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駿的船
　　讀書時搭乘夜船從武漢到黃山，在飛機還沒有如此普及的年代，乘船是江邊居民生活中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父親那一輩的人只要提著“上海”牌小皮箱，戴條羊絨圍巾好像就能上船了。到了今天，乘船旅行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奢侈生活的標(biāo)志。有一次去上海的碼頭參觀某豪華游輪，整艘船上都是美國的退休老人，偶爾能見到幾個年輕人，他們從美洲起航環(huán)游世界，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拜訪，那是需要花多少時間和積蓄才能完成的一段漫長航程。時間，對現(xiàn)在的我們而言太過寶貴。
　　船內(nèi)艙位的等級分得細致清楚，如同我們的人生，從一出生開始早已劃分好，不同的艙位組合起來代表了整個大時代。
　　船停泊在武漢江漢路碼頭邊，白藍色的船身破破的樣子保留著七八十年代的印記，很多人還挑著扁擔(dān)或者提著一只黑色大包，用彩色尼龍繩捆綁住大大小小的行李，從武漢到上海沿江走需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所以乘客們大多自帶食物。江邊常年有小販兜售鹵味，夏天食物易壞，多裝在鋁制的飯盒里，比起肉類，蔬菜存放的時間更久一點兒。玻璃瓶裝的“行吟閣”啤酒，上面還印著東湖行吟閣的樣子，再就著些鹵味也夠路上吃一頓了，那時連方便面也不太流行，遇到一些小地方短暫停留，會有自己家里做的飯菜在碼頭吆喝著售賣，包裝雖不太好看，但口味家常、經(jīng)濟實惠。
　　不遠處有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像是沒有找到爸爸媽媽，獨自站在登船處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送別的父母反復(fù)叮囑，分離的情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在碼頭你會看到形形色色的人，這里上演著一幕幕小世界里的悲歡離合，而碼頭上說的最多的還是：再見。
　　在漢口站上船一路沿長江而下，途經(jīng)九江、黃山、貴池、南京、揚州等各個碼頭，最后抵達上海黃浦江。到了暑假，有很多學(xué)生乘船去黃山等地游玩。船和綠皮火車有很多相似的味道，盒飯味、行李味、腳臭味、汗臭味混雜著，充溢在一個封閉悶熱的空間。
　　汽笛聲一響，登船的時間到了。
　　我是有點焦慮癥的人，所以一早便上了船，整個包廂共有8張鋪位，找好下鋪的位置。
　　那時候，提款機并不多見，外出的人們會把錢卷了又卷塞在自己的襪子里，還有的把錢放在內(nèi)褲外面的小荷包里，叫作防盜褲，小商店里都能買到，在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倒成了新鮮物。
　　母親煮了一些吃的讓我?guī)г诼飞希�飯點的時候大家都涌向餐廳，我拿出自己的飯盒開了瓶啤酒對著江風(fēng)吃喝，暢快得不亦樂乎。
　　跑船的人靠天氣過活，江面陣陣微風(fēng)把夏日的熱氣都吹散了，甲板上人們?nèi)�三兩兩聚在一處，聊天的、打牌的、喝酒的、抽煙的，每個人都能找到一點事情做，大部分都是一家人，偶爾也能見到形單影只的，比如我對面的那個女孩子，穿著整潔的白色襯衫，海風(fēng)把齊劉海兒吹亂擋住了眼睛，她不停地用手撥弄著頭發(fā)，女孩子看上去跟我年紀(jì)相當(dāng)，20歲出頭，想必是去上�？赐�男朋友吧。不遠處的老太太一個人吃著盒飯，60多歲的她身材保持得當(dāng)，只微微有些發(fā)福，自帶的便當(dāng)里有鹵蛋和炒飯，還配了點兒青菜，我猜她的老伴兒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也可能是一個人去上�？赐�親戚，不管行程目的是否相同，每個人都被這艘船緩緩帶往長江下游。
