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徐志摩心中最完美女神 曼殊斐爾的精選小說集)
定 價:26 元
- 作者:【英】曼殊斐爾 著,徐志摩 譯
- 出版時間:2012/9/1
- ISBN:9787538740851
- 出 版 社:時代文藝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H319.4:I561.45
- 頁碼:232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20開
《幸福:曼殊斐爾小說集》是曼殊斐爾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選集,共收錄了曼殊斐爾的代表作《幸!、《園會》等短篇小說8篇,還附錄了徐志摩悼念她的文章和詩歌。曼殊斐爾在藝術上深受契訶夫的啟發(fā),不設奇局,不求曲折的情節(jié),注重從看似平凡的小處發(fā)掘人物情緒的變化,文筆簡潔而流暢,注重內心描寫,細膩地傳遞出作者內心渴望生命的抑郁情緒。同時,曼殊斐爾的作品也是學習英語語法的權威文本,她的小說《園會》、《一杯茶》等,五十年前就成為英文寫作與英語語法的教學篇目。
本書由民國時期四大才子之首徐志摩翻譯而成,他是中國第一位翻譯曼殊斐爾作品的作家,為曼殊斐爾的作品在中國的流布立下了篳路藍縷之功。譯文后附有完整的英文原文,讀者可以感受英國著名作家曼殊斐爾的語言魅力。
《幸福:曼殊斐爾小說集》是英國作家曼殊斐爾的經典短篇小說選集,亦是新西蘭文學花園的孔雀開屏之作! ≡谛熘灸Φ难劾,曼殊斐爾其實是一座令他神魂顛倒的維納斯偶像,是一位不容褻瀆的藝術女神。那美麗女人的身上,寄托著他那“愛、自由、美”的理想! ∮⒄Z寫作教科書式的小說作品,多位翻譯大師追捧的典范文本,其中含有收入牛津大學版英語教材的《園會》、《一杯茶》。 中英對照,國內首次雙語合璧版本,精彩演繹曼殊斐爾的杰作。
曼殊斐爾(KatherineMansfield),通譯為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現代主義女作家,生于新西蘭的惠靈頓。雖然她在英國成名,其小說背景帶有很深的新西蘭文化的印跡,被當時的媒介譽為“新西蘭文學花園的一只孔雀”。她的創(chuàng)作有短篇小說、詩歌和文學評論,并與人合譯過契訶夫和高爾基的作品。她以短篇小說成名,主要作品為短篇小說集《在德國公寓里》、《前奏》、《幸!贰ⅰ锻婢叻孔印、《在海灣》、《園會》、《鴿巢》、《幼稚集》等。
徐志摩,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作為性情灑脫、滿身才華志氣的文化人,徐志摩和郁達夫、邵洵美、戴望舒被稱為“民國四大才子”。其文學創(chuàng)作種類豐富,數量頗豐,代表作品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集》,收錄有廣為人知的詩歌名篇《再別康橋》、《偶然》、《沙揚娜拉》等;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日記有《志摩日記》、《愛眉小札》等;譯作有《渦堤孩》、《曼殊斐爾小說集》、《贛第德》、《瑪麗瑪麗》等。
園會
毒藥
巴克媽媽的行狀
一杯茶
幸福
一個理想的家庭
刮風
附錄一 夜深時(殘篇)
附錄二 曼殊斐爾
THE GARDEN PARTY
POISON
LIFE OF MA PARKER
A CUP OF TEA
BLISS
AN IDEAL FAMILY
園會
毒藥
巴克媽媽的行狀
一杯茶
幸福
一個理想的家庭
刮風
附錄一 夜深時(殘篇)
附錄二 曼殊斐爾
THE GARDEN PARTY
POISON
LIFE OF MA PARKER
A CUP OF TEA
BLISS
AN IDEAL FAMILY
THE WIND BLOWS
本書是由英國作家曼殊斐爾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選集。曼殊斐爾(KatherineMansfield),通譯為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著名的女作家。生于新西蘭的惠靈頓,年輕時到倫敦求學,后在英國定居。她是以短篇小說成名的,在作品風格上,富有女性的特點,細膩而干凈,筆調自然流暢,在技巧方面注重心理描寫,綜合了多種現代主義的表現方法,這使她的作品在西方國家頗受歡迎,也在上世紀20年代得到了東方青年讀者的廣泛閱讀。
曼殊斐爾于1922年7月,在倫敦會見徐志摩,交談中她給徐志摩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只有20分鐘的會面,卻使徐志摩受到了一次美的洗禮,并和其結下了終生的深厚友誼。所以在和曼殊斐爾見面時,徐志摩接受了翻譯她小說的重托,當年10月15日,徐志摩從英國返回中國。歸國后,他沒有食言,在多次講演或撰文介紹這位令他動心的女作家之余,他翻譯成了《曼殊斐爾小說集》,為曼殊斐爾的作品在中國的流布立下了篳路藍縷之功。曼殊斐爾因患有肺結核病,于1923年1月9日在法國的楓丹白露鎮(zhèn)去世。
徐志摩一生頂禮膜拜的女性美的理想,只和他接觸了20分鐘,“那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成為徐志摩終生的眷戀。在得知曼殊斐爾逝世之后,徐志摩一腔哀思難平,寫下詩歌《哀曼殊斐爾》(《努力周報》第44期)。在回憶文章《曼殊斐爾》中,徐志摩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來表達自己對曼殊斐爾的深情懷念。曼殊斐爾逝世半年之后,徐志摩還趕到巴黎曼殊斐爾的墓地憑吊,“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徐志摩譯著的《曼殊斐爾小說集》,于1927年由北新書局初版中文繁體毛邊本。此次出版是1927年初版之后的國內首次簡體中文出版,不僅收有精心挑選的曼殊斐爾的幾個短篇小說,還特別收錄了徐志摩為哀悼曼殊斐爾而寫的紀念文章《曼殊斐爾》和詩歌《哀曼殊斐爾》。而且,本書首次采用了中文、英語的雙語版本,以滿足讀者的不同閱讀口味,為讀者盡心呈現絕美的閱讀和視覺的盛宴。
園?會
The Garden Party
那天的天氣果然是理想的。園會的天氣,就是他們預定的,也沒有再好的了。沒有風,暖和,天上沒有云點子。就是藍天里蓋著一層淡金色的霧紗,像是初夏有時的天氣。那園丁天亮就起來,剪草,掃地,收拾個干凈;草地和那種著小菊花的暗暗的平頂的小花房兒,都閃閃地發(fā)亮著。還有那些玫瑰花,她們自個兒真像是懂得,到園會的人們也就只會得賞識玫瑰花兒;這是誰都認得的花兒。好幾百,真是好幾百,全在一夜里開了出來;那一叢綠綠的全低著頭兒,像是天仙來拜會過他們似的。
他們早餐還沒有吃完,工人們就來安那布篷子。
“娘,你看這篷子安在哪兒好?”
“我的好孩子,用不著問我。今年我是打定主意什么事都交給你們孩子們的了。忘了我是你們的娘。只當我是個請來的貴客就得。”
但是梅格總還不能去監(jiān)督那些工人們。她沒有吃早飯就洗了頭發(fā),她帶著一塊青的頭巾坐在那里喝咖啡,潮的黑的發(fā)鬈兒貼在她兩邊的臉上。喬斯①,那蝴蝶兒,每天下來總是穿著綢的里裙,披著日本的花衫子。
“還是你去吧,勞拉②,你是講究美術的。”
勞拉就飛了出去,手里還拿著她的一塊牛油面包。
她就愛有了推頭到屋子外面吃東西;她又是最愛安排事情的;她總以為她可以比誰都辦得穩(wěn)當些。
四個工人,脫了外褂子的,一塊兒站在園里的道兒上。他們手里拿著支篷帳的桿子,一卷卷的帆布,背上掛著裝工具的大口袋兒。他們的神氣很叫人注意的。勞拉現在倒怪怨她還拿著那片牛油面包,可是又沒有地方放,她又不能把它擲了。她臉上有點兒紅,她走近他們的時候;可是她裝出嚴厲的,甚至有點兒近視的樣子。
“早安,”她說,學她娘的口氣。但是這一聲裝得太可怕了,她自己都有點兒難為情,接著她就像個小女孩子口吃著說,“啊——歐——你們來——是不是為那篷帳?”
“就是您哪,小姐,”身子最高的那個說,一個瘦瘦的,滿臉斑點的高個兒,他掀動著他背上的大口袋,把他的草帽往后腦一推,望下來對著她笑,“就是為那個!
他的笑那樣的隨便,那樣的和氣,勞拉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多么好的眼他有的是,小小的,可是那樣的深藍!她現在望著他的同伴,他們也在笑吟吟的!胺判,我們不咬人的,”他們的笑像在那兒說。工人們多么好呀!這早上又是多美呀!可是她不該提起早上,她得辦她的公事。那篷帳。
“我說,把他放在那邊百合花的草地上,怎么樣呢?那邊成不成?”
她伸著不拿牛油面包的那只手,點著那百合花的草地。他們轉過身去,望著她點的方向。那小胖子扁著他那下嘴唇皮兒,那高個子皺著眉頭。
“我瞧不合適,”他說,“看得不夠明亮。您瞧,要是一個漫天帳子,”他轉身向著勞拉,還是他那隨便的樣子,“您得放著一個地基兒,您一看就會嘭地一下打著你的眼,要是您懂我的話!
這一下可是把勞拉蒙住了一陣子,她想不清一個做工的該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嘭地一下打著你的眼。她可是很懂得。
“那邊網球場的一個基角兒上呢?”她又出主意!翱墒且魳逢犚驳谜家粋基角兒!
“唔,還有音樂隊不是?”又一個工人說。他的臉是青青的。他的眼睛瞄著那網球場,神情怪難看的,他在想什么呢?
“就是一個很小的音樂隊!眲诶従彽卣f。也許他不會多么的介意,要是音樂隊是個小的。但是那高個兒的又打岔了。
“我說,小姐,那個地基兒合適,背著前面那些大樹。那邊兒,準合適!
背那些喀拉噶樹。可是那些喀拉噶樹得被遮住了。他們多么可愛,寬寬的,發(fā)亮的葉子,一球球的黃果子。他們像是你想象長在一個荒島上的大樹,高傲的,孤單的,對著太陽擎著他們的葉子,果子,冷靜壯麗的神氣。他們免不了讓那篷帳遮住嗎?
免不了。工人們已經扛起他們的桿子,向著那個地基兒去了。就是那高個兒的還沒有走。他彎下身子去,捻著一小枝的薰衣草①,把他的大拇指與食指放在鼻子邊,嗅吸了沾著的香氣。勞拉看了他那手勢,把什么喀拉噶樹全忘了,她就不懂得一個做工人會注意到那些個東西——愛薰衣草的味兒。她認識的能有幾個人會做這樣的事。做工人多么異常的有意思呀,她心里想。為什么她就不能跟做工人做朋友,強如那些粗蠢的男孩子們,伴她跳舞的,星期日晚上來吃夜飯的?他們準是合適得多。
壞處就在,她心里打算,一面那高個的工人正在一個信封的后背畫什么東西,錯處就在那些個可笑的階級區(qū)別,槍斃或是絞死了那一點子就沒有事兒了。就她自個兒說呢,她簡直想不著什么區(qū)別不區(qū)別。一點兒,一子兒都沒有……現在木槌子打樁的聲音已經來了。有人在那兒噓口調子,有人唱了出來,“你那兒合適不合適,瑪代?”“瑪代!”那要好的意思,那——那——她想表示她多么的快活,讓那高個兒的明白她多么的隨便,她多么的瞧不起蠢笨的習慣,勞拉就拿起她手里的牛油面包來,使勁地啃了一大口,一面瞪著眼看她的小畫。她覺得她真是個做工的女孩子似的。
“勞拉,勞拉,你在哪兒?有電話,勞拉!”一個聲音從屋子里叫了出來。
“來——了!”她就燕子似地掠了去,穿草地,上道兒,上階沿兒,穿走廊子,進門兒,在前廳里她的爹與勞里①正在刷他們的帽子,預備辦事去。
“我說,勞拉,”勞里快快地說,“下半天以前你替我看看我的褂子,成不成?看看要收拾不要!薄八銛怠!彼f。忽然她自個兒忍不住了。她跑到勞里身邊,把他小小地,快快地擠了一下。“啊,我真愛茶會呀,你愛不愛?”勞拉喘著氣說。
“可——不是,”勞里用親密的、孩子的口音說,他也拿他的妹妹擠了一下,把她輕輕地一推,“忙你的電話去,小姐!
