不掉,它就長時間掛在山的半腰。峰巒秀麗,一色灰白陡立的石壁,青翠的山頂。一道深水從山間流瀉而過,那是聲名遠播的“赤水河”。鎮(zhèn)子建在河邊有限的平地和山階上,隨意自由。
我們漫步其間,想象這座鎮(zhèn)子生成的種種緣由。它首先是當地山民的祖居地,因為隨便一方水土都會誘惑生民,成為他們休養(yǎng)生息的地場。最早那一條條蜿蜒小路是山水沖涮出來的,再由人和獸一天天拓寬。無數生命的痕跡就這樣連接起山里山外,溝通了一個越來越大的世界。
在外地人眼里這里偏僻而幽美,也許最適合做隱居之地,F代人的確陷入了新的窘迫,深刻感受著文明的擠壓和追逐,說不定會逃到這樣的深山僻地里躲藏起來。但是在遙遠的農耕時代,是否也會有這樣的隱士?他們又為何而來?為避禍,為求悟,為放浪,為修行?
山川大地之上,人就像種子一樣撒開,然后頑強地生長。人與山水相依持久,漸漸生出濃烈的情感,好比母子之情。在深壑高嶺之間,一代代人開拓雕琢出一方方小小的田園,上面長出一層嫩嫩的蔥綠。
這種人與山的相守多么辛苦,多么寂寞,又多么超然安靜。這里的勞作和收獲,與大山之外當有許多不同。就為了品咂山中歲月,讓其變得更有滋味,他們慢慢開始了釀造。這里的河水格外凌洌清新,糧秣最為單純飽滿,思悟愈加內向深沉。三者合一,日日演練,于是好酒出世。
世人都知道赤水河兩岸是美酒的滋生地。隨便扳著手指數一下,就能吐出一串串名酒的名字。
飲者說:在漫長而又短暫、悲傷卻又歡娛的人生之路上,如果沒有了美酒陪伴,那還了得;蛟S果真如此,于是就有了這樣的酒香濃烈,代代不絕,赤水河一帶已成為海內外神往之地。
二郎鎮(zhèn)人造郎酒,技法靈異,如有神授。他們在大山里找到一處奇怪的天然溶洞,它竟然分成上下兩層,闊如神仙廳堂;洞內四季常溫,正好用來囤放酒甕。那一排排黑色陶甕就安歇在大山腹中,不管世外風雨吹打,只默默孕育自己。待度過了幾十年上百年,它們才開口吐香,一瞬間醺醉了整個世界。
走在二郎鎮(zhèn)的古街上,踏著百年前的石階路,一層層往上蹬去。兩旁是木墻青瓦,是來歷深長的建筑。整個一條街巷漬痕斑斑,簡直就是一首寫在大山深處的七律,或者是李白《蜀道難》那樣的長吟。被乳霧浸染成暗紅色的木墻,腳下滑膩的石頭,都給人神秘幽深的感覺。攀登時人要大口喘息,這時滿鼻滿腔都是酒香。因為鎮(zhèn)上人已經釀造了幾百年,天長日久,這里的一切都被醇酒給籠罩了,化成了朦朧一體的美酒世界。
外地人在這里一邊吃著山菜,一邊飲酒思源。
喝過酒再來赤水河邊,端量著比它的名聲小了許多倍的深色水流,自然要問來問去。當地人手指兩岸裸出的河道、被流水切割出的道道深痕,言說往昔的爭戰(zhàn)和大水故事。這里是碼頭,那里是航路,首尾不斷是鹽船,欸乃聲聲帆影遠。不遠處的自貢為古老的鹽都,赤水成為要途,所以才有深山里的繁華和忙碌。鹽使山地有了重味,酒令勞民多了品咂。
航道,戰(zhàn)爭,美酒,這三樣事物加在一起,就不再是寂寞邊地了。人類歷史上還少有比這更富戲劇性、更多蘊含了詩意的天然組合。多少篙櫓,多少彈痕,多少沉醉,多少愛與恨。時間就這樣彈指而過,一閃就是百年,連那些活生生的記憶也變成了飄忽的神話。而今這河道上,只有堅硬的石頭還在,上面刻滿了細密紊亂的水痕,讓后人閱讀不盡。
當一切故事消失之后,古老的酒甕還矗在那兒。它是深山溶洞里的珍藏,是秘而不宣的滋味。對于無法度量的時光而言,我們常常覺得也實在只有痛飲一途了。大山幽處有硫璃,云霧層疊生蘭花;鞭馬難上九重嶺,回頭一盼是古剎。那就在這里安營扎寨,與默默無聞的日月長相廝守吧。
打開一瓶封存五十年的老酒,從中品嘗千古赤水。主人解釋著“醬香”二字,令人遙想起東方人情有獨鐘的“醬”之使用。無醬不炊,顏色深邃,百煉成膏。一個“醬”字繪出了中原,犖素不論,蔚為壯觀。一瓶酒即牽出千萬條文化的長絲,好比做醬的人挑開了一坨酵豆,低頭深嗅無法言說的民間氣息。
人偶有長飲和沉醉,以感受美好和虛幻,眼神明亮,心情舒暢,長于忘卻短于記憶。人需要這清純而濃烈的液體,這古怪又辛辣的芬芳。
望遍赤水河畔,全是酒坊;探過無盡街巷,無非醺香。我們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一直登上古鎮(zhèn)最高處。引領者一路指點戰(zhàn)爭舊痕、鹽船泊地、異人事跡。不遠處是顏色深沉的芭蕉葉子,它們謙虛地垂著,和我們一起傾聽。
我們在二郎鎮(zhèn)宿了兩夜,然后離開。
同行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是酒徒。
2012,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