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中篇,是一個系列來結(jié)構(gòu),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男主角——劉曉東。作為三個中篇的敘事者,“劉曉東”的身份一致:中年男性,知識分子。作者力圖以這樣一個人物,折射我們這個時代的復(fù)雜況味。
天下霧霾,我們置身其間,但我寧愿相信,萬千隱沒于霧霾之中的沉默者,他們在自救救人。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們中的某一個,披荊斬棘,正漸漸向我走來,漸漸地,他的身影顯現(xiàn),一步一步地,次第分明起來:他是中年男人,知識分子,教授,畫家,他是自我診斷的抑郁癥患者,他失聲,他酗酒,他有罪,他從今天起,以幾乎令人心碎的憔悴首先開始自我的審判。他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劉曉東。
弋舟,本名鄒弋舟,1972年生,祖籍江蘇無錫;中國作協(xié)會員,70后實力派小說家;有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刊于《人民文學(xué)》《作家》《天涯》《花城》《上海文學(xué)》《大家》《山花》《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部分作品輯入若干選本,并被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春秋誤》《戰(zhàn)事》,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甘肅省文學(xué)院為其成立“弋舟工作室”;獲第二屆、第三屆、第四屆“黃河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及敦煌文藝獎、金城文藝獎。在70、80代讀者群中,擁有一定的忠實讀者。
自序:我們這個時代的劉曉東
等深
而黑夜已至
所有路的盡頭
她坐在我面前,我們之間隔著張鋪有臺布的桌子。
這樣的場面必定發(fā)生過很多次,但每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里都會泛起微瀾。這沒什么可說的,就像歲月中總有些蠻不講理的滋味,在我們的心里盤桓不去。比如,她的名字叫莫莉,而在我的心頭,從一開始,就是以這兩個字來稱謂她的——茉莉。她或許并不知道,當(dāng)我每次叫她的時候,其實我是在叫著——茉莉。這算是我自己的一個秘密。最初,這個內(nèi)心的秘密無疑蘊含了情意,隨著時光的荏苒,這個蘊含著情意的秘密當(dāng)然也無疑地麻木了,它不再是一個發(fā)自心底的愛稱,而是猶如戶口本上橫平豎直的實名。這時候,莫莉或者茉莉,都只是一個女人的名字罷了。而我依然固執(zhí)地以“茉莉”稱呼她,不過是因為一切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
她說:“曉東,原諒我總在這種時候來找你,我知道,你并不能幫我把他們找回來,但是,將自己的艱難說給你,對我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
我凝視著她。她也在說“習(xí)慣”。
我還記得三年前那個深夜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情景:我從一個輾轉(zhuǎn)的夢中醒來,抓起電話“喂”了一聲,就被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嚇住了。我的聲音喑啞,粗澀,像一陣風(fēng)從沙紙上擠過去。怎么會這樣?睡覺之前還是好好的,我還和一個女人通過電話,一切如常,我用自己溫和的男中音,成功地將那場通話帶向了我所希望的氛圍,并且將那樣的氛圍一直延宕進了夢中。接聽這個深夜來電,我的聲音卻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我驚悸于自己聲音的無端轉(zhuǎn)變和轉(zhuǎn)變后心情的無端頹廢。我試著讓自己清醒一些,調(diào)整臥姿,在被子里坐正,使脖子舒展開,又“喂”了一聲——似乎好了點兒,但依然令我感到陌生。電話卻被那邊的人掛掉了。我怔忪地靠在床頭,覺得一下子枯萎了,有種一落千丈的下墜感。我是一個相信生活中充滿了隱喻和啟示的人。深夜打來的電話和自己突然的變聲,都令我陷入到陰郁的猜測之中。我用力地咳嗽了兩聲,電話鈴聲又響了……
這個電話就是茉莉打來的,時隔二十多年,她向我匯報:“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
周又堅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朋友,她的丈夫。
而剛才,時隔三年,她坐在我的對面,隔著張鋪有臺布的桌子告訴我:她的兒子周翔也在三天前失蹤了。
“茉莉,”我頓一頓,“別這么說,你沒什么需要被我原諒的,談不上——”
“我知道!可我必須這么說,曉東,我快崩潰了!”