那電話!皩Φ模瑢Φ模粚ρ。基蒂②?早安,我的乖。來吃中飯?一定來,我的乖。當然好極了。沒有東西,就是頂隨便的便飯——就是面包殼兒,碎蛋白糖餅殼兒,還有昨天剩下來的什么。是,這早上天氣真好不是?等一等——別掛。娘在叫哪!眲诶讼聛。
“什么,娘?聽不著。”
謝里登①太太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了下來:“告訴她還是戴她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
“娘說你還是戴你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好。一點鐘,再會!
勞拉放回了聽筒,手臂往腦袋背后一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手臂又落了下來!昂簟,她嘆了口氣,快快地重復坐正了。她是靜靜的,聽著。屋子里所有的門戶像是全打得大開似的。滿屋子只是輕的、快的腳步聲,流動的口音。那扇綠布包著的門,通廚房那一帶去的,不住地擺著,塞,塞地響。一會兒又聽著一個長長的,氣呼呼的怪響。那是他們在移動那笨重的鋼琴,圓轉腳兒擦著地板的聲音。但是那空氣!要是你靜著聽,難道那空氣總是這樣的?小小的,軟弱的風在鬧著玩兒,一會兒往著窗格子頂上沖了進來,一會兒帶了門兒跑了出去。還有兩小點兒的陽光也在那兒鬧著玩,一點在墨水瓶上,一點在白銀的照相架上。乖乖的小點子。尤其是在墨水瓶蓋上的那一點。看的頂親熱的。一個小小的、熱熱的銀星兒。她去親吻他都成。
前門的小鈴子丁丁地響了,接著薩迪②印花布裙子窸窣地上樓梯。一個男子的口音在含糊地說話,薩迪答話,不使勁地:“我不知道呀。等著。我來問問謝里登太太。”
“什么事,薩迪?”勞拉走進了前廳。
“為那賣花的,勞拉小姐!
不錯,是的。那邊,靠近門兒,一個寬大的淺盤子,里面滿放著一盆盆的粉紅百合花兒。就是一種花。就是百合——美人蕉①,大的紅的花朵兒,開得滿滿的,亮亮的,在鮮艷的、深紅色花梗子上長著,簡直像有靈性的一樣。
“啊——啊,薩迪!”勞拉說,帶著小小的哭聲似的。她蹲了下去,像是到百合花的光焰里去取暖似的;她覺著他們是在她的手指上,在她的口唇上,在她的心窩里長著。
“錯了,”她軟音地說!拔覀儧]有定要這么多的。薩迪,去問娘去!
但是正在這個當兒謝里登太太也過來了。
“不錯的”,她靜靜地說!笆俏叶ㄒ。這花兒多么可愛?”她擠緊著勞拉的臂膀!白蛱煳易哌^那家花鋪子,我在窗子里看著了。我想我這一次總要買他一個痛快。園會不是一個很好的推頭嗎?”
“可是我以為你說過你不來管我們的事!眲诶f。薩迪已經走開了,送花來的小工還靠近他的手車站在門外。她伸出手臂去繞著她娘的項頸,輕輕的,很輕輕的,她咬著他娘的耳朵。
“我的乖孩子,你也不愿意有一個過分刻板的娘不是?別孩子氣。挑花的又來了。”
他又拿進了很多的百合花,滿滿的又是一大盤兒!耙粭l邊的放著,就在進門那兒,門框子的兩面,勞駕”,謝里登太太說!澳憧春貌缓,勞拉?”
“好,真好,娘。”
在那客廳里,梅格,喬斯,還有那好的小漢斯,三個人好容易把那鋼琴移好了。
“我說,把這柜子靠著墻,屋子里什么都搬走,除了椅子,你們看怎么樣?”
“成!
“漢斯,把這幾個桌子搬到休息室里去,拿一把帚子進來把地毯上的桌腿子痕子掃了——等一等,漢斯——”喬斯就愛吩咐底下人,他們也愛聽她。她那神氣就像他們一塊兒在唱戲似的!耙、勞拉小姐就上這兒來!
“就是,喬斯小姐!
她又轉身對梅格說話:“我要聽聽那琴今天成不成,回頭下半天他們也許要我唱。我們來試試那‘This life isweary’!
嘭!他!他,氏!他!那琴聲突然很熱烈地響了出來,喬斯的面色都變了。她握緊了自己的手。她娘同勞拉剛進來,她對她們望著。一臉的憂郁,一臉的奧妙。
這樣的生活是!氲,
一滴眼淚,一聲嘆氣。
愛情也是要變——心的
這樣的生活是!氲,
一滴眼淚,一聲嘆氣。
愛情也是不久——長的,
時候到了……再見!
但是她唱到“再見”的時候,雖則琴聲格外地絕望了,她的臉上忽然泛出鮮明的、異常地不同情的笑容。
“我的嗓子成不成,媽媽?”她瞼上亮著。
這樣的生活是!氲模
希望來了,還是要死的。
一場夢景,一場驚醒。
但是現在薩迪打斷了她們!笆裁词,薩迪?”
“說是,太太,廚娘說面包餅上的小紙旗兒有沒有?”
“面包餅上的小紙旗兒,薩迪?”謝里登太太在夢里似地回應著。那些小孩子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沒有小旗兒。
“我想想!币粫䞍,她對薩迪堅定地說,“告訴那廚娘等十分鐘我就給她。”
薩迪去了。
“我說,勞拉”,她母親快快地說,“跟我到休息間里來。旗子的幾個名字我寫在一張信封的后背。你來替我寫了出來。梅格,馬上上樓去,把你頭上那濕東西去了。喬斯,你也馬上去把衣服穿好了。聽著了沒有,孩子們,要不然回頭你們爹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告訴他?說是——喬斯,你要到廚房里去,告訴那廚娘別著急,好不好?這早上我怕死了她!
那張信封好容易在飯間里那擺鐘背后找了出來。怎么會在那兒,謝里登太太想都想不著了。
“定是你們里面不知誰從我的手袋里偷了出來,我記得頂清楚的——奶酪起司同檸檬奶凍。寫下了沒有?”
“寫了!
“雞子同——”,謝里登太太把那張信封擎得遠遠的。“什么字,看著像是小老鼠。不會是小老鼠。不是?”
“青果,寶貝!眲诶f,回過頭來望著。
“可不是,青果,對的。這兩樣東西并著念多怪呀。雞子同青果。”
她們好容易把那幾張旗子寫完。勞拉就拿走到廚房去了。她見喬斯正在那里平廚娘的著急,那廚娘可是一點兒也不怕人。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精巧的面包餅,”喬斯樂瘋了的口音說。“你說這兒一共有幾種,廚娘?十五對不對?”
“十五,喬斯小姐!
“好,廚娘,我恭喜你!
廚娘手里拿著切面包餅的長刀,抹下了桌上的碎粉屑兒,開了一張嘴盡笑。
“戈德伯①鋪子里的來了。”薩迪喊著,從伙食房里走出來。她看見那人在窗子外面走過。
這就是說奶油松餅來了。高德伯那家店鋪,就是做奶油松餅出名。有了他們的,誰都不愿意自己在家里做。
“去拿進來放在桌子上吧,姑娘!睆N娘吩咐。
薩迪去拿了進來,又去了。勞拉與喬斯當然是長大了,不會認真的見了奶油什么就上勁?墒撬齻円簿腿滩蛔⊥暤刭澝溃f這松餅做得真可愛呀。太美了。廚娘動手拾掇,搖下了多余的糖冰。
“一見這些個松餅兒,像是你一輩子的茶會全回來了似的,你說是不是?”勞拉說。
“許有的事,”講究實際的喬斯說,她從不想回到從前去的,“他們看起來這樣美麗輕巧,羽毛似的,我說。”
“一人拿一個吧,我的乖乖,”廚娘說,她那快樂的口音!澳愕膵尣粫赖。”
這哪兒成。想想,才吃早飯,就吃奶油松餅。一想著都叫人難受?墒且涣藘煞昼姡瑔趟古c勞拉都在舔她們的手指兒了,她們那得意的,心里快活的神氣,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才吃了新鮮奶油的。
“我們到園里去,從后門出去,”勞拉出主意!拔乙タ纯垂と藗兊呐駧ぴ趺礃恿。那工人們真有意思!
但是后門的道兒,讓廚娘、薩迪、高德伯鋪子里的伙計、小漢斯幾個人攔住了。
出了事了。
“格——格——格”,廚娘咯咯地叫著,像一只嚇慌了的母雞。薩迪的一只手抓緊了她的下巴,像是牙痛似的。小漢斯的臉子像螺旋似的鄒著,摸不清頭腦。就是高德伯鋪子里來的伙計看是自己兒得意似的,這故事是他講的。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亂子了,”廚娘說,“一個男子死了!
“一個男子死了!哪兒?怎么的?什么時候?”
但是那店伙計可不愿意現鮮鮮的新聞,讓人家當著他面搶著講。
“知道那些個小屋子就在這兒下去的,小姐?”知道?當然她知道!暗,有個年輕的住在那兒,名字叫斯科特①,趕大車兒的。他的馬見了那平道兒的機器,今天早上在霍克路的基角兒上,他那馬見了就發(fā)傻,一個斛斗就把他擲了下去,擲在他腦袋的后背。死了!
“死了!”勞拉瞪著眼望著那伙計。
“他們把他撿起來的時候就死了,”那伙計講得更起勁了。“我來的時候正碰著他們把那尸體抬回家去!彼麑χ鴱N娘說,“他剩下一個妻子,五個小的。”
“喬斯,這兒來!彼话牙×怂米拥囊滦洌瑺恐┻^了廚房,到綠布門的那一面。她停下了,靠在門邊!皢趟!”她說,嚇壞了的,“這怎么辦,我們有什么法子把什么事都停了呢?”
“什么事都停了,勞拉!”喬斯駭然地說。“這怎么講?”
“把園會停了,當然。”喬斯為什么要裝假?
但是喬斯反而更糊涂了!鞍褕@會停了?勞拉我的乖,別那么傻。當然我們不干這樣的事,也沒有人想我們這么辦。別太過分了!
“可是現鮮鮮的有人死在我們的大門外,我們怎么能舉行園會呢?”
