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讖圖,一首謎詩,一座迷宮般的園林!稛o盡藏》集禪意、詩意、懸疑于一體,通過破譯一幅《夜宴圖》,講述了南唐后主李煜治下的宮里宮外的斗爭。史虛白、朱紫薇、秦蘭、樊若水、大司徒、小長老、耿煉師、李后主這些書中人物也是歷史人物,以他們各自不同的境遇,將我們帶入到了南唐那煙霧繚繞的歷史迷宮里。而這個迷宮,是命運的迷宮、時間的迷宮,也是人生和人性的迷宮。
《無盡藏》宛如一座無所不藏的迷宮,讀起來懸念叢生而又詩意盎然。每一個段落,每一個句子,甚至每一個字詞,都仿若作者精心設(shè)計好的陷阱?芍^最考驗智力的小說,最迷人的書中書。
龐貝,生于1966年,1985年畢業(yè)于解放軍外國語學(xué)院,曾任解放軍總參謀部參謀,1989年秋轉(zhuǎn)業(yè)離京。此后曾隱居寫作,后為謀生供職報界,曾任《香港商報》首席記者,現(xiàn)居深圳。出版譯著及編著作品多種,近年作品有電影劇本《上海王》、話劇劇本《莊子說》,以及這部長篇小說《無盡藏》。
父親留給我一卷《夜宴圖》。我找到《夜宴圖》的作者顧閎中。顧閎中手中的紫薇花讓我想到朱紫薇,而這位紫微郎確是與《夜宴圖》有關(guān)聯(lián)。也許這第一步我并未走錯,也許這第二步我也沒走錯。周文矩也曾畫過《夜宴圖》,周文矩也與顧閎中一樣被暗害。
兩位畫師都是在我抵達前突然遇害,他們的死或許是與我有關(guān)。
周文矩遇害時我正在尋訪他的路上,或許是有人知曉我的行蹤,或許是要搶在我趕到之前滅口。
他們殺死兩位畫師,莫非是沖我而來么?
誰是我的知情者?
惟有一人洞悉我的隱秘。
那個于云霧中現(xiàn)身的女道人。
她要我盡早找到那秘藏。
誤入迷障而不自覺知,我甚至還曾感覺到那瞬間的魅惑!這一閃念令我好后怕。攢絲雙穗絳,云尖鳳頭鞋,那鳳頭鞋云尖高翹,內(nèi)中定是有利刃之類的暗器。那碧眼,那鳥爪,那仙風(fēng)道骨中分明是有些妖氛,而她竟說那斷腸草是茅蒼!
云游道人多是蹤跡不定,我不知自己該如何躲避她。
顧閎中最后的暗示指向朱紫薇,而周文矩最后的暗示若是關(guān)涉我父親,會是與宋都豪宅的那幅畫像有關(guān)么?“倒影寫真容,秋水釣人頭!奔偃暨@是畫師的自況隱喻,那么,周文矩或許是對這殺身之禍早已有預(yù)感。或許這是他的預(yù)感,或許這只是我的曲解。我無力判斷。我所能斷定的只有這一點:兩位畫師都給了我暗示,而顧畫師的暗示是指向朱紫薇。
那位秦蘭的手勢指向朱紫薇。秦蘭或許仍住在城外的韓府,但此刻我不想出城。更近的目標(biāo)是朱紫薇,朱紫薇此刻或許就在這城內(nèi)。我不知朱府在哪里,也許此刻他正在那開滿紫薇花的中書省值守,而我必須盡快找到他。我深知此行必會有危險,我也深知自己定能設(shè)法接近他。至少至少我要查清他此時在何處,我要知道他此刻是否在磨刀。
主意已定,我到河邊渡口雇車。那些馬車和騾車停在河邊,本是為那些下船上岸的人換乘。馬車自是比騾車跑得更快些,我匆匆選好一輛馬車。我正欲登車,忽見一伙烏衣人沖出那香蠟店。他們似是朝我沖將過來。
他們揮舞著腰刀。他們確是沖我而來。
我慌忙上車,那車夫卻猛一把將我推下。車夫駕車向別處逃命。我掉頭轉(zhuǎn)往河邊跑。那伙殺手正飛快地竄近。
無路可退。棧橋上空無一人,近處河面也無渡船。我鉆進河邊一片矮樹林。他們呼喊著殺來。這矮樹林無法久藏。
我將背囊塞進一片荻花叢中,又將笠柄插入泥地,這簦笠足可為背囊遮雨。我又望著河中一片波蕩的荇草。就在他們距我一丈之遙時,我猛一頭扎進那片水草中。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鉤。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忽憶繡衣人,乘船往石頭。草裹烏紗巾,倒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昏沉中漸有知覺,我聽見有人在吟詩。聲音自遠處飄來,那吟誦者似是一個醉客。這是李太白的題金陵城西孫楚酒樓詩。
我微睜雙目,立時感到酸痛難忍。我想起那落水的一刻,這眼睛定是在河水中浸泡了多時。
那個吟誦聲在持續(xù):“半道逢吳姬,卷簾出揶揄。我憶君到此,不知狂與羞!