　　我所在的船艙里除了一家三口和一對小情侶外，就剩我和睡在我上鋪的一個男孩兒，剛一進門他就和我打起招呼來。家駿，25歲，湖南湘潭人，圓圓的腦袋留著微長的碎發(fā)，嘴角有刮不干凈的胡茬兒，穿著一件湖藍色的棉布短褲，卡其色的短袖，一雙洗得泛黃的白球鞋。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背包，從華中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于是想出去走一走，買了清晨的船票準(zhǔn)備一路到上海，然后順便去杭州看看，可能想找份工作。
　　家駿問我：“也是去上海嗎？”
　　“去黃山，一個人去旅行，湖北大學(xué)畢業(yè)。”然后兩個人點頭笑了笑。
　　千萬人之中我們碰巧一起在路上，這樣不期而遇，汽笛聲和著陌生空氣在顫動，我們都帶著對未知的好奇與期待出發(fā)了。
　　船開了一整天，離開武漢后江面豁然開朗起來，慢慢地從夕陽一直行駛到了黑夜，大部分旅客已經(jīng)隨著船只的搖晃昏昏欲睡，也是該休息的時候了。
　　乘船旅行有一些枯燥，偶爾會隨身帶幾本書在路上看，習(xí)慣性失眠，我只能起身帶著CD機去甲板上。那時CD機和CD包是長途旅行的必備裝備，高級一點兒的SONY（索尼）、松下或者愛華超薄CD機還可以智能選歌，差一些的國產(chǎn)貨只能一首首地用手調(diào)。我的CD包是一只黑色的袋子，裝著喜歡的唱片，許美靜、陳淑樺、陳百強、張信哲、錦繡二重唱……老情歌怎么聽都聽不膩。
　　一張熟悉的唱片往往能在旅途結(jié)束后，偶爾重新聽起來還是會讓你回到那時候的場景，這算是一種難得的旅途收藏方式。
　　以為大家都睡覺了，走到甲板上才發(fā)現(xiàn)和我一樣失眠的乘客其實不少，人們在甲板上抽煙或者和陌生人閑聊，認不認識并不重要，這長夜漫漫只要能互相陪伴著聊聊天也算是打發(fā)時間的好選擇，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來，拆開一包中南海，等不及地把煙往嘴里送，風(fēng)呼呼地迎面吹過，幾次都沒有點著煙，好不容易點起來還沒抽幾口又被江風(fēng)吹滅了，看來要在船上扮失眠憂郁還是需要一點兒功夫啊！
　　“借根煙抽抽吧。”家駿慢慢朝我走過來。
　　我笑著把煙遞過去，說夜行的船上連火都點不起來，估計是抽不了了。
　　家駿把我的包拿起來擋風(fēng)，順勢小心地點著了煙塞到我手里，然后又熟練地給自己點了一根。
　　“還有點兒啤酒，想喝嗎？”我問。
　　家駿接過我手里的啤酒，我轉(zhuǎn)頭跑回房間給自己又拿了一瓶。
　　就這樣，在深夜兩點二十分有些清冷的江面上，我們不知道正路過哪座城市，抬頭望著星空，手里有煙和酒，感覺旅途并不寂寞。
　　家駿話不多，做事有條有理，很早就去外地讀書,是一個懂得打理生活的人，比如他會把煙頭用紙包起來，喝酒的時候會注意自己少喝給我留一些。我也算是個無聊的人，喜歡觀察細節(jié)，誰讓我是學(xué)畫畫的呢！家駿會不會是那種生活得很小心翼翼的人呢？從小到大一直活在自己的“小心”里。
　　我呢，在軍區(qū)大院長大，父母偶爾也吵架，不過感情還算不錯，生活中幾乎沒有缺錢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基本都能得到滿足，在溫室長大，所以對生活沒有太多激情。
　　家駿不像我的其他同學(xué)，他會把自己的快樂、憂傷非常直白地告訴你，一點兒都不回避，也不想粉飾。
　　“為什么去杭州呢？”我有點兒困意了，就著江風(fēng)微微地抬起眼皮問家駿。
　　“一直想去看看，喜歡過的人曾經(jīng)住在那里，也許是想要去找一個答案吧！”這理由聽來有些不切實際，但我同時也心生佩服，換作是我不一定會有這樣的膽量和堅持去做這件事。
　　不知不覺中船停了又開，開了又停。對了！中途我們還下到一個不知名的小碼頭買了花生和啤酒，多半這樣的停留只有幾分鐘，如果汽笛聲響起還沒回來就趕不上這班船了。
　　天色開始微微發(fā)亮，云層透出微弱的陽光灑滿江面，映襯出紅艷艷的光照得人也暈暈的，我說，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一會兒要下船了。
　　是這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能未來我們會再遇到，也可能再也遇不到。旅途中認識的朋友大多如此吧，我們花了短暫的時間交換彼此的故事，因為沒有第三個熟悉的人，所以說出自己的秘密或者心里話也無妨，下了船我們就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留個郵箱吧，等我在杭州找到工作了，你有空可以來找我玩。