這話實在是太過分了,因為那些小屋子有他們自個兒的一條小巷,在她們家一直斜下去的那條街的盡頭。中間還隔著一條頂寬的大路哪。不錯,他們是太貼近一點。那些小屋子看得真讓人眼痛,他們就不應該在這一帶的附近。就是幾間小小的爛房子,畫成朱古力棕褐色的。他們的背后園里也就是菜梗子,瘦小的母雞子,紅茄的罐子。他們煙囪里冒出來的煙,先就是寒傖。爛布似的,爛片似的小煙卷兒,哪兒比得上謝里登家的煙囪里出來的,那樣大片的,銀色的羽毛,在天空里蕩著。洗衣服的婦人們住在那條小巷里,還有掃煙囪的,一個補鞋的,還有一個男的,他的門前滿掛著小雀籠子。孩子們又是成群的。謝里登家的孩子小的時候,他們是一步也不準上那兒去的,怕的是他們學下流話,沾染他們下流的脾氣。但是自從他們長成了,勞拉同勞里有時也穿著那道兒走。又骯臟,又討厭。他們走過都覺得難受?墒且粋人什么地方都得去,什么事情都得親眼看。他們就是這樣地走過了。
“你只要想想我們的音樂隊一動手,叫那苦惱的婦人怎么受得!”勞拉說。
“啊,勞拉!”喬斯現在認真的著惱了。“要是每次有人碰著了意外,你的音樂隊就得停起來,你的一輩子也就夠受了。我也是和你一樣的難過。我也是一樣的軟心腸的。”她的眼睛發(fā)狠了。她那盯著她的姊姊的神氣,就像是她們小時候打架的樣子!澳氵@樣的感情作用也救不活一個做工的酒鬼。”她軟軟地說。
“酒鬼!誰說他是酒醉!”勞拉也發(fā)狠地對著喬斯!拔荫R上就進去告訴娘去!彼f,正像她從前每次鬧翻了說的話。
“請,我的乖!眴趟固鹬谝粽f。
“娘呀,我可以到你的房里嗎?”勞拉手持著那大的玻璃門拳兒。
“來吧,孩子。唉,怎么回事?怎么你的臉上紅紅的?”謝里登太太從她的鏡臺邊轉了過來。她正在試她的新帽子。
“娘,有一個人摔死了。”勞拉開頭說。
“不是在我們的園里?”她娘就打岔。
“不,不!”
“啊,你真是嚇了我一跳。”謝里登太太嘆了口氣,放心了,拿下了她的大帽子,放在她的膝腿上。
“可是你聽我說,娘,”勞拉說。她把這可怕的故事講了,氣都喘不過來!爱斎唬覀儾荒荛_茶會了不是,”她懇求地說!耙魳逢牐裁慈硕伎斓搅。他們聽得到的,娘;他們差不多是近鄰!”
她娘的態(tài)度竟是同喬斯方才一樣,勞拉真駭然了!更難受的是因為她看是好玩似的。她竟沒有把勞拉認真對待。
“但是,我的好孩子,你得應用你的常識。這無非是偶然的,我們聽著了那回事。要是那邊有人生病了——我就不懂得他們擠在那些臟死的小窠兒里,怎么的活法——我們還不是一樣地開我們的茶會不是?”
勞拉只好回答說“是的”,可是她心里想這是全錯的。她在她娘的沙發(fā)椅上坐了下來,捻著那椅墊的縐邊。
“娘,這不是我們真的連一點慈悲心都沒有了嗎?”
“乖孩子!”謝里登太太站起身走過來了,拿著那帽子。勞拉來不及攔阻,她已經把那帽子套在她的頭上!拔业暮⒆!”她娘說,“這帽子是你的。天生是你的。這帽子我戴太嫌年輕了,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一張畫似的。你自己看看。”她就拿著手鏡要她看。
“可是,娘,”勞拉又起了一個頭。她不能看她自己;她把身子轉了過去。
這一來謝里登太太可也忍不住了,就像方才喬斯忍不住了一樣。
“你這是太離奇了,勞拉,”她冷冷地說!跋袼麄兡菢拥娜思乙膊幌胛覀儬奚裁。況且像你這樣要什么人都不樂意,也不見怎樣的發(fā)善心不是?”
“我不懂。”勞拉說,她快快地走了出去,進了她自己的臥房。在那里,很是無意的,她最先見著的,就是鏡子里的一個可愛的姑娘,戴著她那黑帽子金小花兒裝邊的,還有一條長的黑絲絨帶子。她從沒有想過她能有這樣的好看。娘是對的嗎?她想,F在她竟是希望娘是對的。我不是太過分嗎?許是太過分了。就是一轉瞬間,她又見著了那可憐的婦人同她的小孩子,她男人的尸體抬到屋子里去。但這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像新聞紙上的圖畫似的。等茶會過了我再想著吧,她定主意了。這像是最妥當的辦法了……
中飯吃過一點半。兩點半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這場鬧了。穿綠褂子的音樂隊已經到了,在那網球場的犄角兒上落坐了。
“我的乖!”基蒂?梅特蘭嬌音地說,“可不是他們太像青蝦?你們應該讓他們圍著那小池子蹲著,讓那領班的站在池中間一張花葉子上!
勞里也到了,一路招呼著進去換衣服了。一見著他,勞拉又想起那件禍事了。她要告訴他。如其勞里也同其余的見解一樣,這就不用說一定是不錯的了。她跟著他進了前廳。
“勞里!”
“哎!”他已經是半扶梯,但是他轉身來見了勞拉,他就鼓起了他的腮幫子,睜著大眼睛望著她。“我說,勞拉!你叫我眼都看花了,”勞里說,“多,多漂亮的帽子!”
勞拉輕輕地說:“真的嗎?”她仰著頭對勞里笑著,到底還是沒有告訴他。
不多一會見客人像潮水一般來了。音樂隊動手了,雇來的聽差忙著從屋子跑到篷帳里去。隨你向哪兒望,總有一對對的在緩緩地走著,彎著身子看花,打招呼,在草地上過去。客人們像是美麗的鳥雀兒,在這下半天停在謝里登家的園子里,順路到——哪兒呢?啊,多快活呀,碰著的全是快活人,握著手,貼著臉子,對著眼睛笑。
“勞拉乖乖,你多美呀!”
“你的帽子多合適呀,孩子!”
“勞拉,你樣子頂像西班牙美人,我從沒有見你這樣漂亮過!
勞拉抖擻著,也就軟軟地回答:“你喝了茶沒有?來點兒冰吧;今天的果子冰倒真是別致的。”她跑到她爹那里去,求著他,“好爹爹,音樂隊讓他們喝點兒水吧?”
這圓滿的下午漸漸地成熟了,漸漸地衰謝了,漸漸地花瓣兒全閉著了。
“再沒有更滿意的園會……”“大,大成功……”“真要算是最,最……”
勞拉幫著她娘說再會。她們一并肩地站在門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謝謝天,”謝里登太太說!鞍阉麄內襾,勞拉。我們去喝一點新鮮咖啡去。我累壞了。總算是很成功的。可是這些茶會,這些茶會!為什么你們一定不放過要開茶會!”他們全在走空了的篷帳里坐了下來。
“來一塊面包夾餅,爹爹。旗子是我寫的!
“多謝!敝x里登先生咬了一口,那塊餅就不見了。他又吃了一塊!拔蚁肽銈儧]有聽見今天出的駭人的亂子嗎?”
“我的乖,”謝里登太太說,舉著她的一只手,“我們聽見的。險一點把我們的茶會都弄糟了。勞拉硬主張我們把會停了!
“啊,娘呀!”勞拉不愿意為這件事再受嘲諷。
“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謝里登先生說。“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這兒下去那個小巷子里,他拋下了一個妻子,半打小孩,他們說。”
很不自然地小靜了一會。太太的手不安地弄著她的茶杯。實在爹不識趣了……
忽然她仰起頭來望著。桌子上滿是那些個面包夾餅、蛋糕、奶餅油松,全沒有吃,回頭全是沒有用的。她想著了她的一個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說!拔覀冄b起一個籃子來吧。我們拿點兒這完全沒有動的上好點心,給那可憐的女人吧。隨便怎么樣,她的小孩子們總有了一頓大大的食品,你們說對不對?并且她總有鄰舍人等出出進進的。不勞她費心這全是現成的,可不是個好主意?”
“勞拉!”說著她跳了起來,“把那樓梯邊柜子里的那大竹籃子拿來!
“但是,娘,你難道真以為這是個好主意嗎?”勞拉說。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見解與旁人不同了。拿她們茶會余下的滓子去給人家。那可憐的婦人真的就會樂意嗎?
“當然啰!今天你怎么的?方才不多一會兒,你抱怨著人家不發(fā)慈悲,可是現在——”
啊,好的!勞拉跑去把籃子拿來了。裝滿了,堆滿了,她娘自己動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說,“你就是這樣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帶一點大紅花去。他們那一等人頂喜歡這大花兒的。”
“小心那花梗子毀了她的新花邊衣!敝v究實際的喬斯說。
真會的。還好,來得及!澳悄憔湍眠@竹籃子吧。喂,勞拉!”她娘跟她出了篷帳——“隨便怎樣你可不要——”
“什么,娘?”
不,這種意思還是不裝進孩子的腦袋里去好!“沒有事!你跑吧!”
勞拉關上園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黃昏了。一只大狗像一個黑影子似的跑過。這道兒白白的亮著,望下去那塊凹地里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過了那半天的熱鬧這時候多靜呀。她現在獨自走下那斜坡去,到一個地方,那里說是有個男子死了,她可是有點兒想不清似的。為什么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會兒。她的內心像滿蒙著親吻呀,種種的口音呀,杯匙丁當的響聲呀,笑呀,壓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滿滿的。她再沒有余地,放別的東西。多怪呀!她仰起頭望著蒼白的天,她心里想著的就是:“對呀,這真是頂滿意的茶會!
現在那條大路已經走過了。已經近了那小巷,煙沉沉的、黑沉沉的。披著圍巾的女人,戴著粗便帽的男人匆忙地走著。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們在門前玩著。一陣低低的嗡嗡的聲響,從那卑污的小屋子里出來。有的屋子里有一星的燈亮,一個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里移動著。勞拉低了頭快快地走。她現在倒抱怨沒有裹上一件外衣出來。她的上身衣閃得多亮呀!還有那黑絲絨飄帶的大帽子——換一頂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著她嗎?他們一定在望著她。這一來來錯了;她早知道錯了。她現在再回去怎么樣呢?
不,太遲了。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門邊一張椅子里坐著一個很老的老婆子,手里拿著一根拐杖,她在看熱鬧,她的一雙腳踏在一張報紙上。勞拉一走近人聲就停了。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們知道她要到這兒來似的,像是他們在等著她哪。
勞拉異常地不自在。顛著她肩上的絲絨帶子,她問一個站在旁邊的婦人:“這是斯科特夫人的家嗎?”那個婦人,古怪地笑著,回說:“這是的,小姑娘。”
啊,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走上他們門前的走道,伸手敲門的時候,她真的說了:“幫助我,上帝!敝灰愕昧怂麄兡菑棾龅难劬Γ@是有什么法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裹在一個圍肩里都好。我放下了這籃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連空籃子都不等了。
那門開了。一個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里替她開著門。
勞拉說:“你是斯科特夫人嗎?”但是那女人的答話嚇了勞拉一跳:“請進來吧,小姐。”她讓她關進在門里了。
“不,”勞拉說,“我不進去了。我只是要放下這籃子。娘叫我送來——”
在黑沉沉的夾道兒里的小女人像是沒有聽著似的。“走這兒,請,小姐!彼浢牡目谝粽f,勞拉跟了進去。
她進了一間破爛的,又低又窄的廚房,臺上一盞冒煙的油燈。灶火的前面有一個婦人坐著。
“艾姆,”引她進去的那個小個兒說。“艾姆,是個小姑娘!彼D身對著勞拉。她有意味地說:“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諒她不是?”
