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一天早晨，下起了密密如絲的小雨。從湯姆叔叔的小屋的窗戶向外看，滿眼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好像老天爺也低下頭在看著地上的眾生，他們臉色陰沉，內(nèi)心的痛苦已經(jīng)難以承受。小屋里的火爐前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面鋪著一塊平整的桌布，幾件粗布做的但很干凈的襯衣剛剛熨燙好，正掛在爐邊的椅子背上。桌子上還有一件已經(jīng)鋪好的襯衣等著熨燙。克魯伊大嬸仔仔細細地熨了一遍襯衣，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褶痕和折邊。然而在她臉上，那淚水洶涌而出，順著面頰往下淌，使得她不得不時時抬手去擦拭。
    湯姆叔叔就坐在旁邊，膝頭攤開了一本《新約》，他把頭放到自己的一只手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天還很早，孩子們擠在那張做工粗劣的木輪床上，還睡得很熟。
    湯姆具有不幸的黑種人的通病，那就是生來善良、待人和善，也眷戀家庭。這正是他們的可悲之處。這種不幸與可悲一起聚在湯姆身上。他站起身來走到孩子們的床前，默默地凝視著他們的睡顏。
    “看來，這是最后的機會�！睖�姆說道。
    克魯伊大嬸沒有接過話頭，她只是將那件粗布襯衣翻來覆去地熨燙著、熨燙著，完全不管對這件衣服來說，實在已經(jīng)夠平整的了。猛然間，她甩手把熨斗放在地下，一屁股坐在桌子旁邊大哭起來，聲音中透出一股絕望的氣息。
    “看起來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但是，上帝，我怎么能做到平心靜氣呢？如果我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能知道別人對你好不好，如果是
這樣的情況還不錯，太太告訴我說，最多一兩年，她就會設(shè)法把你贖回來。但是，天知道，被送到南方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他們?nèi)�都、全都被折磨死了。我聽人說過，他們在那里的莊園受苦受累……”
    “克魯伊，那兒也有上帝看顧，和這兒的上帝是一樣的，情況也差不了多少�！�
    “嗯，”克魯伊大嬸說，“就先這么想吧。但是，有些時候上帝也會任由那些可怕的事情發(fā)生的，你讓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我在上帝的手心里，”湯姆說，“上帝不會允許別人對我做過分的事情的。我還要感謝上帝，他讓我——而不是你和孩子們，被賣掉、送到了南
方。在這里你們會平平安安的，再大的災(zāi)禍只會落在我的身上，而我知道，上帝一定會幫助我，幫我安然渡過這些災(zāi)難的。”
    這是一顆多么勇于擔(dān)當(dāng)、富于男子漢氣質(zhì)的心啊！用有些嘶啞的嗓音，湯姆努力安慰著自己的親人，克制著心中的悲傷，雖然痛苦壓得他幾乎發(fā)不出聲來，但他盡力說出的話語里充滿了勇敢與堅毅。
    “讓我們回想一下自己所受過的恩惠吧！”湯姆補充說，聲音有些顫抖，那神情就好似他理應(yīng)好好地想一下這些恩惠似的。
    “什么恩惠？”克魯伊大嬸說，“我可看不出來！這件事情主人做得不地道。說一千道一萬，他絕對不應(yīng)該這么對你。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做了錯事，結(jié)果卻要拿你去抵債。哼，想想這么多年以來，你已經(jīng)為他掙了多少錢啊！比起他花在你身上的錢，多得不止翻倍吧。憑良心說，幾年前他就應(yīng)該還你自由了……我知道，他可能也實在沒別的辦法了，他是別無選擇才這么做的，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覺得他這件事做得虧心。就算他有一萬個理由，我也不會服氣他的做法。一直以來，你對主人多忠誠啊，他的什么事情你都放在心上，放在頭里做，我們家自己的事情反倒往后推。而且但凡是主人的事情，你都盡全力去做，想盡一切辦法把事情做到最好。誰能想到，現(xiàn)在他竟然為了解除自己的困境，而毫不猶豫地將你推進火坑。他就這樣把別人的親人賣掉，眼看著我們一家妻離子散……就讓上帝來懲罰。上帝會給他們懲罰。一定會懲罰。”