頭目昏眩,四肢乏力,我忽然驚覺自己赤身裸體,寸絲不掛。我正躺在一張竹榻上,有重物壓在我額頭,我伸手取下來看,見是荷葉包裹的冰塊。我感到全身熱灼,如被火烤一般,而四肢又如篩糠般顫抖?匆娭耖竭叺臏,我才感覺嘴里有湯藥的苦味,這室內(nèi)也有淡淡的藥香。
窗外有酒旗飄搖,那酒旗上有“孫楚酒樓”的字樣。從這窗口望出去,就見那影壁前有一群抻頭踮腳的酒客,一個鬢間簪花的蠢漢在念那首招牌詩。
如此說來,我是躺在孫楚酒樓的竹榻上。我仍未逃離這城西的地界。
寒熱交作,我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牙關(guān)也咬得咯咯作響。我看見前胸和四肢都覆著一片蘑菇狀的疙瘩,一時間痛癢難忍。
有堂倌在樓下扯著嗓門喊:“耿先生來耶”
又有一女人爽脆的迎客聲:“見過耿先生。”
“孫二娘帶我去瞧瞧,睡到了這時分,還不舍得醒來么?”
這聲音甚是耳熟。木梯上傳來有人走動的橐橐聲,他們像是朝我這邊走來。我那鶉衣爛屐不在竹榻邊,惶急之中,我用荷葉遮擋住胯間,又雙臂支撐坐起身。
“皮肉倒也看不出傷勢,只是起了身鬼風(fēng)疹!
“湯藥趁熱喝了沒?”
“適才給他灌了,算是小官人命大哦!
他們推門進來,但卻并不近前。他們就在那房門口立定。
來者正是我在山上偶遇的碧眼女道人。引她上樓的婦人既被喚作孫二娘,或許就是這酒樓的掌柜了,她身后跟著一個手拿彈弓的呆頭兒。
那女道被孫二娘喚作“耿先生”,她在棲霞山上也對我自稱是“耿先生”,而我仍難確定她當(dāng)真就是那傳聞中的耿先生。那女道目光炯炯如電,只是冷冷地掃我一眼,那眼神中自有一種寒光。我望著她那三尺桃木劍;蛟S她是一位得道高人,而此刻我只感覺有一種迫近的兇險。我是喝了他們的湯藥么?想到她在山上手拿的那株斷腸草,我頓覺毛骨悚然。那袍袖中還會有怎樣的毒草?