“啊,可是當然!眲诶f。“請,請不要打攪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這時候坐在灶火前的婦人轉了過來。她的臉子,腫脹著,紅紅的,紅腫的眼,紅腫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為什么勞拉在那兒。這算什么意思?為什么一個外客拿著一個籃子站在她的廚房里?這是什么回事?她那可憐的臉子又是緊緊地皺了起來。
“我有數,”還是那個人說!拔視x小姑娘的!
她又說了:“您得原諒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彼哪樧,也是腫腫的,想來一個討好的笑容。
勞拉只求馬上出去,馬上走開。她已經回上了那條通道。那門開了。她一直走過去,走進那間臥房,那死人就攤在那里。
“您得看看他不是?”艾姆的妹子說,她匆匆跑上前去到那床邊,“不要怕,我的姑娘,”——現在她的口音變得很愛惜,很機敏似的,她愛憐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單拉下了——“他像一幅畫。什么怪相也沒有。過來,我的乖。”
勞拉過來了。
一個年輕的人躺在那里,深深地睡著——睡得這樣的沉,這樣的深,他看是離他們倆遠著哪。啊,這樣隔著遠遠的,這樣的平靜。他在做夢,從此不要驚醒他了。他的頭深深地落在枕頭上,他的眼緊閉著,眼睛在緊閉了的眼睛子里是盲的了。他全交給他的夢了。什么園會呀,竹籃子呀,花邊衣呀,與他有什么相干。他離開那些個事情遠著哪。他是神奇的,美麗的了。一面他們在那里歡笑,一面音樂隊在那里奏樂,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到了這條小巷里?旎睢旎睢裁炊己昧,睡著的臉子在說。這正是該的。我是滿足了。
但是我總得哭一哭,她要出這屋子總得對他說幾句話。勞拉響響地孩子似的哭了一聲。
“饒恕我的帽子!彼f。
這時候她也不等艾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門,下了走道,經過那些黑沉沉的人們。在那巷子的轉角上她碰著了勞里。
他從黑蔭里走了出來!笆悄銌,勞拉?”
“是我!
“娘著急了,沒有什么嗎?”
“是,很好。啊,勞里!”她挽住他的臂膀,緊緊地靠著他。
“我說,你沒有哭不是?”她的兄弟問。
勞拉搖著她的頭。她是哭著哩。
勞里拿手圍著她的肩膀!安灰蓿彼怯H熱的,愛憐的口音說,“那邊難受不是?”
“不,”勞拉悲哽地說!斑@太不可思議了,但是,勞里——”她停頓了,她望著她的兄弟!吧遣皇,”她打頓地說,“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么她說不上。不礙。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勞里說
毒?藥
Poison
郵差來得很遲。我們飯后散步回來了都還沒有到。
“還沒有哪,太太!卑材萏丌俪,匆匆地跑回去燒菜了。
我們把我們的紙包帶進了飯廳。桌子擺好了。每回我看著這兩個人的餐具——就只兩個人的——來得這整齊,合適,再沒有第三者的地位,我就覺得一陣古怪的飛快的寒噤仿佛是叫那銀色電光滿在白桌布上,亮玻璃杯上,裝著蘭花的淺瓷盤上耀動的打著了似的。
“咒那老信差!怎么回事還不來他的?”比阿特麗斯②說!鞍褨|西放下了,親親。”
“你要我往哪兒放?”
她抬起她的頭;笑她那甜甜的逗人的笑。
“隨便哪兒——蠢!
可是我心上頂明白我決不能隨便放,我寧可抱著那肥矮的蜜酒瓶子糖果包兒成月成年地站著,決不能招她愛整齊的細心受一點點的煩膩。
“這兒——交給我吧!彼恿诉^去連著她的長手套、一小籃的干果往桌上一擲!帮堊雷印6唐≌f誰——誰寫的?”她拉著我的臂膀!拔覀兊經雠_上去!薄矣X著她震震的。“CaSent”,她輕輕地說,“de la Cuisine……”(這兒聞著廚房的味兒。)
我新近留心——我們到南邊來有兩個月了——她每回要講到吃食,或是天氣,或是鬧著玩給我說親熱話,她就說法文。
我們蹲在天棚底下的欄桿上。比阿特麗斯靠著往下望——直沿著那仙人掌鑲邊的白道兒望。她那耳朵的美,就那耳,美得叫你詫異,我真可以一邊看了它轉過頭去對著底下那一片閃光的海水愣著說:“你知道——她的耳!她那一雙耳簡直是頂……”
她穿一身白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珠子,腰帶上插著一把鈴蘭。她左手的第三個手指上戴一只珠戒——沒有結婚戒。
“為什么我用著戴,Mon ami?我們?yōu)槭裁匆?誰在乎來?”
這我當然同意,雖則就私心深處說,我才叫愿意在一個大大的體面的教堂里站在她的一邊,背后滿擠著人,一個多老多威嚴的老牧師當差,聽那“樂園里的聲音”,旁邊晃著棕櫚葉子,滿聞著香味,教堂外面鋪著紅地毯,還有什么喜糕,香檳,一只緞鞋預備往彩車后背擲的——要是我能把一個結婚戒滑上她的手指。
也不為我稀罕這套討人厭的鋪張,可是我覺得這一來或許可以減少些這“絕對自由”怪味兒的感覺,我意思是她的絕對自由,當然。
喔天!什么刑罰這幸福是——什么痛苦,我望著這莊子看,看我們睡房的窗子頂神秘地在綠色稻草編的窗簾背后躲著。她會不會在那綠光里移動著,笑著她那奧妙的笑,她那懶洋洋亮晶晶專對我的笑?她的手臂鉤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只手軟軟的,駭人的,掠著我的頭發(fā)。
“你是誰呀?”她是誰呀?她是——“女人”。
……在春天第一個暖和的晚上,燈光像珍珠似的在紫丁香的空氣里透亮著,小聲音在花鮮鮮的園里低咕著,在那里薄紗長簾籠著的高屋里唱著的就是她。那晚在月光下坐車進那外國城子,落在街旁窗扉上閃蕩的金光里的是她的影子。上燈的時候,在新來的靜定里走進你的門的是她的腳步。回頭,摩托車掃著過去的時候,她直瞅著深秋的黃昏,臉白白的,脖子上圍著皮……
簡單說,那時候我二十四。當她仰面躺著,珍珠項鏈兜著她的下巴,嘆一口氣說:“我渴了,親愛的。給我一個橘子!蔽艺媲榍樵冈傅赝锾酱篦{魚牙縫里去拼一個橘子回來——要是鱷魚口里有橘子的話。
“我要是有兩只毛毛的小翅,
是一只毛毛的小雀……”
比阿特麗斯唱著。
我抓住她的手!澳悴粫w跑的?”
“不遠兒。頂遠到那條道兒的盡頭!
“干什么要上那兒去?”
她背詩了:“他不來,她說……”
“誰?那笨遲的老郵差?可是你沒有望著信!
“不,可是這叫人著急還不是一樣。!”忽地她發(fā)笑了,緊靠著我!澳莾壕褪撬础褚恢凰{色的硬殼蟲!
我們倆臉湊得緊緊的,望著那藍蟲子慢慢地爬上來。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低喘著。那字音像是在空氣里耽著不散,震震的像是琴弦上發(fā)出來的一個音符。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軟軟地笑著!耙魂嚥ɡ恕 一陣情愛的波浪,我猜是!
我伸手圈住了她!澳悄悴幌腼w跑了?”
她快快地幽幽地說:“不!不!有什么我都不。真的不。我愛這個地方。我愛在這兒耽著。我成年地住下去都能,我信。我從沒有過像這兩個月快活的時光,你又待我這樣好,親愛的,沒一點不如我的意!
這聽來真是極樂——聽她說這樣話真是難得,從不曾有過的,我得把它笑開了去。
“別!你說話倒像是要分離告別似的。”
“喔,胡說,胡說。再不要你隨便說話——說笑也不許!”她的一只小手溜進了我的白外褂,抓住了我的肩膀!澳氵@一晌樂了不是?”
“樂?樂?喔,天——要是你知道我這會兒的心里……樂!我這奇怪!我這快活!”
我離開了欄桿,抱住了她,把她舉在我的懷里。她懸空著,我把我的臉緊偎著她的胸膛低聲說:“你是我的?”
自從認識她以后,我直著急了這幾個月,也算上那一個什么——可不是——登仙的一個月,這回她回答我的話我才第一次完全地相信了:
“是,我是你的!
門開的聲響連著信差上石子路的腳步,分開了我們。一陣子我覺得發(fā)眩。我就站在那里微微地笑,自己覺得怪笨相的。比阿特麗斯向著放藤椅子一邊走了過去。
“你去——去拿信!彼f。
我——嘸——我簡直晃了開去?墒俏乙呀浱t了。安妮特跑了來!皼]有信!彼f。
我沖著她遞報紙給我露出了粗心的笑容準叫她覺著詫異。我快活得什么似的。我把報紙往空中一丟口里唱著:
“沒有信,乖乖!”我走近我這心愛的女人躺著的一張長椅子邊。
一陣子她沒有回話。直到她拉開報紙包皮的時候才慢慢地說:“忘了這世界,叫這世界給忘了!
有好多為難的當兒只要一支煙卷就過得去。它還不止是一個同伴哪;它是一個秘密的,頂合適的小朋友,他這事情全懂得,完全懂得。你抽的時候你望著它——笑或是板臉,看情景起;你深深地吸一口,又慢慢地把那口煙吐了出來。這正是這樣一個當兒。我走近那棵木蘭①樹去,深深地吸那香味。我又走了回來,靠著她的肩膀?墒且魂囎铀桶咽掷锏膱蠹埻迳弦粩S。
“什么都沒有,”她說!皼]有事。就有一個什么毒藥案子。一個男人說是謀殺了他的太太,誰知他是不是,每天有兩萬人擠在法庭里聽審,審過了一次就有兩百萬字電報滿天飛報告新聞。”
“蠢世界!”我說,往一張椅上栽了下去。我心想忘了這報紙,再回到方才信差沒上門以前的情形,可是不怎么露痕跡的,當然。但是從她那回話的聲音我就知道那時候目前是回不來了。不礙事。我甘愿等著——整五百年都行——反正我現在有拿把了。
“也不怎么蠢,”比阿特麗斯說!霸僬f這也不能完全是那兩萬人方面病理的好奇!
“是什么呢,乖?”天知道我管他是什么。
“有罪!”她叫著說!坝凶!你明白不明白那個?他們著了迷似的正像是生病人聽著了什么關連他們自己病癥的消息。囚箱里站著的那個許是夠清白的,是在法庭里的群眾幾乎全是下毒的人。難道你從沒有想著過,”——她一興奮臉色變白了——“這每天有多少毒害的情形?難得有幾個結婚的夫婦能保得住不彼此毒害——夫妻們,情人們。喔,”她叫著,“多少杯茶,多少盅酒,多少杯咖啡,全是沾了毒的。單說我自己就有幾多,拿在手里喝,心里明白或是不明白——沖著這險。世上還有好多夫妻,”——她發(fā)笑了——“沒有摧的緣故,就為彼此害怕不敢給那致命的一服。那一服得要你夠狠心!可是遲早總免不了。那藥一次下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想往回走。那就是結局的開端,真的,你信不信?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沒等我回話。她拆下了她帶上的鈴蘭花,躺了下去,拿花在她的眼前晃著。
“我的兩個男人都毒了我。”比阿特麗斯說。
“我第一個丈夫差不多一結婚就給了我大大的一服,可是我那第二個倒也算是一個美術家。就給一點點兒,隔了一時再給一點點兒,又是頂聰明的,一點也不露痕跡——喔,真聰明!直到一個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才明白我渾身直通到手指腳趾尖上,沒一個細胞里不含著稀小的一點。我就剛夠有時候……”
我就恨她這樣坦然地提起她的丈夫,尤其是今天。那叫人難受。我正要說話,她悲聲地叫了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這事情得輪著我身上?我做了什么來了?為什么我這輩子就叫人說挑出來……那不是串通了害人來了!