    “別說了，克魯伊。如果你還愛我，就再也不要說出這種話。也許這幾天，就是我們一家最后的團圓時光了……我要鄭重告訴你，克魯伊，我們
絕不能說主人的壞話，即使說一個不字，我也不會答應(yīng)的。啊，主人——他從小時候起，就是由我照顧的。我經(jīng)常抱著他，可以說是我把他帶大的。所以，不管怎么說，我要多想一想他對我的好，我從來不敢奢望，他有多看重我——這個可憐的湯姆。主人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到哪里都有人伺候，不管是家里家外，所有事情都由下人打理好。所以說，賣了我一個下人，他們自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舍得。我們?yōu)橹魅烁冻�，但不�?yīng)該奢望回報！再說回來，把他和其他人的主人比一比，哪家的黑奴享受過我這樣的待遇？誰能像我這樣過著舒適的生活呢？而且我相信，要是他能早些知道情況會變得這樣糟糕，要是他的困境能夠挽回，他也不會這么做的。我知道他的為人�！�
    “不管怎樣說，這件事就是辦得不合適�！笨唆斠链髬鹫f，她心中執(zhí)著地懷著對正義的追求，這是她最優(yōu)秀的品德，“我雖然也說不清楚什么地方錯了，但我心里很明白，這件事這么做就是不對�！�
    “你應(yīng)該尊重上帝的旨意，萬能的上帝，他雖遠在天上，但他主宰著一切。要知道，即使是一只麻雀掉在地上，也是出自他的旨意。”
    “但是，這么想也不能給我絲毫的安慰啊。我想，這也許就是命運，我們只有接受安排，一點兒別的辦法都沒有，”克魯伊大嬸說，“唉，算
了，這樣說來說去，也沒有什么實際意義。我給你烙幾張玉米餅，讓你再好好吃一頓早餐吧，從此以后，真不知道什么時候你才能吃到好一點兒的早餐呢！”
     要理解那些被賣到南方的黑奴的痛苦時，請千萬記住一點，非常有必要在這里提一下，那就是他們的內(nèi)心都有強烈的感情，他們都那么眷戀家
庭和故鄉(xiāng)。對于黑奴們來說，膽大冒險和勇于進取不是他們天生就有的品質(zhì)，相反，他們生來就戀家，而且心里充滿溫柔的情懷。他們還會害怕、恐懼。就是這種恐懼感，和愚昧無知混合在一處，讓他們的眼里陌生的遠方顯得如此神秘，深不可測。他們從小時候就知道，黑人被賣到南方，就是一種最嚴厲的懲罰。被賣到河流下游的威脅，比任何的折磨和鞭打，都要使人害怕得戰(zhàn)栗。他們臉上的這種恐懼感是作者親眼所見的。他們坐在一起聊天，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恐懼。他們所說的河流下游所發(fā)生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故事，作者也曾親眼看見過。對他們來說，南方就是一片任何人去了以后就沒有歸路的神秘天地。
     作者曾經(jīng)見過一位加拿大的逃亡者，他是位傳教士。他曾對我說，許多逃亡的黑奴都坦然承認，相對來說，他們的主人對他們還是不錯的，他
們之所以冒著生命的風(fēng)險逃亡，大都是出于對有可能被賣往南方的恐懼，這樣的擔(dān)心日復(fù)一日地縈繞在他們和家人——丈夫、妻子和兒女的心頭。
非洲人天性善于忍耐、膽子很小、不思進取，但是他們一旦面臨這樣的危險，便會變得異常勇敢。他們會想盡辦法逃出去，就算忍饑挨餓、遭受妻離子散的痛苦，也在所不惜，他們還將面對著在田野中奔逃時許許多多未知的危險，還有萬一被抓回去，將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這樣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