窗外有鐘聲悠悠飄來,那是清涼寺的幽冥鐘響。那幽冥鐘本是只在夜間鳴響,人說那鐘聲響徹三界,地獄群鬼皆能聽見。此刻并非夜半時分,那大鐘或是無人自鳴。
“把筆墨來。”那女道聲音漠然,并不看那孫二娘。
“死愣著!” 孫二娘沖那豬頭少年吼一聲,呆兒便吐一下舌頭溜出去。
女道跨前一步。我的身子在往后退縮。若是她沖我下手,我只好從這窗口跳出去。這酒樓外廊臨水,樓層也并不甚高,從這二樓跳下,幸許也不致喪命。我朝那窗口瞥一眼。
“公子切莫躁急。大難不死,或是天降大任于你!
“我也不想聽你這閑話,只要知道是誰救我來這里。”
女道朝孫二娘睇一眼,孫二娘便笑道:“客官不消多問,這年頭雖說人情澆薄,好心人也還是有不少。”
豬頭少年取來毛筆硯臺,孫二娘忽又沖他罵:“死狗頭!叫你拿筆就不知拿紙!記著一頓肥打!”
女道示意呆兒將筆墨放在條案上,又朝身后搖搖手說:“這兒有我照應(yīng),二娘自忙去!
孫二娘便扯著呆兒往外走,她隨身帶上那房門。
“公子好生無禮!說是天降大任于你,難免就要歷一番磨難!
“大丈夫受難也不怕,就巴不能頂天立地死,快取衣袍還我!”
“敢情是怕羞么?若要成大事,你卻先得破了這一關(guān)!
這妖道是要拿我打牙祭么?那會是怎樣的吃法?我想象著那把劍朝我刺來的樣子。我不想示弱,可還是不禁縮了身子,又用雙手捂緊荷葉。
“破了罷,反正你也練不了童子功!”她語帶嘲諷,語氣卻是冰冷嚴(yán)厲,說話間她又向我走近一步。我又一次看見她眼神中的陰影,隱約閃現(xiàn)的陰影。
“我卻不想死給你看!”她若進逼我就只好跳樓了,我跳樓興許也不至于摔死。我也不再在意那荷葉,因我面對的不再是女人,只是一個意欲加害于我的妖道。
“怕死不怕羞,甚好!說要先過這一關(guān),說著也就這么過了!
我一時難以聽懂她的意思,但也想到幸許她會放過我。她不再向我逼近,但那神情依然是冷若冰霜。
“你不該丟了那卷圖。”
“謎已有解,留它又有何用!”我的語氣有些強硬,而她并無驚愕之態(tài)。
“好造化!”
她分明是在揶揄我,可我已無力動氣。
“那你說說看,圖中是有可疑之人么?”
如此看來,興許我是對的。我從畫卷中發(fā)現(xiàn)了那可疑之人,那人就是紫微郎朱銑。我也有理由推斷,暗害兩位畫師的或許就是這個朱紫薇。然而,我卻不想對這妖道說實情。我不想再一次因輕信而招禍。我曾將她視為善類,那時我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只因無知才生發(fā)了那樣的好感,而此時此刻,那種感覺早已蕩然無存。
“我自然是知道,只是不想說與你!
“只怕是由不得你了!
那木劍刷地指向我身上的鬼風(fēng)疹。
我的身體仍在癢痛中抖顫。
“你且透露半個字,看我如何救你性命!
我現(xiàn)在不能死去。父親身陷縲紲,我必須活著完成他的托付。我要父親也活著。
我又不自覺地拿起那荷葉,一手將其捂在羞處。
“我會對你說出一個字。”
“半個字即可。你且說出一種顏色……就說那姓氏罷!
我望著條案上的那些擺設(shè),忽然發(fā)現(xiàn)了合適的物件。
“那是朱砂么?……我已然說出了一個字!
“果然好造化!”
雖是這樣說,她卻是有瞬間的愕然,那神情中旋即又有一絲冷笑。
“放我走!我也不想再見你了!”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怕他也是!
“他是誰?”