我就對她說那是因為這世界太壞,她太好了——太精,太美,這世界就不容。我插了一個小笑話:
“可是我沒有成心來害你。”
比阿特麗斯來了一個古怪的小笑,口咬著一條花梗子。
“你?”她說!澳愫Σ涣艘粋蒼蠅!”
怪。那話倒反刺人。頂難過的。
這當兒安妮特給我們拿了飯前開胃酒來。比阿特麗斯靠出身子去從盤上拿了一杯遞給我。我留意到我叫珠指的她那手指上的珠子的閃亮。她說那話哪能叫我不難受?
“你,”我說,拿起酒杯,“你從沒有毒過誰!
那話給了我一個意思;我想說明白它。“你——你剛做的反面。叫什么呢?像你這樣人,非但不毒人,反而給他們裝上——不論誰,信差,替我們趕車的,劃船的,賣花的,我——給他們裝上新生命,布施她自己的光彩,她的美,她的——”
夢遲遲的她微笑著;夢遲遲的她望著我。
“你想著什么來了——我的可愛的乖乖?”
“我正想著”,她說,“飯后不知道你去不去郵局取下午信。你不介意嗎,親愛的?我并不是等信——可是——我正想著,也許——要是有信不去取可不是傻。對不對?要不然等到明天多傻!彼强此种搁g的玻璃杯梗子。她的美麗的頭往下注視著,但我舉起了我的杯,喝了,實在是啜著——慢慢地啜著,成心的,眼瞅著那暗蓬蓬的頭,心想著——信差,藍蟲子們,告別的話那并不是告別的話,還有——
老天爺!是幻想嗎?不,那不是幻想。那酒嘗著冷,苦味,怪。
巴克媽媽的行狀
Life of Ma Parker
巴克媽媽是替一個獨身的文學家收拾屋子的。一天早上那文學家替她開門的時候,他問起巴克媽媽的小外孫兒。巴克媽媽站在那間暗暗的小外房的門席子上,伸出手去幫著他關了門,再答話!拔覀冏蛱彀阉窳耍壬。”她靜靜地說。
“啊!我聽著難過!蹦俏膶W家驚訝地說。他正在吃他的早飯。他穿著一件破爛的便袍,一張爛破的報紙,拿在一只手里。但是他覺得不好意思。要不再說一兩句話,他不好意思走回他的暖和的“起坐間”去——總得再有一兩句話。他想起了他們一班人下葬是看得很重的,他就和善地說:“我料想下葬辦得好好兒的!
“怎么說呢,先生?”老巴克媽媽嘎著嗓子說。
可憐的老婆子!她看得怪寒傖的。“我猜想你們下葬辦得——辦得很妥當吧。”他說。巴克媽媽沒有答話。她低著頭,蹣跚著走到廚間里去了,手里抓緊著他的老舊的魚袋,那袋里放著她收拾的家伙,一條廚裙,一雙軟皮鞋。文學家挺了挺他的眉毛,走回他的房里吃早飯去了。
“太難受了,想是。”他高聲地說著,伸手去撈了一塊橘醬。
巴克媽媽從她帽子里拔出了兩枝長簪,把帽子掛在門背后。她也解開了她破舊的短外衣的衣扣,也掛上了。她捆上了她的廚裙,坐下來脫她的皮靴。脫皮靴或是穿皮靴是她一件苦楚的事,但是她吃這苦楚也有好幾年了。其實,她真是吃慣這苦的,每次她連靴帶都不曾解散,她的臉子早已拉得長長的,扭得彎彎的,準備那一陣的抽痛。換好了鞋,她嘆了口氣坐了下去,輕輕地撫摩她的膝部……
“奶奶!奶奶!”她的小孫兒穿著有扣的小皮靴站在她的衣兜上。他方才從街里玩過了進來的。
“看,孩子,你把你奶奶的裙子踹得像個什么樣子!你這頑皮的孩子!”
但是他把一雙小手臂抱著她的頭項,把他的小臉子緊緊地貼著她的。
“奶奶,給我一個銅子!”他討好地說。
“去你的,孩子;奶奶沒有銅子!
“你有的!
“不,我沒有!
她已經伸手去摸她的破舊的,壓壞的,黑皮的錢包。
“可是孩子你又有什么東西給你的奶奶呢?”他給了一個怕羞的小小的笑靨,小臉子挨得更緊了。她覺得他的眼睫毛在她的腮邊跳動著!拔覜]有什么東西,”他喃喃地說……
老婦人跳了起來,伸手從汽油爐上拿下了鐵水壺,走到廢物槽邊盛水去。開水壺里的沸響好像呆鈍了她的心痛似的。她又裝滿了提桶和洗器盆的水。
沒有一本整本的書,也描寫不了那廚房的情形。每星期除了星期日那文學家“總算”是自己收拾的。他把用過的茶葉盡朝盡晚地倒在一個果醬瓶里,那是放著專為倒茶葉用的,要是他用完了干凈的叉子,就在拉得動的擦手布上篦了一個兩個暫時使用。除此以外,他對他的朋友說,他的“系統(tǒng)”是很簡單的,他總不懂人家管家就有那么多的麻煩。
“你把你所有的家具全使臟了,每星期叫一個老婆子來替你收拾不就完?”
結果是把廚房弄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桶。連地板上滿是面包皮屑、信封、煙卷蒂頭。但是巴克媽媽倒不怨他。她看這年輕的先生沒有人看著他,怪可憐的。從那煙煤熏黑了的窗子望出去只看見一大片慘淡的天,有時天上起了云,那些云也看得像用舊了,老憊了似的,邊上擦爛了的,中間有的是破洞,或是用過了茶葉似的暗點子。
一面壺里的水在蒸汽,巴克媽媽拿了帚子掃地!笆堑模彼睦锵,帚子在地板上碰著,“管他長的短的,我總算有了我的份兒了。我只是勞苦了一輩子!
就是鄰居們也是這么說她。好幾回她拿著她的舊魚袋,蹣跚著走回家的時候,她聽他們站在路的轉角兒上,或是靠在他們門外的鐵欄子上,在說著她:“她真是勞苦了一輩子,巴克媽媽真是勞苦了一輩子!边@話真是實在的情形,所以巴克媽媽聽了也沒有什么得意。好比你說她是住在二十七號屋子的地層的后背,一樣的不稀奇。勞苦了一輩子!……
十六歲那年她離了斯特拉特福①,到倫敦做人家廚下幫忙的。是呀,她是生長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②的。莎士比亞,先生你問誰呀?不,人家常在問著她莎士比亞這樣那樣的。但是她卻從沒有聽見過他的名字,直到她后來見了戲館外面的招貼畫。
她的本鄉(xiāng)她什么都記不得了,除了“黃昏時候坐在家里火爐邊從煙筒里望得見天上的明星”,還有“娘總有一長條的咸肉掛在天花板上的”。還有一點什么——一個草堆兒,有的是——在家門口兒,草香味兒頂好聞的。但是那草堆兒也記不清了。就是有一兩次生了病睡在病院里的時候,她記起了那門前的草堆兒。
她第一次做工的人家,是一個很兇的地方,他們從不準她出門。她也從不上樓去,除了早上與晚上的禱告。那地層倒是很整齊的。廚娘待她也很兇。她常搶她沒有看過的家信,擲在火灶里毀了,因為怪她看了信總是做夢似的想心事……還有那些蟑螂!你許不信——她沒有到倫敦之前,從沒有見過一個黑偷油婆兒。每次講到這兒巴克媽媽總是自己要笑的,好像是……從沒有見過一個黑偷油婆兒!得了!這不是比如說你從沒有見過你自個兒的腳,一樣的可笑。
后來這家人家把房子賣了,她又到一個醫(yī)生家里去“幫忙”,在那里做了兩年早上忙到晚的工以后,她就和她的男人結婚。他是一個面包師。
“他是做面包的,巴克太太!”那文學家就說。因為有時候他也暫時放下他的書本,留心來聽她的講話,講她的——生平!凹抟粋面包師準是頂有意思的!”
巴克太太的神氣沒有他那樣的有把握。
“這樣潔凈的生意!蔽膶W家說。
巴克太太還是不大相信。
“你不愿意把新鮮做出來的整塊的面包,遞給你們的主顧嗎?”
“可是,先生,”巴克媽媽說,“我老在地層里,不大上樓到店里去。我們總共有十三個小孩,七個已經埋了。我們的家要不是醫(yī)院,就是病院,對不對呢?”
“真的是,巴克太太!”文學家說著,聳著肩膀,又把筆拿在手里了。
是的,七個已經去了,剩下的六個還不曾長大,她的丈夫得了肺病,那是面粉入肺,那時醫(yī)生告訴她……她的丈夫坐在床里,襯衫從后背翻上頭,醫(yī)生的指頭在他的背上畫了一個圓圈。
“我說,要是我們把他從這里打開,巴克太太,”那醫(yī)生說,“你就看得見他的肺讓白面粉打了一個大洞。呼氣試試,我的好朋友!”這兒巴克太太說不清是她親眼見的或是她的幻想,她見她可憐的丈夫口唇一開就有風車似的一陣白灰冒了出來……
但是她還得奮斗著養(yǎng)大她的六個小孩子,還得奮斗著自個兒過自個兒的活,可怕的奮斗!后來,等到那群孩子稍為長大一點可以上學堂去了,她丈夫的姊妹來伴他們住著幫一點子忙,可是她住不滿兩個月,她就從樓梯上閃了下來,傷了她的背梁。那五年內巴克媽媽又有了一個孩子——又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她還得自個兒喂奶。后來瑪蒂那孩子沒有走正道兒,連著她妹子艾麗絲①都帶壞了;兩個男孩子上了外洋,小吉姆②到印度當兵去,最小的埃塞爾③嫁了一個一事無成的小堂倌,蘭尼④生的那年他生爛瘡死了,F在小蘭尼我的小外孫兒……
一堆堆的臟杯子,臟盤子,都已洗過,擦干了。墨水似的黑的刀子,先用一片白薯狠勁地擦,再用軟木,才擦得干凈。桌子已經擦凈,食器架與那水槽子一根根沙丁魚的尾巴在泳著……
那孩子從小就不強健——從小就是的。他長得怯憐憐的人家看了都當是女孩子。銀白的好看的發(fā)鬈兒他有,小藍眼兒,鼻子的一邊有寶石似的一個小斑點兒。養(yǎng)大那孩子,她與她女兒埃塞爾費的勁兒!報上有什么,她們就買了讓他讀!每星期日的早上埃塞爾高聲地念報,一面巴克媽媽洗她的衣服。
“好先生,——我就寫一行字讓你知道我的小孩梅蒂爾差不多已經死了……用了你的藥四瓶……在九星期內長了八磅的重,現在還在繼續(xù)加重哪!