　　我匆忙地在包里翻出筆。
　　三個小時后，我?guī)е�疲倦，背起行李，下了船�?br />　　家駿還在熟睡，我無意打擾，輕聲說了再見，如此告別。
　　黃山奇美，早上借了大衣去看日出，依然被凍感冒，回武漢后病了半個月。常常還會想起家駿和凍得要死中看見的絕美日出。
　　生活回到了正軌，即將畢業(yè)的我忙著找工作、忙著談戀愛。
　　幾個月后，發(fā)現(xiàn)郵箱里有家駿給我寫的信。
　　第一封
　　三 :
　　見信好，自從上次在船上相遇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我到上海也已經(jīng)有段時間，現(xiàn)在正住在外白渡橋邊上的一個小旅館里，房間不大,還算舒適,這里的雨季使得整個城市都是濕潤的,空氣里彌漫著桂花的香味和濃濃的老上海的味道。市井弄堂里夾雜著人世間的眷顧和瑣碎，有時閑來無所事事，我會去樓下的一間老餐廳吃飯，房子是上世紀(jì)留下來的民國舊屋，只做上海菜，過甜，所以我一般會點面條,但其實也是甜的。
　　這個城市的人們在夏天很愛吃冷餛飩，白面皮里裹著新鮮的薺菜和豬肉，每次我都可以吃下好大一碗。他們喜歡在餛飩里加一勺芝麻醬，因為個頭很大所以看上去很像餃子，不過因為辣椒不夠辣每次我都放很多，老板娘一直翻白眼。偶爾邊吃邊想象如果那些民國的男男女女在這夏日的弄堂口吃著冷餛飩，多有趣。不知你是否來過上海，這個又繁華又寂寞的城市。
　　我想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從黃山回到武漢了吧，來信希望保持聯(lián)絡(luò)，祝一切安好！
　　家駿 上海
　　家駿：
　　很意外你真的會給我寫信，那日路途短暫沒有好好與你久聊，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但我堅信你是個懂得生活和快樂的人，比如你去江南旅行找工作這樣的事情我一定是要想很久才敢做決定。我也剛畢業(yè)沒多久，最近找到一份在報社打雜的工作，做的都是些雞毛蒜皮沒有意思的事情,談不上喜歡,總要過日子的。上海我還沒有去過，不過應(yīng)該會去看看吧，相比你這樣有計劃的生活，我對于未來時常覺得無能為力，有時候我也問自己是不是可以像你這樣有勇氣地拋下一切去尋找一份感情或一份工作。
　　不善言辭，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先寫到這里吧。
　　三 武漢
　　第二封
　　三:
　　見信好！
　　前日看了你的郵件和博客，并無突然卻又有些詫異，本以為你是一個幸福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你也有你的憂愁，父母對你的過于嚴厲我想也是他們操心所致，所以在這七情六欲眾生相里，如果有人輕微說起，且知道與你生活的波長亦是有過共顫，是要再次說聲謝謝，謝謝你愿意和我分享這樣的疾苦和快樂。想必你之前一段一段的行路是比我長而遠的，好壞優(yōu)缺依舊放在那里。你問我為何不回武漢了，我想從那日上船之時，我想著念著的那個地方已經(jīng)再沒有我要等待的人和事，很多事情需要我們在糾結(jié)中做出決定，而我只好起身離開。
　　這段時間我過得不錯，已經(jīng)從上海遷至杭州，很幸運地還在這里找了一份實習(xí)的工作，薪水不多但生活安逸，杭州真是個好地方。
　　這里日光充沛偶爾暴戾，山水澄清且有無數(shù)美食安慰你的胃，想起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也在此處停留過更覺得幸福，我已沒有什么牽掛，所以安住下來也算是幸福之事，若是一切順利，明年定會邀請你過來小住或是進山區(qū)暴走。最近很少打球反而喜歡在山里行走。下過雨的杭州甚美，你會喜歡的。
　　望工作順利。祝好！
　　家駿 杭州
　　在回復(fù)這封電郵后，我和家駿通信不再那么頻繁。因為工作漸漸忙了起來，生活的瑣碎也總讓人無暇顧及，偶爾想起來是不是要去杭州看望一下這個一面之緣的朋友，但最終也沒有成行。
　　并不是每個朋友都會一直陪伴著你，有過很多一面之緣的友誼，有些友誼常常在半路便走丟了，家駿也是其中之一。