看得出,她的確是快崩潰了。在打斷我之前,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攥成了拳頭,不自覺地砸了一下桌子。
我將那杯檸檬水向她的手邊推了推!昂瓤谒,茉莉!
她動作戧直地舉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別過頭去的時候,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恨恨地抹去了我尚未看到的淚水。
我說:“你來找我沒錯,起碼,把一切說說也好。”
我這么說不過是想令她的情緒緩和下來。我一直盯著那只被她攥緊的水杯,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這只水杯在她緊張的手里破裂時的景象。
“曉東,你別安慰我。”攥著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手背上的血管依然突兀。
“當(dāng)然,光是說說解決不了問題!蔽冶M量在措辭,“我想,事情可能沒那么糟糕,周翔離家不過才三天……”
“三天還不夠嗎!”她立刻又劍拔弩張了,“周又堅也是從三天失蹤到三年的!”
我將那只水杯從她的手里拿掉,放在一個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外!安灰粯拥,茉莉。周翔只是個孩子,你知道,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我在這個年齡的時候……”
“當(dāng)初周又堅失蹤你們也這樣說——一個成年男人,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周又堅一個成年人說丟都丟了,何況一個孩子!”
我閉了嘴,知道在她這樣的情緒之下,我是無法說完整一句話的。
“周翔的確只是一個孩子啊,你別看他長得那么高,再過三天,他才滿十四歲……”聽不到我接話,她的聲音自然減弱了下去,同時不自覺就去伸手夠那只水杯了。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只水杯原來被我夸張地放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距離。她幾乎將上半身完全趴在了桌面上才如愿以償。我喝了口咖啡。檸檬水是她自己要的,在我的理解,她是避免讓自己喝到刺激性的飲料。我們坐在一家咖啡館里,窗外可以看到一截渾濁的河水,對岸寸草難生的山陵掩映在樓群背面,一點也不美。此刻是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早晨十點,這地方像是被我倆包下了一樣。一個系著格子圍裙的女招待在拖地,偶爾抬起頭,臉上仿佛只長著一雙惺忪的睡眼。
“這次真的不同,周又堅失蹤時我也很焦灼,但是這次,”她絕望地說,“曉東,我真的感到了絕望!”
我用手捂在她握著杯子的那只手上,心里衡量著丈夫與兒子在一個女人心目中分量的差別。我相信她的話。我相信她的絕望。
三年前,當(dāng)她在深夜再次將電話打進來時,并沒有立即進入正題,而是先和我散漫地聊了起來。我“喂”了一聲,她在電話里遲疑地問:是……曉東嗎?我說:是,您是?她說:哦,我還以為打錯了——你的聲音怎么變得一點都不像了呢?我說:是,我也嚇了一跳,很突然,一點前兆都沒有,就這么說變就變了。不過你的聲音卻沒有變,我聽出來了,你是茉莉。她的聲音輕快起來:真的嗎——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嗎?我說真的真的,心情隨之明朗,混合在殘存的睡意里,逐漸形成一種黏稠的、甜兮兮的情緒。我用這種情緒去回憶她的樣子,她也就變得黏稠的、甜兮兮的了。她的臉龐,腰肢,晃蕩在乳溝間的十字架,都以一種糖的氣息從遙遠的大學(xué)時代飄進我的腦子里。我想,現(xiàn)在的茉莉,一定比從前更具魅力,應(yīng)該像一把名貴的小提琴了吧,足以在上面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樂章——快四十歲了,她的身體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歲月這所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們順著“變與沒變”的話題聊下去。茉莉的語氣有些興奮,女人們總是樂于聽到自己“沒變”。我們聊起一些陳年往事。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很少見面,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只是知道對方的下落,偶爾通過幾次電話。