念了這類的藥廣告,架子上盛著墨水的雞蛋杯就拿了下來,買藥的信也寫成了,明天早上媽媽去做工的時候乘便就到郵局里去買了一張郵匯單。但是還是沒有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叫小蘭尼加重。就是帶了他到慘淡的墓園去,他的小臉子上也比不出一點活潑的顏色,老是那青白的;就是抱了他去坐街車好好地震他一次,回家來他的胃口還是不成。
但是他是奶奶的孩子,原先就是的……
“你是誰的孩子呀?”巴克媽媽說著,伸著腰,從爐灶邊走到煙煤熏黑的窗邊去了。一個小孩的口音,又親熱,又密切,媽媽幾乎氣都喘不過來——那小口音好像就在她的胸口,在她的心里——笑了出來,喊說:“我是奶奶的孩子!”
正在那個時候來了一陣腳步聲,文學家已經穿了衣服預備出門散步去。
“巴克太太,我出去了!
“是您哪,先生。”
“你的‘二先令六’我放在墨水架的小盤上。”
“費心您哪,先生。”
“啊,我倒想起了,巴克太太,”文學家急促地說,“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有些可可你沒有擲了嗎?”
“沒有,先生!
“很怪,明明有一調羹的可可剩在鐵筒子里的,賭咒都成!彼D身走了。他又回頭說,和緩地,堅定地,“以后你要擲了什么東西,請你告訴我一聲,好不好,巴克太太?”他走了開去,很得意的神氣,他自以為他已經讓巴克太太明白,別看他樣子不精明。他同太太們一樣的細心哪。
嘭的一聲門關上了。她拿了她的刷子,揩抹布,到臥房里去收拾,但是她在鋪床的時候,拉直著,折攏著,輕拍著,她還是忘不了她的小外孫兒,她想著真難受。為什么他要那樣的受罪?她總是想不通。為什么一個好好的安琪兒似的小孩,會得連喘氣都得同人要,用得著吃那樣的大苦。要一個小孩子遭那樣的大罪,她看得真沒有意思。
……蘭尼的小胸膛發(fā)出一種聲響,像是水在壺里滾沸似的。有一大塊的東西老是在他的胸膛里泛泡似的,他怎么也擺脫不了。他一咳嗽,汗就在他的頭上鉆了出來;他的眼也脹大了,手也震著,他胸口里的一大塊就在那里泛泡,像一個白薯在鍋子里亂滾似的。這還不算什么,最難受的是他有時也不咳嗽,他就是背著枕頭坐著,不說話也不答話,有時竟是連話都聽不見似的。他就是坐著,滿面的不痛快。
“這可不是你的可憐的老奶奶的不好,我的乖乖。”老巴克媽媽說,在他漲紫了的小耳朵邊輕掠著他汗?jié)窳说念^發(fā)。但是蘭尼搖著他的頭,避開了去,看得像是和她很過不去似的——臉子還是沉沉的。他低著他的頭,斜著眼望著她,像是他不能相信這是他的奶奶似的。
但是到了末了……巴克媽媽把壓床被甩著,鋪過床去。不,她簡直的想都不能想。
這是太難了——她一生的命實在是太苦了。她一直忍耐到今天,她,她還得自己顧管自己,也從沒有人見她哭過。誰都沒有見過,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也從沒有見過她倒下來?墒乾F在!蘭尼完了——她還有什么?她什么都完了。她過了一輩子就是淘成了一個他,現在他也沒有了。為什么這些個兒事情全碰著我?她倒要問!拔易隽耸裁词?”老媽媽說,“我做了什么事?”
她一頭說著話,她手里的刷子掉了下去。她已經在廚間里。她心里難受得可怕,她就戴上了她的帽子,穿上了外衣,走出了那屋子,像在夢里似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像是一個人讓什么可怕的事嚇瘋了轉身就跑似的——哪兒都好,只要走開了就像是逃出了………
那時街上很冷,風來像冰似的,來往的人快步地走著,很快;男人走著像剪子,女人像貓。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管。即使她倒了下來就便隔了這么多的年份,到底她哭了出來,她著落在哪兒呢——拘留所,也許的。
但是她一想著哭,就像小蘭尼跳上了他奶奶的臂膀似的。啊,她就想哭,小囝囝。奶奶要哭。只要她現在哭得出,一場痛痛快快的大哭,什么都該得哭,一直從她初次做工的地方與那兇惡的廚娘哭起,哭過去哭到第二次做工的那醫(yī)生家里,再哭那七個早死的小的,再哭她丈夫的死,再哭她走散了的孩子們,再哭以后苦惱的日子,一直哭到小外孫兒蘭尼。但是要認真地什么都得哭,一件件的哭,就得有多大的工夫。還是一樣,哭的時候已經到了。她總得哭一場。她再不能放著等;她再不能等了……她能上哪兒去呢?
“她是勞苦了一生的,巴克太太!笔堑,勞苦了一生,真是!她的腮子顫動起來了;要去就得去了。但是哪兒呢?哪兒呢?
她不能回家;埃塞爾在那兒。她準把埃塞爾的命都啼跑了。她不能隨便選一個路凳坐著哭:人家準會過來盤問她。她又不能回到她那先生的屋子去;她不能在旁人的家里放著嗓子號哭。要是她坐在露天的階沿石級上,就有警察過來對她說話。
啊,難道真是連一個可以自個兒躲起來隨她愛耽多久,不麻煩人家,也沒有人來“別扭”她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嗎?難道真是在這世界上就沒有她可以盡性地哭他一個痛快的地方了嗎——到底?
巴克媽媽站定了,向天望望,向地望望:冰冷的風吹著她的廚裙,卷成了一個氣球,F在天又下雨了。還是沒有地方去。
一杯茶
A Cup of Tea
羅斯瑪麗?費爾①并不怎樣的美。不,你不會得叫她美。好看?嘸是的,要是你把她分開來看……可是為什么要拿一個好好的人分開來看,這不太慘了嗎?她年紀是輕的,夠漂亮,十分的時新,穿衣服講究極了的,專念最新出的新書博學極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極了的雜湊,社會上頂重要的人物以及……美術家——怪東西,她自己的“發(fā)現”,有幾個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過好玩的。
羅斯瑪麗結婚兩年了。她有一個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邁克爾②。她的丈夫簡直是愛透了她的。他們家有錢,真的有錢,不是就只夠舒服過去一類,那聽著寒傖,悶勁兒的,像是提起誰家的祖老太爺祖老太太。他們可不,羅斯瑪麗要什么東西,她就到巴黎去買,不比你我就知道到邦德③街去。她要買花的話,她那車就在雷金特④街上那家上等花鋪子門前停住了,羅斯瑪麗走進鋪子去扁著她那眼,帶“洋味兒”的看法,口里說:“我要那些那些。那個給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嘸,那瓶子也讓我?guī)Я巳グ。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樣兒!变佔永锏幕镉嫃澲碜樱枚∠懔矸旁谝粋看不見的地方,倒像她那話正說對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樣兒。“給我那一球矮個兒的郁金香①。那紅的白的也拿著!彼叱鲣佔由宪嚾サ臅r候,就有一個瘦小的女孩子一顛一顛地跟在背后,抱著一個大的白紙包的花,像是一個孩子裹在長抱裙里似的……
一個冬天的下午她在柯曾②街上一家古董鋪里買東西。她喜歡那鋪子。他那兒先就清靜,不提別的,你去往往可以獨占,再兼那鋪子里的掌柜,也不知怎么的,就愛伺候她。她一進門兒,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緊了他自個兒的手;他感激得話都說不出來。恭維,當然。可還是的,這鋪子有意思……
“你明白,太太,”他總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調講話,“我寶貴我的東西。我寧可留著不賣的,與其賣給不識貨的主顧,他們沒有那細心,最難得的……”
一邊深深地呼著氣,他手里拿一小方塊的藍絲絨給展開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沒血色的指尖兒按著。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著的。他誰都沒有給看過的。一只精致的小琺瑯盒兒,那釉光真不錯,看得就像是在奶酪里焙成的。那蓋上雕蓋一個小人兒站在一株開花的樹底下,還有一個更小的小人兒還伸著她那一雙手摟著他哪。她的帽子,就夠小繡球花的花瓣兒大,掛在一個樹枝上;還有綠的飄帶。半天里還有一朵粉紅的云彩在他們的頭頂浮著,像一個探消息的天使。羅斯瑪麗把她自己的手從她那長手套里探了出來。她每回看這類東西總是褪了手套的。嘸,她很喜歡這個。她愛它;它是個小寶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兒翻覆地看,打開了又給關上,她不由地注意到她自個兒的一雙手,襯著柜上那塊藍絲絨,不提夠多好看。那掌柜的,在他心里那一個不透亮的地基兒,也許竟敢容留同樣的感想。因為他手拿著一管鉛筆,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沒血色的手指兒心虛虛地向著她那玫瑰色發(fā)艷光地爬著,一邊他喃喃地說著話:“太太你要是許我點給你看,那小人兒的上身衣上還刻著花哪!
“有意思!”羅斯瑪麗喜歡那些花。這要多少錢呢?有一晌掌柜的像是沒有聽見。這回她聽得他低聲地說了!岸藗金幾尼,太太!
“二十八個幾尼!绷_斯瑪麗沒有給回音。她放下了那小盒兒;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個幾尼。就有錢也不能……她愣著了。她一眼瞟著了一把肥肥的水壺,像一只肥肥的母雞蹲在那掌柜的頭上似的,她答話的口音還有點兒迷糊的:“好吧,替我留著——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柜的已經鞠過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著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當然,永遠替她留著。
那扇謹慎的門咄地關上了。她站在門外的臺階上,看著這冬天的下午。正下著雨,下雨天就跟著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灑下來。空氣里有一股冷的澀的味兒,新亮上的街燈看著凄慘。對街屋子里的燈光也是這陰瑟瑟的。它們暗暗地亮著像是惆悵什么。街上人匆匆地來往,全躲在他們可恨的傘子底下。羅斯瑪麗覺著一陣子古怪的心沉。她拿手筒窩緊了她的胸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窩著多好。那車當然在那兒。邊街就是的。可是她還耽著不動。做人有時候的情景真叫你驚心,就這從屋子里探身出來看著外邊的世界,哪兒都是愁,夠多難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讓打失了興致,你應當跑回家去,吃他一頓特別預備的茶點。但她正想到這兒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哪兒來的?——貼近羅斯瑪麗的肘子旁邊站著,一個小聲音,像是嘆氣,又像是哭,在說著話:“太太,你許我跟你說一句話吧?”
“跟我說話?”羅斯瑪麗轉過身子去。她見一個小個兒的破爛的女子睜著一雙大眼珠,年紀倒是輕的,不比她自己大,一雙凍紅的手抓著她的領口,渾身發(fā)著抖,像是才從涼水里爬起來似的。
“太——太太,”那聲音發(fā)愣地叫著,“你能不能給我夠吃一杯茶的錢?”