“或許我也是……”
她不再理會我,只是微微垂下頭去,就那樣默然不語,仿佛是在注視著自己的心事。望著她那緊閉的雙唇,我難以猜測她在保守著怎樣的秘密。就在我再次瞥向窗口時,忽見她搖身出劍,那桃木劍在朱砂盒中猛然一戳,那圓盒就如陀螺般轉(zhuǎn)動起來。她凝神斂氣,劍鋒在虛空中游動,似是在畫一道神符。她望空稽首,又跪地拜禱。此刻她長發(fā)蔽面,我一時看不見她的表情。她在喃喃誦咒:“太上敕命驅(qū)邪護生弟子魂魄五臟玄冥青龍白虎應(yīng)我召請朱雀玄武證我神通……”
我的身上依然癢痛難忍,如著火般發(fā)燙,那鬼風(fēng)疹依然在膨脹。她的肩頭在微微震顫,那披垂的長發(fā)也在微微拂動。我從那間隙瞥見她的臉。她神情莊嚴(yán),似有一種壓抑和悲憤。她聲調(diào)凄厲,又似帶有某種哭腔,那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如招魂,如詈詛,如宣誓,似在呼風(fēng)喚雨,似在調(diào)兵遣將。我聽不真切,也難辨其意。我驚恐莫名,不知那桃木劍會否猛然刺向我。
“……有犯我者,自滅身形,天清地靈,萬鬼咸聽,神兵火急如律令!”
伴著這最后一聲咒詛,那桃木劍劈空劃地,地上出現(xiàn)了兩個紅十字。
左手捏訣,右手持劍,她繞著這兩個朱紅十字走步,我約略知曉此乃一種道家的步法。踏罡步斗,凌空蹈虛,那木劍確有呼風(fēng)喚雨之勢。我不敢正眼望她,就只是盯著她那起落不停的云鞋。
驀然間她右腳一頓,那寶劍直指我的心口。
“起”
隨著她這聲喝令,我的身體似為一種魔力所攝。我雙腳下床落地,寶劍將我引向那兩個紅十字。
我一腳踏在一個十字上。一只手仍護著胯間的荷葉,而我的神智已然有些麻木。就這樣面南而立,猶如一具直立的僵尸。
那木劍猛地挑起我的右臂,荷葉落地,與此同時,我的左臂也被挑起。我緩緩閉上雙眼。
就這樣呆立不動,身體站成一個“大”字。
毛筆在我身上飛快地落字,先是左臂右臂,再是前胸,再是后背,筆落處掠過絲絲涼意。
“你且睜眼罷!”
聲音從遠處飄來。那女道正在往外走。
“元宗皇帝賓天時,韓熙載也給他看過一卷畫。”
“你說史虛白也給烈祖皇帝看過畫!
烈祖皇帝是先主,元宗皇帝是中主。我正欲開口再問,她的身影已飄然離去。
我低頭看這身上的文字。左臂是“青龍”,右臂是“白虎”,前胸是“朱雀”……我看不見自己的后背,但后背上定然是“玄武”。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在我出生時曾有過那番儀式,那時有射人以桑木作弓,以蓬草為矢,射天地,射四方,他們以此寄寓男兒有志于四方,也冀望我成人之后能抵御四方之難。那四方的標(biāo)志便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是四季之象,也是四方之神。
青龍在東,白虎在西,朱雀在南,玄武在北。
片刻之后,我的身體不再簌簌顫抖,那些鬼風(fēng)疹已盡皆消退,我又感覺到了自己的血流和喘息。我垂首細看前胸這“朱雀”二字,這是我最易看見的字跡。
青龍在東,城東的上水門有顧閎中遇害;白虎在西,城西的下水門有周文矩遇害;朱雀在南,南邊有鎮(zhèn)淮橋,有南城門,六朝都城建康的南城門叫朱雀門,而今的南城門雖已不在原址,人們卻仍將其叫作朱雀門,人們也仍將鎮(zhèn)淮橋叫作朱雀橋……
這“朱雀”二字就在我的前胸,這是我最易看見的字跡。她是有意寫給我看么?她能確信我會聯(lián)想到城南么?她是想以此將我引向城南么?
這或許是死亡的警告。城東城西都已有人遇害,他們的死顯然是與我有關(guā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