　　生活并無交集，匆忙一面后偶爾書信，不過在后來的三四年間，家駿的信斷斷續(xù)續(xù)地還會發(fā)過來，剛開始比較多地寫一寫自己的生活，慢慢的也只是客套地問候一下春節(jié)快樂。我想起來便會回信，但也常常忘記。心里很珍惜這個在通訊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的年代還能保持書信往來的朋友，因為實際生活的平行，我們可以暢所欲言，也正因為沒有交集，我們的友誼顯得更加平淡。
　　第三封
　　三：
　　久未聯(lián)絡(luò)，你工作很忙吧。我過得還行，只是常常忙碌，工作已經(jīng)成了我們生活的借口，這不算是一件好事情。不過還是有個好消息想和你分享，我最近喜歡上了一個人，很久沒有喜歡一個人了，談起感情多少有些生疏。她叫羽靜，大我兩歲，在一家銀行工作，她說也曾經(jīng)搭乘過我們坐的那艘船來上海，只是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發(fā)覺有這樣一個人，如果當(dāng)時見到她，我一定不會和你聊通宵了！
　　有些緣分應(yīng)該是冥冥中注定的。
　　我們在一個小酒館的聚會中認識，一幫人中只有我們彼此吸引，她穿著棉布格子襯衫，一雙大眼睛顯得那么沉靜，在浮華的城市里實在難得。
　　我現(xiàn)在要努力存錢，望可買簡舍一間娶她回家，每日看西湖水，周末帶著我們的兒女遠行，這應(yīng)該是我的理想生活。不過想多了也覺得是奢望。
　　好了，我要睡覺和努力了。晚安，祝好！
　　家駿 杭州
　　想起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問過家駿的電話，有時候覺得這樣的聯(lián)系方式也挺好，綿長而溫和，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心里話。
　　那天我回了郵件給他，沒有再收到回復(fù)，也許是因為忙，也許他只是來告訴我這個令他雀躍的好消息，就這樣日子又過了三四年，慢慢的，我們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生活里總有一些朋友，你們曾經(jīng)關(guān)系甚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聯(lián)系越來越少，直到從你的世界里完全消失，我想每個人都有過這樣選擇和遺忘的過程。
　　那年夏天去一個朋友家做客，朋友燒得一手好菜，買了啤酒，炒了蝦球，還自己鹵了毛豆，坐在一處聊著身邊的事情，發(fā)發(fā)工作的牢騷，抱怨各自的女朋友，生活大概都是這樣，茶余飯后，平淡人間。
　　在武漢喝啤酒吃毛豆和小龍蝦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我吐了半桌子的毛豆皮，好朋友看不慣便拿了張報紙給我，要我把桌子收拾收拾。我笑他矯情，很像我以前在船上遇到過的一個朋友，抽完煙要用報紙把煙頭包起來。一邊說笑著一邊打開報紙鋪了上去，眼睛被報紙上的一個標(biāo)題震驚了—《杭州情侶郊外自駕車禍雙亡，女孩懷孕三個月》，這是再平常不過的社會新聞，每天有太多的意外發(fā)生在世界各地，而我的眼睛卻一直盯住邊上小小的一幀照片，照片上分明是家駿的模樣，黑白報紙上看得出他留了胡子，身邊是那個他要買間簡舍娶回家的女孩兒，正是那年我在船上看到的撥弄劉海兒的姑娘，我拿著報紙一動不動，朋友問怎么了，我已淚流滿面。
　　人世間的機緣巧合皆是注定，相遇別離似乎早已安排好，我們有機會選擇出生和上船的時間，卻沒有機會選擇死亡的時間。
　　想起家駿曾經(jīng)回答我的困惑：“有時候想想是不是我也可以走得這么灑脫，我想了又想是不能的，而如果你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說一起走，我想，如果有，你便會走�！�
　　生活在別處，光鮮也好清貧也罷，心安理得守住一方狹小且安寧的天地才是歸宿，我們曾是船上的過客，終究都會各自靠岸。
　　家駿不知是否已經(jīng)和愛的人抵達屬于他們的彼岸，想著有愛的人陪伴，應(yīng)該也是幸福的。
　　2010年武漢到上海的輪船因為客源太少，停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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