“一杯茶?”聽那聲音倒是直白老實的,一點也不像化子的口氣!澳悄阋粋子也沒有嗎?”羅斯瑪麗問。
“沒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羅斯瑪麗沖著黃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著。這不比奇怪還奇怪!羅斯瑪麗忽然間覺到這倒是個奇遇。竟像是陀斯妥耶夫斯基①小說里出來的,這黑夜間的相逢。她就帶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試演演她常常在小說里戲臺上看到的一類事情,看他下文怎么來,好不好呢?這準夠令人震驚的。她仿佛聽著她自己事后對她的朋友們說:“我簡直地就帶了她回家!边@時候她走上一步,對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兒說:“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嚇得往后退。她給嚇得連哆嗦都停了一陣子。羅斯瑪麗伸出一只手去,按著她的臂膀。“我不騙你,”她說,微微地笑著。她覺得她的笑夠直爽夠和氣的!皝戆,為什么不?坐了我車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這個意思,太太!蹦桥诱f,她的聲音里有苦痛。
“是的哪,”羅斯瑪麗叫著!拔沂且。你去我歡喜。來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蓋住她的口,眼睜得老大地盯著羅斯瑪麗!澳恪悴皇菐业骄炀秩?”她愣著說。
“警察局!”羅斯瑪麗發(fā)笑了。“我為什么要那么惡?不,我就要你去暖和暖和,乘便聽聽——你愿意告訴我的話!
餓慌了的人是容易帶走的。車夫拉開了車門,不一會兒她們在昏沉的街道上飛似地去了。
“得!”羅斯瑪麗說。她覺著得勝了似的,她的手溜進了套手的絲絨帶。她眼看著她鉤住的小俘虜,心里直想說,“這我可帶住你了!彼斎皇呛靡。喔,豈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給這女子看,叫她相信——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話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錢人是有心腸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轉過身子去,說:“不要害怕。再說,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們都是女人。就說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該盼望……”
可是剛巧這時候,她正不知道怎樣說完那句話,車子停了,鈴子一按,門開了,羅斯瑪麗有她那殷勤的姿態(tài),半保護的,簡直抱著她似的,把那女子拉進了屋子去。暖和,柔軟,光亮,一種甜香味兒,這在她是享慣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這時候看還有那個怎樣的領略。有意思極了的。她像是一個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開一個又一個,紙盒兒放散一個又一個的。
“來,上樓來,”羅斯瑪麗說,急于要開始她的慷慨!吧蟻淼轿曳块g里去。”這來也好救出這可憐的小東西,否則叫下人們盯著看就夠受的;她們一邊走上樓梯,她心里就打算連珍妮①都不去按鈴叫她,換衣服什么她自個兒來。頂要緊的事情是要做得自然!
“得!”羅斯瑪麗第二次又叫了,她們走到了她那寬大的臥房;窗簾全已拉攏了的,壁爐里的火光在她那套精美的水漆家具,金線的坐墊,淡黃的淺藍的地氈上直晃耀。
那女子就在靠近門那兒站著;她看昏了的樣子。可是羅斯瑪麗不介意那個。
“來坐下,”她叫,把她那大椅子拉近了火,“這椅子舒泰。來這兒暖和暖和。你一定冷極了!
“我不敢,太太!蹦桥诱f,她挨著往后退。
“喔,來吧。”——羅斯瑪麗跑過去——“你有什么怕的,不要怕,真的。坐下,等我脫下了我的東西我們一同到間壁屋子吃茶舒服去。為什么你怕?”她就輕輕地把那瘦小的人兒半推似的按進了她的深深的搖床。
那女子不做聲。她就癡癡地坐著,一雙手掛在兩邊,她的口微微地開著。說實話,她那樣兒夠蠢的?墒橇_斯瑪麗她不承認那個。她靠著她的一邊,問她:“你脫了你的帽子不好?你的美頭發(fā)全濕了的。不戴帽子舒服得多不是?”
這回她聽著一聲輕極了的仿佛是“好的,太太”,那頂壓扁了的帽子就下來了。
“我再來幫你脫了外套吧,”羅斯瑪麗說。
那女子站了起來。可是她一手撐著椅子,就讓羅斯瑪麗給拉。這可費勁了。她自個兒簡直沒有動活。她站都站不穩(wěn)像個小孩,羅斯瑪麗的心里不由得想,一個人要旁人幫忙他自己也得稍微,就要稍微,幫襯一點才好,否則事情就為難了,F在她拿這件外套怎么辦呢?她給放在地板上,帽子也一起擱著。她正在壁爐架上拿下一支煙卷來,忽然聽得那女子快聲地說,音是低得可有點兒怪:“我對不住,太太,可是我要暈了。我得昏了,太太,要是我不吃一點東西!
“了不得,我怎么的糊涂!”羅斯瑪麗奔過去按鈴了。
“茶!馬上拿茶來!立刻要點兒白蘭地!”
下女來了又去了,可是那女子簡直地哭了。“不,我不,不要白蘭地。我從來不喝白蘭地,我要的就是一杯茶,太太!彼蹨I都來了。
這陣子是又可怕又有趣的。羅斯瑪麗跪在她椅子的一邊。
“不要哭,可憐的小東西!彼f。
“別哭!彼盟幕ㄟ吺峙两o她。她真的心里說不出的感動了。她把她的手臂放在那一對瘦削的鳥樣的肩膀上。
這來她才心定了點兒,不怕了,什么都忘了,就知道她們倆都是女人,她哽咽著說:“我再不能這樣兒下去,我受不了這個,我再不能受。我非得自個兒了了完事。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用不著的。有我顧著你。再不要哭了。你看你碰著我還不是好事情?我們一會兒吃茶,你有什么都對我說,我會替你想法子。我答應你。好了,不哭了。怪累的。好了!”
她果然停了,正夠羅斯瑪麗站起身,茶點就來了。她移過一個桌子來放在她們中間。她這樣那樣什么都讓給那可憐的小人兒吃,所有的夾肉餅,所有的牛油面包,她那茶杯一空就給她倒上,加奶酪,加糖。人家總說糖是滋補的。她自己沒有吃;她抽她的煙,又故意眼往一邊看,不叫她對面人覺著羞。
真的是,那一頓小點心的效力夠奇怪的。茶桌子一挪開,一個新人兒,一個小個兒怯弱的身材,一頭發(fā)揉著的,黑黑口唇,深的有光的眼,靠在那大椅子里,一種倦慵慵的神情,對壁爐里的火光望著。羅斯瑪麗又點上一支煙;這該是時候談天了。
“你最后一餐飯是什么時候吃的?”她軟軟地問。
但正這時候門上的手把轉動了。
“羅斯瑪麗,我可以進來嗎?”是菲利普①。
“當然!
他進來了!班,對不住,”他說,他停住了直望。
“你來吧,不礙,”羅斯瑪麗笑著說!斑@是我的朋友,密斯——”
“史密斯②,太太,”倦慵慵的那個說,她這忽兒倒是異常地鎮(zhèn)定,也不怕。
“史密斯,”羅斯瑪麗說。“我們正要談點兒天哪!
“喔,是的!薄昂芎茫闭f著他的眼瞟著了地板上的外套和帽子。他走過來,背著火站著!斑@下半天天時太壞了,”他留神地說,眼睛依然沖著倦慵慵的那個看,看她的手,她的鞋,然后再望著羅斯瑪麗。
“可不是,”羅斯瑪麗欣欣地說,“下流的天氣!
菲利普笑了他那媚人的笑!拔曳讲胚M來是要,”他說,“你跟我到書房里去一去。你可以嗎?密斯史密斯許我們不?”
那一對大眼睛蜒了起來瞅著他,可是羅斯瑪麗替她答了話。“當然她許的。”他們倆一起出房去了。
“我說,”菲利普到了書房里說,“講給我聽。她是誰?這算什么意思?”
羅斯瑪麗,嘻嘻地笑著,身體靠在門上說:“她是我在柯曾街上撿了來的,真的是。她是一個真正的‘撿來貨’。她問我要一杯的茶錢,我就帶了她回家!
“可是你想拿她怎么辦呢?”
“待她好,”羅斯瑪麗快快地說!按∑娴睾。顧著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們還沒有談哪。可是指點她——看待她——使她覺著——”
“我的乖乖孩子,”菲利普說,“你夠發(fā)瘋了,你知道。哪兒有這樣辦的!
“我知道你一定這么說,”羅斯瑪麗回駁他!盀槭裁床?我要這么著。那還不夠理由?再說,在書上不是常念到這類事情。我決意——”
“可是,”菲利普慢吞吞地說,割去一支雪茄的頭,“她長得這十二分好看!
“好看?”羅斯瑪麗沒有防備他這一來,她臉都紅了!澳阏f她好看?我——我沒有想著!
“真是的!”菲利普劃了一根火柴。“是簡直的可愛。再看看去,我的孩子。方才我進你屋的時候我簡直地看迷糊了。但是……我想你事情做錯了。對不起,乖乖,如其我太粗魯了或是什么?墒悄愕冒磿r候讓我知道密斯史密斯跟不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吃前還要看看衣飾雜志哪!
“你這怪東西!”羅斯瑪麗說,她走進了書房,又不回她自己房里去,他走進她的書寫間去,在他的書臺邊坐下了。好看!簡直的可愛!看迷糊了!她的心像一個大皮球似的跳著,好看!可愛!她手拉著她那本支票簿?墒遣粚Γ庇貌恢,當然。她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了五張鎊票看了看,放回了兩,把那三擠在手掌心里,她走回她臥房去了。
半小時以后菲利普還在書房里,羅斯瑪麗進來了。
“我就來告訴你,”她說,她又靠在門上,望著他,又是她那扁瞇著,眼帶“洋味兒”的看法,“密斯史密斯今晚不跟我們吃飯了!
菲利普放下了手里的報。“喔,為什么了?她另有約會?”
羅斯瑪麗過來坐在他的腿上!八欢ㄒ,”她說,“所以我送了那可憐人兒一點兒錢。她要去我也不能勉強她不是?”她軟軟地又加上一句。
羅斯瑪麗方才收拾了她的頭發(fā),微微地添深了一點她的眼圈,也戴上了她的珠子。她伸起一雙手來,摸著菲利普的臉。
“你喜歡我不?”她說,她那聲音,甜甜的,也有點兒發(fā)粗。
“我喜歡你極了,”他說,緊緊地抱住她!坝H我!
隔了一陣子。
羅斯瑪麗迷離地說。“我見一只有趣的小盒兒。要二十八個幾尼哪。你許我買不?”
菲利普在膝蓋上顛著她。“許你,你這會花錢的小東西!彼f。
可是那并不是羅斯瑪麗要說的話。
“菲利普,”那低聲地說,她拿他的頭緊抵著她的胸膛,“我好看不?”
幸?福
Bliss
貝莎?揚①年紀雖則有三十歲,可是她有時還老想跳著走路,在走道上一上一下地跳舞,趕鐵圈子,把手里東西往半空擲上去落下來再用手接,或是站定了不動憨笑著看——沒有什么——干脆什么也沒有。
你有什么想法,如其你到了三十歲年紀,每回轉過你家的那條街的時候,忽然間一陣子的快活——絕對的快活!——淹住了你——仿佛你忽然間吞下了一大塊亮亮的那天下午的太陽光,在你的胸口里直燒,發(fā)出一陣驟雨似的小火星,塞住你渾身的毛竅,塞住你一個個手指,一個個腳趾……
啊,難道除了這“醉醺醺亂糟糟的”再沒有法子表現那點子味兒?多笨這文明,為什么給你這身體,如其你非得把它當一張貴重,貴重的琴似的包起來收好?
“不,我的意思不是拿琴來比,”她想,跑上了家門前的階石伸手到提包里去摸門上的鑰匙——她忘了帶,照例地——打著門上的信箱叫門。“我意思不是這樣,因為——多謝你,瑪麗②”——她進了客廳!澳虌尰貋砹藳]有?”
“回來了,太太!
“水果送來了沒有?”
“送來了,太太。東西全來了!