我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首先,我的聲音仍舊異常,仿佛被一只柔軟的手扼住了咽喉,不蠻橫,卻壅塞住了氣流,令我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叵測的陰謀;其次,在深夜里和茉莉輕松地追憶從前,總覺得有什么困難的東西被有意忽略了過去。后來,聊到一些我們認識的人時,她突然沉默了。噢,我想起來了——,她恍恍惚惚地說,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我艱難地問道:失蹤了——誰?——周又堅嗎?她說:是的……好端端就從單位里消失掉了……誰也說不準(zhǔn)他去了哪里……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
那時候她的語調(diào)像是在夢囈,絕不像現(xiàn)在這般“絕望”。
彼時我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縮,那種不著邊際的黏甜感洪水一樣退卻。是啊,是啊,怎么會把周又堅忘掉呢?他是我的老同學(xué),曾經(jīng)的朋友,茉莉如今的丈夫啊。困難終于浮出了水面,像洪水過后裸露的廢墟。茉莉搞清楚了她的目的,一下子變得沮喪,聲音也跟著發(fā)生了變化,語氣中性,標(biāo)準(zhǔn),有些像電視里的播音員,令我無法和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茉莉聯(lián)系起來。她說她準(zhǔn)備來我家里一趟,具體說說關(guān)于周又堅的事情:你那里,方便嗎?我機械地回答道:我?現(xiàn)在嗎?方便方便,你——過來吧。
此刻像是發(fā)現(xiàn)我走了神,她有些不滿地將自己的手從我的掌下抽了出去,短促地敲擊著桌面。“我已經(jīng)報了案,也向?qū)W校反應(yīng)了情況。”
“他們怎么說?”
“怎么說?完全和你說的一樣!——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
我聳聳肩,感到有些羞愧。羞愧什么呢?不過是因為我居然說出了和大家一樣的話。要知道,這很難得。也許是羞恥感使然,我在一瞬間奇思泉涌!败岳,你想一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多少有些激動,“周又堅回來了,他們父子聯(lián)系上了,然后,周又堅就帶著兒子出去散散心?”
她定定地看著我。
“這不是沒有可能——周又堅回來了,他極有可能先去學(xué)校找兒子,父子倆在校門口擁抱在一起,然后懷著激動的心情去外面玩上幾天。周又堅可能是急于要補償兒子吧,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人在激動的情緒中難免丟三落四的,所以他們忽略了可能帶給你的不安!蔽沂紫纫呀(jīng)激動得有些丟三落四了。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手中開始轉(zhuǎn)動那只水杯,不由得要讓我感到她會隨時揚手將剩下的那半杯水劈面潑向我。這個想象必然令我更加羞愧起來。我希望她不要開口,就讓我自己閉上嘴好了。但是,在她這里,哪里會有這樣的好事?
她說:“別說了曉東。你別說了!
我向后靠進沙發(fā)的椅背里,深吸一口氣!昂冒,”我說,“茉莉,讓我們好好把這件事梳理一下!
她現(xiàn)在卻是不動聲色的了。她就那樣看著我,轉(zhuǎn)動著水杯。那目光,堪稱憐憫。
我又要了一杯冰咖啡。盡管喝得頗有聲勢,茉莉那杯檸檬水卻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經(jīng)過一番“梳理”,我大約勾勒出了一些輪廓:初二男生周翔,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沒有不良習(xí)慣,性格也算不上孤僻,總之,他父親失蹤三年這個事實,似乎沒有給他的成長帶來能夠被觀察到的陰影;但是三天前,這個男孩卻離家出走了。
“他放學(xué)后先回了家,保安告訴我,他們在傍晚的時候看到周翔進了小區(qū)。而且我也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回了趟家——冰箱里的火腿腸少了一大截。他走的時候,應(yīng)該還背著自己的書包,里面的書本卻都放在家里了——他完成了當(dāng)天的作業(yè)。對了,他還拿走了我的一部手機!
“手機?裸機嗎?”
“有卡,可以正常使用!
“你沒有撥打這部手機?”