“請你把水果拿飯間里來。我來收拾了再上樓。”飯間里已經發(fā)黑,也覺著涼。但是貝莎還是一樣把外套脫了;她厭煩這裹得緊緊的,一股涼氣落在她的胳膊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亮亮發(fā)光的一塊還在著——那一陣驟雨似的小火星。簡直有點兒受不住。她氣都不敢喘,怕一扇動那火更得旺,可是她還是喘著氣,深深的,深深的。她簡直不敢對著那冰涼的鏡子里照——可是她還是照了,鏡子里回給她一個女人,神采飛揚的,有帶笑容的微震著的口唇,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她那神氣像是聽著什么,等著什么——大喜事快到似的——那她知道一定會來——靠得住的。
瑪麗把水果裝上一個盤子拿了進來,另外帶著一只玻璃缸,一只藍瓷盆子,可愛極了的,上面有一層異樣的光彩像是在奶酪里洗過澡似的。
“我把燈開上好不好,太太?”
“不,多謝你。我看得很清楚!
水果是小寬皮橘、大蘋果夾著紅色的櫻桃。幾只黃色的梨,綢子似的光滑,幾穗白葡萄發(fā)銀光的,還有一大串紫葡萄。這紫的她買了來專為給飯間里地毯配色的。是呀,這話聽著快有點可笑,可是她買來的意思是那樣。她在鋪子里就想了:“我得要點兒紫的去把地毯挪上桌子來。”她當時也還頂得意的。
她一收拾好,把這些圓圓的亮亮的個兒堆成兩個寶塔,她就離著桌子站遠一點看看神氣——那神氣真有味兒。因為這來那暗色的桌子就像化成暗色的天光,那玻璃盤跟藍碟子就像是在半空里流著。這,沖她這時候的高興看來,當然是說不出的美……她發(fā)笑了。
“不,不成。我又不是瘋了!彼妥チ怂奶岚、她的外套,一直跑上樓到奶媽房里去。
小囡囡洗過了澡,奶媽坐在一張矮桌子一邊喂她吃晚飯。囡囡身上穿著白法蘭絨①的長衣藍毛絨的外褂,她的好看的黑頭發(fā)梳成了一個可笑的小山峰。她見媽進來就仰著頭看,聳著身子跳。
“看著,我的乖囡,乖孩子吃完了這點兒!蹦虌屨f,她那嘴唇皮的樣兒貝莎明白,意思說你來看孩子又不是時候。
“她好不好,奶媽?”
“她這下半天是好極了的,”奶媽低聲說!拔覀兺焦珗@里去,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把她從推車里拿出來,一只大狗走過來把它的頭放在我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它的耳朵,使勁地拉。喔,你沒見著她那樣子!
貝莎想要問讓孩子拉著一只不熟的狗耳朵有沒有危險。但是她沒有敢。她站著看她們,她的手兩邊掛著,像是一個怪可憐的窮孩子站在一個手抱著洋娃娃的闊孩子跟前發(fā)愣似的。
囡囡又抬起頭來看她,瞅著她,笑得那美勁兒貝莎不由得叫了出來:
“喔,奶媽,你就讓我喂著她,你也好去收拾洗澡東西!
“嘸,太太,她吃的時候,實在是不換手的好,”奶媽說,還是低聲的!耙粨Q手,她就亂;她心慌都會的!
這多可笑。要孩子干嗎了?要是她老是得讓——不是像一張貴重,貴重的琴似的收在盒子里——另外一個女人抱著?
“喔,我一定得喂。”她說。
氣極了的,奶媽把孩子遞了給她。
“好了,喂完了飯你可再不能逗她。你知道你老逗她,太太。你一逗她晚上苦著我!”
喔皇天!奶媽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這會兒我?guī)ё×四懔,我的小寶貝。”貝莎說,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頂高興,掬著她的小嘴等調羹,再來,就甩著小手。有時她含住了不讓調羹回去;有時候,貝莎剛給兜滿了送過去,她那小手這一推就給潑了。
湯吃過了,貝莎轉過去對著壁爐。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說,親著她的熱火火的囡囡。“我喜歡你,我疼你!
小貝貝她真的愛——她腦袋往前沖露著小頸根,她那精致極了的小腳趾在火光里透明似的發(fā)亮——這來她那一陣快活又回來了,她又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知道拿它怎么辦。
“太太您有電話!蹦虌屨f,得勝似地回進房來把她的小貝貝搶了去。
她飛奔了下去。哈利①的電話。
“喔,是你,貝?聽著。我得遲點兒來。回頭我要個車來盡快趕到,可是你開飯得遲十分鐘——成不成?算數?”
“好,就這樣。喔,哈利!”
“怎么了?”
她有什么說的?她什么也沒得說的。她就想跟他糾纏一會兒。她總不能憑空叫著:“這天過得多美呀!”
“怎么回事了?”話筒子里小聲音在跳響!皼]有事。好了!”貝莎說,掛上了聽筒,心想這文明比蠢還蠢。
他們約了人來吃飯。諾曼?奈特夫婦②——一對好夫妻——他正在經營一個劇場,她專研究布置家庭;一個年輕人,埃迪?沃倫③,他新近印了一小冊的詩,誰都邀他吃飯;還有一個叫珀爾?富爾頓④的是貝莎的一個“撿著的”朋友。密斯富爾頓做什么事的,貝莎不知道。她們在俱樂部里會著,貝莎一見就愛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氣,每回碰著漂亮女人帶點兒神秘性的她就著。
頂招人的一點是雖則她們常常在一起,也曾真真地談過天,貝莎還是懂不得她。到某一點為止密斯富爾頓是異常的,可愛的直爽,但是那某一點總是在那兒,她到那兒就不過去了。
再過去有什么沒有呢?哈利說“沒有”。評她無味,“那冷冰冰的勁兒,凡是好看的女人總是那樣,也許她有點兒貧血,神經不靈的”。但是貝莎不很同意他,至少現在還不能同意。
“不,她坐著那樣兒,頭側在一邊,微微地笑,就看出她背后有事情,哈利,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回事!
“也許是她的胃強!惫卮鹫f。
他就存心說這樣話來澆貝莎的冷水……“肝發(fā)凍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氣漲”,或是“腰子病”一類語。說也怪貝莎就愛這冷勁兒,她就佩服他這一下。
她跑客廳里去生上了火;再把瑪麗放得好好的椅墊榻墊一個一個全給撿在手里,再往回擲了上去。這來味兒就不同;這間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擲回頂末了的一個,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它往胸前緊緊地擠一擠。但這也沒有撲滅她心頭的火。嘸,更旺了!
客廳外面是走廊,窗子開出去正見花園。那邊靠墻的一頭,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樹,正滿滿的艷艷的開著花;它那意態(tài)看得又爽氣又鎮(zhèn)靜的,沖著頭頂碧勻勻的天。這在貝莎看來簡直滿是開得飽飽的花,一個骨朵兒一朵爛的都沒有。地下花壇里的郁金香,紅的紫的,也滿開著,像是靠著黃昏似的。一只灰色的貓,肚子貼著地,爬過草地去,又一只黑的,它的影子,在后面跟。貝莎看了打了一個寒噤。
“貓這東西偷爬爬的多難看!”她結巴地說著,從窗口轉過身來,在屋子里來回地走著。
那長壽花①在暖屋子里味兒多強。太強?喔,不。但她還像是叫花味兒熏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雙手緊捫著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聲說。
她仿佛在她的眼簾上看出那棵滿開著花美麗的白梨樹象征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年紀是輕的。哈利跟她還是同原先一樣的熱,倆人什么都合適,真是一對好伙計。她有了一個怪可疼的孩子。他們也不愁沒有錢。這屋子、這園又多對勁,再好也沒有了。還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詩人、畫家,或是熱心社會問題的——正是他們要的一類朋友。此外還有書看,有音樂聽,還找著了一個真不錯的小裁縫①,還有到了夏天他們就到外國旅行去,還有他們的新廚子做的煎蛋卷②真好吃……
“我是癡子。癡了!”她坐了起來;可是她覺著頭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緣故。
是呀,這是春天了。她這忽兒倦得連上樓去換衣服都沒了勁兒了。
一身白的,一串碧玉珠子,綠的鞋,綠的襪子。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幾個鐘頭就想著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地響進了客廳,上去親了親諾曼?奈特太太,她正在脫下她那怪好玩的橘色的外套,沿邊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為什么這中等階級總是這么古板——一點點子幽默都沒有!真是的,總算是運氣好我到了這兒了——虧得諾曼③有他保駕。因為滿車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們給弄糊涂了,有一個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來,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覺著好玩——我倒不介意他們笑,他們偏不。不,就這樣呆望著,望得我厭煩死了。”
“可是頂好笑的地方是,”諾曼說,拿一個大個兒的玳瑁殼鑲邊的單眼鏡安進了他的眼,“我講這你不嫌不是,費斯?”(在他們家或是當著朋友他們彼此叫費斯與麥格)頂好笑的地方是后來她煩急了轉過身去對她旁邊的一個女人說:“你以前就沒有見過猴子嗎?’”
“喔可不是!”諾曼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死人不是?”
還有更可笑的是現在她脫了外套她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頂聰明的猴子——里面那身黃綢子衣服像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給做的。還有她那對琥珀的耳環(huán)子,活宕宕的像是兩個小杏仁兒。
門鈴響了。來的是瘦身材蒼白臉的埃迪?沃倫,神情異常的凄慘(他總是那樣子的)。
“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問。
“喔,可不是——還不是!必惿吲d地說。
“我方才對付那汽車夫真窘急了我;再沒有那樣惡形的車夫。我簡直沒有法兒叫他停。我愈急愈打著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沖。再兼之在這月光下,他那怪樣子扁腦袋蹲在那小輪盤上……”
他打了一個寒噤,拿下了一個厚大的白絲圍巾。貝莎見著他襪子也是白的——美極了。
“那真是要命!彼兄。
“是呀,真是的,”艾迪說,跟她進了客室!拔蚁胂笪易惠v無時間性的汽車,在無空間性的道上趕著!
他認識諾曼夫婦。他正打算想寫一本戲給他們未來的新劇場用。
“唉,沃倫,那戲怎么了?”諾曼?奈特說,吊下了他的單眼鏡,給他那一只眼一會兒張大的機會,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諾曼太太說:“喔,沃倫先生,這襪子夠多寫意?”“你喜歡我真高興,”他說,直瞅著他的腳。“這襪子自從月亮升起以后看白得多!彼D過他的瘦削的憂愁的年輕的臉去對著貝莎!笆怯性铝,你知道!
她想叫著:“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頂叫人喜歡的一個人?墒琴M斯也何嘗不然,鉆在她香蕉皮里蹲在爐火面前,麥格也有趣,他抽著煙卷,敲著煙灰說話:“新官人為什么這慢吞吞的?”
“啊,這是他來了。”
嘭地前門開了又關上。哈利喊著:“喂,你們全來了。五分鐘就下來!彼麄兟犓可狭藰翘萑。貝莎不由得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愛逼得緊緊的。說來這另加的五分鐘有什么關系?他可得自以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還得拿定主意走進客廳來的時候神氣偏來得冷靜、鎮(zhèn)定。
哈利做人就這有興味。她最喜歡他這一點。還有他奮斗的精神——他就愛找反抗他的事情作為試驗他的膽力的機會——那一點,她也領會。就是在有時候在不熟識他的人看來似乎有點可笑……因為有時他揎起了手臂像打架實際上可并沒有架打……她一頭笑一頭講直到他進屋子來