她不回答,側(cè)身從皮包里摸出手機,撥通某個號碼后,打開揚聲器放在桌面上。手機里一個空洞的女聲說道: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我不免又有些跑神兒。我在想,她干嘛要用兩部手機呢?“你是幾點回的家?我是說,從保安看到他進小區(qū),到你發(fā)現(xiàn)兒子離家出走了,這段時間,有多久?”
“嗯,大約有五個小時!
“五個小時!蔽蚁袷菍⑦@個時間段放在天枰上稱重似的復(fù)述了一遍。我的心里面在運算:從傍晚順推五個小時,會是幾點?
她的臉色有些窘迫!安皇沁@樣的,我回家是比較晚,但這不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這個我知道。”
“這個你知道?但你卻并不知道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她點點頭,已經(jīng)有了委屈的表情。
“火腿腸少了一大截。那么,平時周翔放學(xué)回家后,都是自己弄晚餐的嗎?”
“你什么意思!”她喊起來,“你是說我沒有照顧好他,他才離家出走的嗎?”
“不是,當(dāng)然不是!”我立刻后悔了,“我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全面些。”
“曉東,不要問我這些問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有人都這么想——周翔沒了父親,而我對他照顧的又很不周到,所以孩子就跑了——看吧,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可你不是‘所有人’,這才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曉東,我不想在你這里也被簡單、粗暴地判斷!
“好的茉莉,相信我,我一點沒有將這件事情歸咎于你的意思!
“也請你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不遜于任何母子!周翔他很愛我,有時候,甚至是憐惜我……”她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肩膀觳觫著。
我想去安撫她,坐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或者至少遞一張紙巾給她。但是我沒動。這時候,我才多少感覺到了這件事情的嚴峻。我相信周翔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他愛自己的母親,有時候,甚至是“憐惜”她,于是,這反而令他的失蹤一下子變得堪慮起來。
“兒子這么懂事,你就更要放松一些。他既然帶走手機,也許正是為了方便和你聯(lián)系。”我說。
“那他為什么不開機?”她放下蒙在臉上的雙手,像一個兒童般地看著我!半y道,他是在和我捉迷藏,一切不過是一場游戲?”
我一時無語。我豈敢如此輕慢這件事情,將一切視為一場兒戲?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心里被我喚作“茉莉”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她的丈夫在三年前不告而別,起初,大家一定也是用這樣的說辭來開導(dǎo)她的。但那個游戲太漫長,一玩就玩了三年,并且至今結(jié)局渺茫。那么,誰還敢于對她說:親愛的,又一個游戲開始了!我面前的這個中年女人,在我眼里,此刻就像一個被扔在了曠野中的小姑娘,蒙著眼睛,雙手四處探摸著自己的親人,置身于命運悲傷的“捉迷藏”里。
我說:“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孩子們到了青春期,就是這么讓人無法捉摸。不過,憑我的直覺,周翔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真的嗎?”
我認真地點點頭。她似乎吁了一口氣,但仍然眼巴巴地望著我。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依據(jù),“我保證,無論如何總要給你一個答案。”其實我的下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想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曉東,謝謝你,”她再一次黯然下去,“有你這句話,我就已經(jīng)很安慰了。”
在內(nèi)心里,我不能接受她將我的態(tài)度只視為一句安慰的話,然而,話一出口,我就已經(jīng)知道,我所表的態(tài),就像方才她手機中的那個女聲一樣空洞。
她說:“再有三天,就是兒子的生日了——”
“也許他就會在那一天回來!
“老實說,這正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盼望!
“孩子選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家,一定不是偶然的,也許,在他的心里有著一張時間表?我是說,他也許有著自己的某個小計劃!
“呃,計劃……”
“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們該同樣相信這個孩子。”我找著話題,“我想知道,往年你都是怎么給他過的生日?”
“往年?”她垂下眼思索,“基本上都是在家里過的,買塊蛋糕,再加上些其他禮物,手表,運動鞋什么的!彼难劬埻艘幌挛遥杆儆执沽讼氯,似乎想要飛快地遮蓋住什么。“沒什么特別的,他好像對自己的生日也不太在乎!
我又忍不住問道:“你呢,你在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